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書在此，日後男婚女嫁更不相干」既然不愛，他只能放手
1
閉上眼我最挂念誰，身邊醒來竟是誰。
許是已到不惑之年，近來，我已鮮少做夢，可每次做夢，我必定會夢見那個令我魂牽夢繞的女子。
人在衰老，記憶力也在減退，我曾信誓旦旦以為我會永遠記得她，可如今我甚至都記不清她的模樣，連夢中相遇，都是奢侈。
正準備小憩一會，卻見小廝匆匆忙忙跑進來。
「老爺，已打探到公主消息。」
我心中一喜，忙催促他快快說來。
「老爺，屬下查探到，公主他們目前居住在姑蘇城內，只是屬下暫時還不知道具體位置。」
我略微想了一下，吩咐道：「你且繼續查探，不要打擾到公主。」
「遵命，那屬下先告退了。」
我招了招手，示意他出去，於是，偌大的書房，又只剩下我一人。
時隔多年，我卻總會想起她，只是這裡，終究不是她的家。
2
其實，在遇見她之前，我早已聽說過她的名字。
南朝樂昌公主，陳宣帝之女，南朝後主陳叔寶之妹。
雖出生於帝王之家，卻沒有一般公主的驕橫脾氣，性情溫婉，端莊秀美，舉止優雅，追求者數不勝數。
只是那時候，我還沒想到，自己會愛上她。
我記得，見到她是在我們滅了陳國，班師回朝的那天。
那時候，她和前朝皇室中人綁在一起，旁邊則站在許多看守的官兵，但即使是落難被俘，她也仍舊出塵脫俗。
而我是被喧鬧聲吸引過去的，看過去的時候，發現不少官兵對她動手動腳，畢竟是前朝公主，我勒了勒韁繩，喝止道：「不得無禮。」
她循聲望來，而我怔住了。
我自詡閱人無數，卻從未見過一雙像她這樣的眸子，即使我飽讀詩書，卻仍舊找不出任何詞來形容這樣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太淡漠了，彷佛周遭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即使是面對官兵的調戲，也未曾改變分毫。
她不同於以往我遇見的所有女子，這讓我心裡突然升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我想要將她據為己有。
這邊的動靜似乎驚動了陛下，我斗膽朝陛下看過去，卻發現，陛下的眼神也正向這邊看來，只是他的眼神太過專註，順著他的目光.....是她！
只是她的眼神仍舊是那樣淡漠，沒有一絲波瀾。
我突然開始恐懼，這樣的她，即使是陛下，也難免不動心吧。
「陳國已滅，朕心甚喜，楊素你功勞最大，朕許你一個願望，想要什麼獎賞？」
本想回絕的我，突然想起了她，以及她的那雙眼睛。
這樣想著，我上前兩步，俯首作揖，「陛下，臣斗膽請陛下為臣賜婚。」
說完以後，大家皆哄堂大笑，而龍座上的陛下，更是笑得開懷。
「楊素啊楊素，朕曾經多少次要給你賜婚，你都拒絕了，如今倒好，想你平時清心寡欲，也不知是誰家姑娘，入了我們楊大將軍的眼？」
我感覺自己臉上有些發燙，但我還是厚著臉皮出聲：「陛下，那女子正是陛下所俘的前朝公主。」
「哦？這落魄公主，怎麼就入了你的眼了？」
我有些啞然，沒有回話，倒是皇后娘娘開口了：「楊將軍戰功赫赫且風度翩翩，那樂昌公主也是明艷動人，真乃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
我突然變得有些緊張，手心直冒汗。
卻聽陛下開口：「朕也甚以為好，即日賜婚！」我抬頭望向皇上，卻見皇上仍舊滿面笑容。
我鬆開緊握的拳頭，呼出一口氣，不管如何，這婚終究是成了，皇命不可違，她沒得選擇。
3
陛下次日便頒布了旨意，賜婚於我，婚期就在一個月之後。
除此之外，陛下還論功行賞，封了我為護國大將軍，賞賜了許多金銀珠寶。
按律例，二嫁的前朝公主，是沒有資格做正妻的，至多只是貴妾，我向陛下特求了賞賜，才得以讓樂昌成為我的妻子。
