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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湯的滋味

這是一個中國主婦在日本真實的生活經歷。

作為一名不懂日本話,不明日本理的家庭主婦,張燕淳筆下的日本並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可以逃離日常生活的嚮往之地。

相反,它很入世。

她對日本普通民眾的生活狀態、習慣、禮儀、習俗以及各種市井妙趣的演繹,既風趣幽默,又溫暖治癒。

原來那些枯山水也好,侘寂也好,物哀也好,都是可以帶溫度,暖暖地在日本的鍋碗瓢盆,上班上學,家長里短中體現的。

今天,我們就來看看,她眼中的日本「湯」文化。

01

前? 湯

小時候,洗澡,就是坐在一個特大號的鋁盆里玩水。

天氣暖和,連人帶盆都被搬到院子里。

撥玩水中夕陽的同時,還聞得到院里的茉莉花香,可看蝸牛慢爬,聽籬笆兩邊鍋鏟麻將和罵孩子聲。

後來家裡增蓋西式浴室,又不知何時學會了淋浴,隨著年歲長大,竟然漸漸忘記泡澡的樂趣。即令每搬一回家,澡盆似乎就大些,豪華些,站著速速沖洗已成自然,一站多年。有段時間背傷,醫生囑咐必須熱水卧浴,每天都得在澡盆里泡上三十分鐘。壞在凡事急忙慣了,一時閑不下來,覺得這麼躺在水裡」濕」耗著很奇怪,是睡覺好呢,還是該打打毛線讀讀書?真不如嘩啦啦沖個澡來得爽快。

02

鍋? 湯

決定搬到日本後,房地產經紀人寄來一些待租房屋的照片。日本人做事一板一眼,每間房子連澡盆都端端正正照一張。我顛來倒去看,不明白為什麼日本澡盆特別小。

後來在生活中驗證,許多日式澡盆,只有標準西式盆的五分之三長,剛好夠一個身材中等的成年人坐於其間。這種」坐」盆短是短些,高度又比西式盆高許多,跨不進去怎麼辦?日本方法是在地上挖個洞,讓澡盆陷入地里三分之一,外觀與西式盆同高,坐進去卻見自己的腰腿在盆外的瓷磚地以下,視覺上有些難過, 隱隱有種」入土」的不安。

中國的」湯」字,除吃飯喝湯的湯外,也當」熱水」解,只是近年不這麼用。倒是日本人沿襲漢字古義,洗泡熱水澡稱為」湯浴」。我們家的澡盆,是在日本極普遍的不鏽鋼製品,形狀方中帶圓,與湯聯想,更像一口大鍋,還有塊罩在盆口保存水溫,捲簾般的塑料板,權充鍋蓋。

由於洗澡是一件私密的事,所以我從未向日本朋友提問題。在日本住了半年後,才意外發現澡盆旁的牆面上,那個標了溫度的轉盤,原來可以啟動盆底隱藏的加熱裝置—和漂亮的日本電火鍋一樣,若是盆內水涼了,只需輕轉圓盤,不多時就又是一鍋冒著熱氣的好湯。

電視上最受歡迎的婦女節目,有一回教人在家仿製能療病美容的溫泉水。屏幕上有張長長的清單,各種食品營養品、礦植物等皆可入湯,分具不同功效。現場有來賓穿著泳衣,坐在盆中示範泡湯。主持人一個勁兒地往水裡加鹽加糖加醋,還有麵粉、橄欖油、玫瑰花、柚子皮、紫蘇葉……我先覺得荒唐可笑,停下手中雜事,張嘴呆看半天,等加到第二十樣東西時,我也樂了,心裡叨叨念:加蔥姜吧,加點兒蔥姜吧。

03

謎? 湯

無暇研究日本高湯,倒是每回把兩歲和五歲白胖胖肉乎乎的小兄弟們一起放進蒸蒸熱湯里時,都忍不住想到卡通片里那個用骨頭扎著蓬髮,喜滋滋哼著歌,生火燒柴,用大瓮活煮兔寶寶的非洲土人。

澡盆太深,放滿了水,小兒子得潛水洗澡,後來他也學聰明了,逢洗澡就把蛙鏡戴上。澡盆窄,無法像在美國那樣劃清水域,兩人的玩具漂擠一團,兄弟鬩盆,咕嚕嚕哇啦啦,滑跤喝水,天天打熱鬧水仗。

若不慣洗泡澡,盆外有一支蓮蓬頭,安在牆的正中央。起初不懂為何它的位置那麼低,只道是日本人多禮,連澡也跪著洗。為了隨俗,雖然細格子瓷磚地扎得膝蓋難受,我也天天半蹲半跪,謙卑地沖著日本澡。

