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白樺詩歌《情思》賞析
《情思》
文｜白樺
歷史上有多少哲人都是為愛而生，
為愛而一世凄涼……
他們本來就不是為了得到愛，
愛，就夠了，就如願以償。
屈原和汨羅江水的擁抱，
在故國的江河裡
濺起兩千多年歡樂的波浪；
兩千多年鼓樂齊鳴的龍舟競渡，
兩千多年中華民族的沉思默想。
李白扔掉了官錦袍和唐明皇，
縱飲在酒旗飄蕩的路上；
他把愛沉浸在酒泉和淚泉之中，
生命的最後瞬間是在水裡捕捉月光……
貧困潦倒的杜子美，
卻在破碎的國土上終生栽種著希望；
在顛沛流離的人群中的嘆息和歌吟，
成為傳頌千古的絕唱。
辛棄疾拍遍欄杆無人領會他的衷情，
滿腹韜略的將軍不能血染沙場；
頭枕寶劍在春江花月夜裡做廝殺的夢，
至死都聽見幻覺中的鐵矛金戈錚錚響。
壯懷激烈的岳武穆，
正氣浩然的文天祥；
並不因為國破而有絲毫的退縮，
他們的愛正如他們的死一般堅強。
正因為中國在受辱、受難，
方誌敏才自動地投入情網；
他深情地喊著「可愛的中國」，
走上陣地——法庭——刑場。
我還能舉出一長串光輝的名字，
我還能把無數愛的故事寫成詩來歌唱；
但是，我能像他們那樣勇敢地愛嗎？
把生命當做保衛愛的權利的投槍？
我要回答，這就回答，
在回答之前允許我回憶一下以往：
一個在人前說話還會臉紅的少年，
眼神里充滿了美好的幻想。
截斷自己身後的一切退路，
走上血與火的戰場；
由於戰友們的英勇我才能倖存，
三十多年以後我還能沐浴著陽光。
在彈雨中衝鋒會流血，
在陽光下前進也可能有傷亡；
生命的價值是愛的深與淺，
絕不是時間的短和長。
有些人為了幾分鐘的苟延殘喘，
恨不能一把火把全世界燒光；
讓中國的未來和他們同歸於盡，
就像拉著美麗的少女為死人去殉葬。
我們只不過請他們睜一睜眼睛，
看一看今天中國和世界的現狀；
我們只不過請他們挪動一下地位，
別躺在我們前進的路上。
我們只不過請他們松一鬆手，
別死死抓住歷史的車輪不放；
我們能容忍他們這些惡劣的嗜好嗎？
犧牲中國的未來
去憐憫他們垂死的渴望？！
為了適應黑暗，
蒙上八億人民的眼睛？！
為了遷就落後，
剪掉偉大中國的翅膀？！
不！
我們迫切需要的是一條寬闊的跑道，
偉大的中華民族要展翅飛翔！
我堅決站在捍衛未來的行列里，
用我的脊骨去加固通往未來的橋樑；
只要我的生命之火不熄，
我就要去點燃千萬次失望中的希望。
愛戀著的人總是那樣如醉如痴，
愛戀著的心總是那麼單純善良；
我們非常容易被欺騙，
又不善於防備暗箭冷槍。
我伸開雙臂去擁抱我的祖國和人民，
多麼好的靶子呀！為愛而敞開的胸膛！
我只不過是個
正在愛著的普通的中國人，
而且已經愛了很久、很久，兩鬢如霜。
有人會說：你太悲觀了！
不！
悲觀和我從來不交往；
我天天收穫著
前人連同生命一起播種的愛，
難道不該歌唱著丟一顆種子
在親愛的故土上？
歷史上有多少哲人都是為愛而生，
為愛而一世凄涼……
他們本來就不是為了得到愛，
愛，就夠了，就如願以償。
1979年5月12日
作者簡介
白樺，中國電影劇作家、詩人、作家。原名陳佑華，1930年生於河南潢川，屬於生於憂患的一代。從中學時期，就開始學寫詩歌、散文、小說。15歲時便發表了第一篇詩作，第一次以白樺為筆名。1958年被劃為右派，擱筆多年，致使全部青春付諸東流。「文革」後中斷多年的創作得以繼續，曾因寫作劇本《苦戀》，表達一代人對現實政治的懷疑而受到批判。1979年平反，1985年轉業到上海作協做專業作家。1988年參加美國愛荷華寫作計劃，並在美國哈佛、哥倫比亞、明尼蘇達等二十餘所大學做巡迴演講。1986年以後應邀出訪過美、法、德、日、澳等十幾個國家。
作品賞析