無論她是否婚嫁，我不能委屈了她。
我請了長安城內最好的綉娘，替她縫製嫁衣，也命人重新裝繕了婚房，我常年征戰倒是無礙，可多了她，這房間必定得舒適才行。
新婚之前，她就住在驛站。
我去見她，而她每每見到我都很冷淡。
她不說話，神情冷漠，就好似一尊雕像，冷冷地凝視著面前的小丑。可我對此卻絲毫不在意，還是樂此不疲地往驛站跑。
她只對我說過兩句話，還是在新婚前夕。
那天我去驛站看她，囑咐一些新婚當天的事項。
她聽完之後，說了我們之間的第一句話。
「將軍，你我素不相識，我又是二嫁之身，你為何娶我？」
我怔怔地看著她，發覺她無處不美。
五官精緻，膚如白雪，身姿窈窕，一身素衣襯得她好似天仙下凡。
面對她的提問，那句你太美了就要脫口而出，卻又被我吞了回去，斟酌了半響，才對她開口。
「說來公主或許不信，在你我初次見面，我便傾心於你，公主放心，我不是小人，絕不會逼迫公主。我只是想，你在將軍府我至少能保你安全無虞，倘若哪日厭倦了這府中的生活，我也會放你自由。」
她終於看了看我，可眼神中的冷漠卻未曾減少分毫。
「既如此，樂昌謝過將軍。」
其實，那句放你自由，僅僅只是為了打消她的顧慮所說的戲言，可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幾年後會一語成讖。
4
新婚之夜，喜宴結束以後，我回到婚房，她端坐在床上，喜帕早已被掀落在一旁，今天的她，比以往更要美上幾分，只是那雙眸子，還是一樣沉靜似水。
見我過來，她似乎被驚醒，猛地抬頭看我，眼中帶有驚慌。
我不由得失笑，這次她的眼睛，終於有了變化，只是卻是害怕。
她就好似一隻小貓，外表的高冷不過是虛張聲勢，一旦我靠近，她就慌得想要躲起來。
是啊，哪怕她裝得再淡漠，也終究是一個女人，也有害怕的東西。
可我並不想讓她怕我。
咕嚕一聲，我突然聽見了肚子叫的聲音。
她望了我一眼，立馬羞得低下頭去，她的臉頰和耳朵也變得緋紅，就好似成熟的水蜜桃一般。
一天未進食，她肯定早就餓壞了吧。
我忍住了笑意，朝廚房吩咐了下去，按照陳國人士的口味，做了幾個清淡的小菜給她。
她終於開口了：「你不用對我這麼好。」
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下意識就想反駁她。
「不是，是我餓了，恰好又想嘗嘗陳國的口味，你一天未進食，一起吃吧。」
我的這個謊並不高明，但她只是看了我一眼，並未多說。
這頓飯我們吃得恨安靜，空氣中只有兩個人的咀嚼聲。
她吃得很慢，就好似在故意拖延時間。
想起她方才的驚慌，我終究還是不忍逼迫她。
「公主放心，我不會強迫你，在你接納我之前，我會宿在書房。」說罷，我走出了婚房。
似乎看見她，我總會不由自主的心軟。
新婚之夜宿在書房的新郎，只怕整個長安城，也只有我一個吧。
儘管她已嫁我為妻，可我卻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我有時候感覺，這府邸就像是一座牢籠，她就像是那籠子里的鳥兒，她似乎已經認命，可又仍對外面的世界充滿無限嚮往。
我們甚少交流，大部分時候她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我們相處的時間少得可憐。
我唯一知道的是，她並不快樂。
她常會看著半面銅鏡失神，我雖訝異，卻不曾詢問，我只想讓她快樂起來。
我知她喜文弄墨，便差人尋了上好的歙硯給她，又唯恐她住得不舒適，親自督造她的庭院，只是即使我這般費心儘力，她也從未快樂過。
我所做的一切都未能取悅她。
對於我的所作所為，她既不笑，也不反抗，只是用那雙沒有任何波瀾的眸子望著我，毫無感情地說出那兩個字：謝謝。