後來發現蓮蓬頭倒正合孩子高度,不禁猜測:原來日本人辛苦自己的膝腿是為愛護幼苗。於是每天像澆花一樣,將小兄弟倆沖沖了事。不料這種偷懶澡有回被熱心的堀田太太撞見,她驚訝之餘,馬上回家取來一本《繪本主婦手冊》,執意出借。

04

泡? 湯

手冊文圖並茂,稍稍翻閱,對於日本人凡事皆能分格畫圖列點,連晾衣服、刷馬桶都有固定步驟的笨功夫,真真佩服。但更樂見兩百七十六頁上,畫著一位平頭胖小子、一張矮板凳、一隻舊式木桶,頁頂寫著」入浴の手順」—洗澡的順序圖解。

胖小子蹲跪澡盆旁,用木桶舀水沖身。

坐矮凳,從頭到腳抹肥皂。

再用木桶舀水,衝去全身泡沫。

紅通通的圓臉露在蒸汽瀰漫的水面上。胖小子卧在澡盆里眯眼泡湯,一臉幸福。

四張小圖,明白畫出洗澡觀念的差異。

記得小時候泡的那盆湯是洗洗刷刷「從一而終」的,日本人則洗管洗、泡歸泡,完全兩碼事。任何洗濯工作,都得在盆外完成。準備好最乾淨的身體入盆,是洗日本澡的基本禮貌。因這一澡盆水得供全家老小,甚至客人們泡用。

我也弄明白,牆中央的蓮蓬頭,算是木桶的代用品,坐在矮凳上,只擰開水鈕即可沖洗,省去一桶桶舀水之力。一滿澡盆的水量多,水費可觀。據說普通家庭並不天天更換,三四天後若還能清楚見底,尚可利用:接了裝有特別管道的洗衣機,能洗全家衣服!難怪賣洗衣機的地方,總會看到「接剩洗澡水」的廣告詞。

洗澡用水得拚命節省,洗澡花的時間,倒無人設限。中國俗話說:吃飯皇帝大。指享受飯菜的當兒,不論誰都像皇帝一樣尊貴,催擾不得。這句話到了日本,可以改成:洗澡皇帝大。尤其是一家之主洗澡,光身子坐在氤氳霧氣中的矮凳上,小蘿蔔頭們拿著白毛巾,來回賣力地為」豆桑」(父親)擦背,聽水聲滴答,任時間遊走。豆桑皇帝被擦得搖頭晃腦,哼哼唧唧,再牽著幼兒們一起泡湯……這是媒體最愛用的家庭和樂鏡頭,親子愛在洗澡間里熱騰騰交流,皆大歡」洗」,爸爸回不回家吃晚飯,誰都不在乎。

05

陳? 湯

有人認為日本人如此重」洗」,是受宗教」神道」的影響。因為神道儀式所用的器具,都得無塵無垢,神宮建築外多有清水池井,供信徒膜拜前洗手漱口,以完全潔凈來表達對神的虔誠。也有人說,日本多火山,泡溫泉一向是平民化的享受,所以大家與水親近慣了,」吃喝拉撒睡洗」六事地位相當。總之,日本民族勤洗愛泡是不爭的事實,並且,除自然溫泉外,要燒一大盆熱水,費時費火得來不易,所以眾人同浴,一起上公共澡堂都很平常,赴溫泉鄉更是呼朋引伴,獨洗洗不如眾洗洗,這些熱鬧,在古書畫中都有明白記載。

家裡一本厚重的《日本美術史》,搜印了不少浮世繪。其中有一張描繪江戶時代女子澡堂的,最是生動有趣。畫家署名」一惠齋芳幾」(Yoshiiku,1883-1904),畫題是」競細腰雪柳風呂」。想看懂這長長的畫題,得先明白什麼叫」風呂」。

前人考據,「風呂」(furo)乃源自「室」(muro)這個字,有包圍、環繞和房間的意思。因為日本人最早是在有天然溫泉的密閉石窟里坐洗「蒸汽浴」,後來才有浸泡在熱水裡的湯浴。兩浴在形式和名稱上合併,通稱為「お風呂」(ofuro),就是洗澡這回事。

古時候,日本只有王公貴族家裡有沐浴設備,名為「湯殿」。低階層的武士和一般庶民洗澡得去付錢的公共澡堂「錢湯」(sentou),或稱「湯屋」(yuya)。它最早的記錄大概是鎌倉年代末(約1300年)京都祇園社內的澡堂。但真正普及還是在江戶年代,那時」錢湯」多是二層樓,一樓有大浴池,二樓賣點心茶水,供洗完澡的客人喝茶打盹兒聊天下棋,交換各路買賣消息……由古畫中看,」湯屋」正是表現江戶庶民文化的最佳舞台。