白樺的政治抒情短詩《情思》，由寫作時間可以得知，是詩人在被剝奪20餘年創作自由又重獲歌唱生涯之後寫的較早的一首熱情洋溢的政治抒情詩。先生在詩中歌唱的是「哲人」對祖國的熱愛，他們大都是詩人（方誌敏雖有詩文作品，但是主要以革命者身份名世），對祖國的熱愛之情都化作了一篇篇燃燒如同火焰般滾燙的詩文。
《情思》共80行，四句一節，可分為20節（選入《白樺文集》時卻並未分節），共三個部分。構成第一部分的前4句，直抒胸臆，寫歷史上的眾多哲人一生為了奉獻愛而甘願一世凄涼，奉獻就是哲人人生的主題，而且所奉獻的是真正的愛，那種不計較回報的大愛：「歷史上有多少哲人都是為愛而生/ 為愛而一世凄涼……/他們本來就不是為了得到愛，/愛，就夠了，就如願以償。」
在篇末，詩人仍以這4句作結，構成第三部分。這種迴環復沓手法的運用，既凸顯了詩的主旨，又淋漓酣暢地抒發了強烈的情感。詩人謳歌這些「為愛而生」的哲人，同時也是夫子自道。正如他在《嘆息也有回聲》一詩中所唱道的：
「我從來都不想做一個勝利者/只願做一個愛和被愛的人/我不是，也從不想成為誰的勁敵/因為我不攫取什麼而只想給予。」
作為主體的第二部分，共有七十二句，可分為四個小節。
第5至28句為第一節，詩人由古到今，具有代表性地「舉出一長串光輝的名字」：屈原、李白、杜甫、岳飛、辛棄疾、文天祥、方誌敏等，這些仁人志士、民族精英，其不朽人生的共同點是：他們的愛國熱情，都是在祖國災難日益深重之際，強烈地噴發出來；又皆因為愛國而為惡勢力所不容，遭排擠，迫害，甚至慘遭踐踏而獻出寶貴的生命。他們的愛國豪情不僅體現在行動中，而且汲取熱血綻放出絢麗的詩文，刻在了後世子孫的靈魂深處，成為中華民族永恆的精神財富。也正因為此，這些光輝的名字，活在了白樺的作品中；另一方面，從白樺的作品中可以讀出其靈魂深處所具有的屈原、李白、杜甫、岳飛、辛棄疾的思想與氣質。所以，在這首詩中又充滿著強烈根植於民族傳統文化的憂患意識。詩人也和他們一樣，總是自覺地背負起時代賦予的使命。
第29至44句為第二節，詩人以「我還能舉出一長串光輝的名字/我還能把無數的故事寫成詩來歌唱」兩句總結上層，然後筆鋒一轉，捫心自問：「但是，我能像他們那樣勇敢地愛嗎?/把生命當作保衛愛的權利的投槍?」接著詩人結合自己「在血與火的戰場」「彈雨中衝鋒」「陽光下前進」的成長曆程，回答道：「生命的價值是愛的深與淺/絕不是時間的短與長。」詩人的人生選擇自然受到先哲們的啟迪，而他的經歷也充分表明，不愧把自己與這些「哲人」放在一起。詩人的富有哲理的回答，也是對讀者的直言告誡。
第45至60句為第三節，詩人反思歷史，運用鮮明的對比，聲討、痛斥那些奸佞小人，「有些人為了一分鐘的苟延殘喘/恨不能一把火把世界燒光」。他們葬送中國的未來，「就像拉著美麗的少女為死人殉葬」。這兩個比喻形象而又令人驚心動魄。奸佞小人的可恥行徑，「惡劣嗜好」與上文偉大哲人無私奉獻的崇高品質形成強烈對比。
那麼我們該怎麼做?詩人的思考與回答是：「為了適應黑暗，蒙上八億人民的眼睛?! /為了遷就落後，剪掉偉大中國的翅膀?! /不!我們迫切需要的是一條寬闊的跑道/偉大的中華民族要展翅飛翔! 」至此，詩人的激憤達到高潮。一個斬釘截鐵的「不」字，無疑是對奸佞小人的一聲斷喝，也給了那些被蒙蔽了眼睛、還在徘徊的人們當頭一棒。
第61至75句為第四節，經過深思，詩人堅定的抉擇是：「我堅決站在捍衛未來的行列里/用我的脊骨去加固通向未來的橋樑/只要我的生命之火不熄/我就要去點燃千萬次失望中的希望。」哪怕「被欺騙」，被「暗箭冷槍」所傷害。本節最後兩句「我天天收穫著前人連同生命一起播種的愛/難道不該歌唱著丟一顆種子在親愛的故土上?」既照應了第一節，也再次表明自己要傳承「前人」（中國歷史上的許多哲人）的精神的堅定信念。