偶爾她也會和我多說幾句，例如：今日天氣很好。
再如：這幾日陰雨連綿，將軍上朝莫忘帶傘。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結婚和不結婚我的生活都沒什麼區別，只有她突然其來的關心，能讓我短暫地感覺到，我不是一個人。可她的關心，畢竟只在少數時候。
那時我甚至以為，自己這輩子都得不到她了。
許是上天聽見了我的渴求，眷顧了我。
我們成婚一年以後，我曾在戰場上，負過一次傷，那箭射中了我的左臂，箭頭還淬了毒。
毒液在我身體內流躥，那感覺就像無數只小蟲子在啃咬身體，簡直生不如死，那時我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可我沒死成。皇上得知我受傷，接了我到宮中療傷，並傳了消息回府，免她擔心。只是我不曾想到，她會為了我，跑進宮。
見到她的那一刻，我簡直不敢相信，覺得自己在做夢，她怎麼會出現在宮中呢？
可是眼前景象卻提示我，這不是夢，這是現實。她就站在我眼前，我觸得到，摸得著。
在看見我傷口的那一刻，她露出了擔憂，這是第二次，我在她眼中看到除了淡漠之外的變化。可我終究是欣喜的，她在意我。
面對她的到來，我很是驚訝，「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看你。」
我生怕她會回去，忙伸手去拉她，這一動就扯到了傷口，疼得我齜牙咧嘴，可我還是固執地不願放手。
「你別走，留下來，好不好？」
這話頗有些撒嬌的意味，好在她終究是不忍心棄我而去，留了下來。
我在宮中修養了一個月，她就悉心照料了我一個月。
我從小就不愛喝葯，每次見她端了葯過來，我就裝睡。
最初她信以為真，後來這戲碼演得多了，她也就變得狡猾了。見我裝睡，她也不戳穿，只是自顧自地在一旁說話。
「本來還想去和某人去看戲，這下只能我一個人去咯。」
「今天天氣真好，適合去御花園賞花，唉，可惜了，我還是和皇后娘娘一道去吧。」
她這招屢試不爽，我一聽，立馬裝不下去了，只好醒來乖乖喝葯。
在這一個月中，她好似變了一個人。對我不再敬而遠之，她開始對我表露她的情緒，她的喜悅，憂傷，憤怒。
那一個月，我們好像拋卻了身份，她不是前朝公主，我也不是將軍，我們只是一對普通的夫妻。
那是我最快樂是一個月，如今想來，似乎該感謝那個給我一箭的人。
在回府的馬車上，她問我：「你的傷還沒痊癒，睡書房會不會不太好？」
我本來想逞能一把，後來一想，這是個絕佳的機會，我立馬裝出一副疼的樣子。
「是啊是啊，非常不好，書房的床太硬了，我總是睡不好。」
我試探著問她，「我搬回去睡吧？」
她掀開了帘子看著窗外沒有說話，我也就當她默認了。
當晚我就搬了回去，她見了有些臉紅，但並沒有趕我走。
在那個晚上，我才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洞房花燭夜會是人生三大樂事之一，那種美妙的感覺真真就好似置身天堂。
5
受傷一事後，我們似乎成為了一對真正的夫婦，也很是幸福的度過了幾年時光。
我們會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也會因為微不足道的小事笑得開懷。
可我卻總感覺，有什麼東西無形地橫亘在我們之間。我有時候覺得她很愛我，有時候卻又感覺，她心中愛的另有其人。
每年的正月十五，她總會拿出那半面銅鏡，差使僕人到長安街市叫賣，我雖不知其中緣由，卻也從未制止。
以往的這一天，她總是黯然神傷，可是這次卻有所不同。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哭，她哭得淚眼婆娑，眼裡滿是抹不開的痛苦柔情。這種柔情，面對我時從未有過。