然而,洗「公共澡」,令人聯想到兩性曖昧關係,小說電影里也常特意渲染,令大家想入非非。江戶前期的湯屋,確是男女雜處共浴,還有專為顧客服務的「垢取女」 「湯女」等特種行業存在,風紀敗壞。到江戶後期,幕府政權為了挽回漸衰的勢力,曾推動幾次大規模的幕政改革。其中「寬正改革」(1787-1793),就明令禁止公共場合兩性混浴,以正風俗,從此,日本男人女人各泡各的「男湯」和「女湯」。

06

繪? 湯

書上的「競細腰雪柳風呂」圖,所描繪的正是一處「女湯」。女人們在一起洗澡,明裡暗裡少不了要比比身材,看誰粉嫩如雪,柔美如柳。

乍看這幅畫會嚇一跳,因為其中共二十六人,只有四位衣衫整齊,其餘赤條精光的,遍布整個畫面。女人裸露的白皙皮膚令畫上處處空白,彷彿畫沒畫完,其實若仔細瞧,就會發現畫家慧心巧筆,早把一切該遮的都遮了,使「風呂圖」毫無「黃」意, 純在反映浮世生活趣味。

仔細讀,又明白這張畫是帶聲音的—先來砰然一響,左上角有位肥壯的歐巴桑,不知何故被狠狠推倒,跌得四腳朝天,左腿上還狼狽地套著一個木桶,水淅瀝瀝流一地,那動手推人的凶婆娘,怒氣沖沖不罷休,掄起手中木桶還想砸人。木桶「咻—」 地被揮在空中,幾個拉架的婦人,七嘴八舌同時擁上,還有人正從近旁浴池裡滴滴答答起身,探頭看究竟。

右半張圖上的女客,原都安靜地守著自己的那桶水,用毛巾像浣紗般優雅洗著。忽地左邊水花四濺,混戰爆發!大家紛紛轉頭觀望,一起來洗澡的幼兒,又被吵鬧嚇得哇哇大哭。

最右邊湯屋入口處,有洗完澡正窸窸窣窣穿衣服的,有穿妥衣服、趿上木屐踢踢踏踏要回家的,也有才進門、正朝櫃檯上遞入浴錢的……這時全伸長脖子往屋裡瞧。

高高坐在台上的掌柜,是畫里唯一的成年男子,寬鼻小眼、青鬢青髭,標準市井模樣。他身體微傾,兩手誇張地向前伸著,「馬鹿……」般的叱喝彷彿正衝口而出。靠近櫃檯的那面牆上,橫七豎八貼滿了歌舞伎表演的廣告,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的各體漢字和鮮艷的人像畫摻雜,和湯屋內的喧鬧相呼應,倒很協調。

多看一回古老的浮世繪,我就對「女湯」多一分好奇憧憬。可惜時代進步,日本家家戶戶都有浴室後,傳統的錢湯已式微,一般村鎮街頭不易找到。唯有溫泉名湯和其他觀光勝地的旅館裡,還洗得到公共澡,但簇新的設備裝潢,多不再富古趣。

無論如何,每回合上書,就對自己說:這公共湯的滋味絕對要嘗嘗。

07

混? 湯

第一次正式赴湯,是隆冬天氣。在山上玩了一整天雪後,回到暖烘烘的老字號日本旅館。聽說館內有個「百人大浴場」可見識,我幾乎是一路笑著跑去的。

大浴場有著面對面的男、女湯入口,分別掛了藍布簾和紅布簾,上面有草書寫的白色大「湯」字,煞是好看。我緊跟著前頭一群女客,接過門口歐巴桑發送的小白毛巾,魚貫穿過紅布簾。

簾內沒湯沒水,卻見成排高大木櫃,這只是存放衣物的房間, 一同進來的太太小姐們,都老馬識途,找著空櫃,三兩下褪去所有,脫光光走來走去,還有人做起體操來。她們露得光明正大,我倒像是幹了虧心事,不敢正眼瞧人。缺乏當眾解衣的經驗,我掩掩藏藏,很不爽快。邊脫邊看著方才領到的毛巾,嶄新潔白, 可才手帕大小,夠遮哪兒呢?遮著臉算了。

旁人陸續離去,衣物間里靜得很,我踩著尷尷尬尬的步子跟往她們去的方向。

拉開一扇沉重的毛玻璃門,把頭探了進去。

即使是有備而來,那第一眼,仍是震撼。

大浴場確實壯觀,整間屋子霧氣蒸騰,白外障視茫茫。左右是兩面向里延伸的灰牆,牆上安著大片的鏡子。少說也有四五十名婦女,分兩列坐在牆邊矮凳上,全專心地擦洗自己。她們粉紅的身體和鏡子里的映像,成雙成對,在霧氣中隱隱約約,是畫面上的主色。