「愛」，是這首詩的主題。「愛」字在詩中總共出現了21次，除去開頭、結尾4句中的重複，也多達17次。詩人生死相依、忠貞不渝、不計任何回報所「苦戀」的就是這片「親愛的故土」。他在《相知》里寫道：「我們和這塊土地是一體的/這是我們全部的不幸和幸運/山脈連著我們的骨骼/江河連著我們的血管……/我從不為自己的苦難疼痛，呻吟/我卻會為你的傷疤顫慄，痙攣，直到死。」在《生命之泉》唱道：「我的永不衰竭的生命之泉/都注入我的親愛的故土之中了。」在《心靈的天空》里，又把對祖國的愛戀，寫成一種「掙不脫」的「無限眷念」的「苦戀」。詩人熱愛祖國是沒有條件的，也不需要理由：「它牢牢的系住我的靈魂/和這塊土地上的一切拴在一起/我掙不脫，也不想掙脫/ 像奴隸般活著，並無限眷念。」
總之，《情思》這首熱情洋溢的政治抒情詩，有崇敬、謳歌、追隨，也有憤怒、責問、鞭撻；有詢問、深思、疑惑，更有回答、希望、堅定與豪情。詩人在「非我」與「自我」、「歷史」與「現實」之間變換著角色，情感也在「愛」與「恨」之中交錯。詩人大量運用鋪排、對比、反問、重複、比喻的手法，句式長短結合，氣勢起伏跌宕，很好地將滿腔熾烈之情宣洩得淋漓盡致。既折射出現實主義的理性之光，又具有浪漫主義的豪邁氣息，閃爍著思想的光輝。沉思歷史，面對現實，干預生活，揭露矛盾，發人深省，引人共鳴。有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的來頭，咆哮不息、一瀉千里的氣勢，筆調鏗鏘，聲如洪鐘，意境深邃，風格悲壯。
詩人在1980年將該詩收入詩集時，以「情思」來作為詩集之名，19年之後精編《白樺文集》時，詩人再將《情思》放在第三卷《詩歌散文隨筆卷》開篇第一首的位置。這些都足以表明這首詩在詩人心中的地位。這不僅因為該詩藝術成就高，篇幅相對較長，更主要的是整首詩激蕩著愛國主義旋律，是詩人所抒發的赤子之心的愛戀與悲情。從這個角度來看，這首詩甚至可以說是白樺先生諸多作品的一個濃縮的標本性篇章，完全可以將其視作開啟先生文學藝術寶庫的一枚金鑰匙。
白樺說：「我的詩像我的小說、戲劇、電影一樣，都是從底層下噴射出來的，渾濁的原油，沒有加工煉製就燃燒起來了。」所以在先生的詩中，甚至所有作品中，都能讀到那種熱烈的激情，如同跌宕翻滾的洪流在奔涌。先生好像從不特意精雕細琢他的詩歌，創作只緣於真情，他絕不容忍一切形式的矯情與做作。或許在白樺看來，詩歌創作只要有「愛，就夠了，就如願以償」。這可能是白樺在詩中不願過多追求技巧的原因。「白樺是將自己揉碎了，熔在藝術里，他是那樣痛楚地隱匿著本可以噴涌的感情——但他只剩下這樣一種方式。」(《書比人長壽——〈白樺文集〉序》)
那麼在白樺看來，什麼樣的詩人才是真正的詩人呢?白樺在評價詩人辛迪時說：「辛迪是這樣的詩人，他善良，敏銳，深沉。在經歷了漫長的風霜雨雪之路以後，他的詩依然像星光那樣，沒有炫目的光芒，只有永遠的希望和憂傷。他的詩沒有矯揉造作的無病呻吟，沒有螺殼裡的熱鬧，沒有戲弄語言的輕浮，沒有自私的冷漠，有的是歷史車輪在土地上軋過的軌跡，有的是高尚的慨嘆和深刻的思想。這樣的詩人，他的心靈和詩都是沉重的。」並反思道：「人當然應該輕鬆地活著，可假如人人都活得很輕鬆，誰負荷這沉重的生活呢?」(《歌吟者辛迪》)這同時正是白樺自我心跡的傾訴：「我身上背的是十字架/這一個比兩千年那一個還要重。」白樺就是這樣一位懷著滿腔熱忱、自覺承擔著時代賦予的使命、孜孜不倦地追求、常常執著得近乎偏執的一位詩人。即使在他的作品中曾經有人這樣發問：「……可這個國家愛你嗎?」(《苦戀》)他對於祖國的熱愛也從未動搖過，因為他一直保持著那顆純真的赤子之心，常常像一個孩子似的微笑與哭泣。
（節選自陶廣學：《詩人的「苦戀」——賞析白樺政治抒情詩〈情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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