每張凳旁都有個小木盆,兩大瓶洗髮精、沐浴乳,腳前是水龍頭。大家都握著小白毛巾,像鑽磨璞玉般渾身上下使勁搓擦,再用木盆接水沖身。雖然是各洗各的,相似的手腳動作和嘩啦啦的水聲,此起彼落,和諧有致。那是五十人的交響樂團,大有默契地合奏洗澡進行曲。

就在我看人洗澡快到失態的當兒,後頭又擁來一批不穿衣服仍然聒噪的歐巴桑,把我推著擠著進了澡陣。

兩邊矮凳上都有人,只能往前方霧裡走,漸漸看清了在房間的另一頭有四個冒著熱氣的大池,一些人靜靜泡在裡面,閉目養神。

找著一處空位,我趕緊坐下。隔壁胖太太正用小盆沖身,迎著我嘰呱說起話來,我以生硬日語搭腔,她倒精神一振,問出我是打美國來的,更顯得興奮,左右宣傳:來了個「外人」哪!

這下看人的反被人看,友好目光全集中在我身上。自從搬到陌生國度,已習慣天天結識幾張陌生面孔,但大家全光屁股的情形倒是第一次。好在除去衣裝,似乎也撇下了身份與矜持,環肥燕瘦,世界大同洗成一片。我就由這群婆婆媽媽指教,來回地搓擦沖泡,進出不同溫度的池子,把自己整治成燙蝦顏色,一洗洗去兩個小時。

步出浴場,感覺頭重腳輕,想是洗得太透徹,筋骨精髓都洗乾淨了,直想升天做神仙,無奈皮囊緊拽不放,所以腳步特別沉重。不過,那真是一種醉醺醺的好感覺。

回家後我歡喜地把「洗澡」的日文」ofuro」譯成中文「卧浮樂」,並且開始迷信「湯」的功效。但是總有萬事牽絆,忙碌不完,礙我培養居家泡湯的習慣。在車站看到附近的歐巴桑們,按時揣個小布包,搭車去鄰鄉泡溫泉,我都投以羨慕眼光。出門旅行,聽著何處有」湯」,更是載欣載奔,不洗不快……

我以為自己找著了除垢去病、清潔身心的良方,殊不知貪愛的,其實是生活里已消失的一份閑情。

08

尾? 湯

離開日本前,初夏日子裡,去鄉下度周末。經過山中一家傳統溫泉旅舍,青瓦土牆,配著古木樑柱,門口濃綠樹蔭里,伸出藍底白字的大布幡,「快哉湯」三個字隨風飄揚。太好看了,我們高興地走進去,想想在「快哉湯」中「卧浮樂」一下,能不通體舒暢嗎?

那兒有宜人的露天風呂。看不出小小門面里藏著大好庭園, 曲徑深處,石砌的浴池被圍在竹牆和樹叢間。

池水溫暖清澈,像死心塌地的情人,不論你愛它不愛,不論你怎麼排擠抗拒,它都柔順地圍攏來,用溫熱貼你寸寸肌膚,按摩你的僵硬心情。

所以,沒見哪個人待在池裡泡湯還生著大氣的,再惱人的事也蒸發了一半。

泡完湯,大家全看來白凈可愛,換上旅館的藍花袍和木屐, 帶著水的餘溫,去街上晃蕩。

山鎮居民不多,大部分靠溫泉過日子。所謂鬧區,也不過是條小街,窄而清潔,數家湯屋,兼賣土產吃食。街後頭有老式的民房。走過一個個花木扶疏的院子時,都能聞到淡淡花香。幾位老人隔著矮籬,邊聊天邊掃院子。我走走看看,在記憶里搜尋那似曾相識的香味。

不遠處一家小店正在旺灶上烤雞串(yakitori),油火滋滋響, 香氣乘輕風,勾引著每個路人傍晚六點的胃腸。快樂走在前頭的孩子,忽然迴轉來,跑不快的木屐啪嗒啪嗒響,晚霞罩在紅撲撲的小臉上。

「媽媽!媽媽!你聞到了嗎?媽媽!你聞到了嗎?」

我笑著點頭,笑著掏錢,笑著目送兩個小身影跑著跳著去買雞串。

我是聞到了。在異鄉,怔怔站在一條掛著各家名湯招牌的小街上,我聞到了,那是久違童年裡,清閑的茉莉花。

2006年6月1日於芝加哥

※ 本文節選自《日本四季》,作者:張燕淳,文中插圖均為作者親繪,日本通經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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