她的那半面銅鏡，此時卻與另外一半緊緊契合在一起。
銅鏡旁還有一張紙箋，上面寫著一個地址，以及一句話。
「好久不見，公主可安好？」
我突然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就好像她馬上要離開我。
我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可最後我還是走過去抱住了她。
「哭什麼，如今破鏡重圓，應該高興才是，再說，有我在呢，沒有人可以欺負你。」
經由我再三的詢問，她才對我道出實情。
「那銅鏡，是我和德言約定之物，國家滅亡之際，我們知曉今後必定無法相守，只好將銅鏡一分為二，他一半，我一半。」
「我們約定，以後每年的正月十五日，都在長安街市上沿街叫賣銅鏡，直至找到對方下落，夫妻團聚。」
「我每年正月十五都會差使僕人叫賣銅鏡，就是為了找到德言，如今破鏡重圓，德言已經找到，就在這長安城內，將軍，我從未求過你，如今只求你讓我與德言見上一面，以了心愿。」
她的聲音哽咽，一雙眼睛已經紅腫得像兔子眼，可眼淚卻仍像打開了水龍頭一樣不住往下掉。我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
我的心就好像憑白被人撕開了一塊，空洞洞，血淋淋的。
胸口好似被什麼東西壓著，我透不過氣，感覺就要窒息了。
如果早知道這半面銅鏡的故事，我就可以扔掉了。可事到如今，我還能做什麼呢？
我很想和她發火，很想質問她：我們之間算什麼呢？為什麼呢？你為什麼就不能愛我呢？
可看了她的樣子，我終究是不忍。
我感覺自己鼻子有些酸澀，我強忍著掉淚的衝動，從旁拿過手帕替她拭去眼淚：「我答應你，別哭了，再哭就要變成兔子了，我這就去安排你們見面。」
那晚，我第一次失眠了。看著她安靜的睡顏，我做了一個有生以來最為痛苦的決定。
6
次日，我在府中設宴，並下了帖子給徐德言，邀請他到府中赴宴。
而他,如約而至。
酒過三巡之後，他與她寒暄。
「這幾年，你好嗎？」
她看了我一眼，繼而回答：「我挺好的，將軍很照顧我。你呢？這幾年，還好嗎？」
說完，她已哽咽，我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撫。
他卻是回答：「知曉你過得好就足夠了。」
「只是如今我已身有所屬，無法再陪你共度餘生，德言，你好好生活，忘了我吧。」
「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你，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你好好過，不用擔心我，我已經計劃好了，返回江南之後，我會皈依佛門，放下世間恩怨情愛，獨對青燈了此一生。」徐德言說完，竟是掩面而泣。
旁邊的她，也早已哭得肝腸寸斷。
是時候了。我起身面對眾賓客大聲說：「今天，本人在此宣布，將樂昌公主送還於徐公子，讓他們再續前緣。休書在此，日後男婚女嫁，更不相干。各位賓客為證。」
「休書在此，日後男婚女嫁更不相干」既然不愛，他只能放手。
她不可置信地朝我望過來，眼中有驚訝也有喜悅。可唯獨沒有難過。
她的眼神就好似一把鋒利的刀子，直直地戳在了我的心上。
我不由得一顫，原來，她是真的不愛我啊。
或許是我的舉動太出乎意料，他們都愣住了。
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們雙雙離席叩拜，對我表示感謝。
「徐公子，今後就在長安城定居下來吧，我助你在朝中謀個官職，你們便吃穿不愁了。」
不想這樣一番周全的安排，他們卻還是拒絕了我。
「謝過將軍，只是徐某不願在朝為官,寧願以一介平民身份，帶著妻子返回江南。」
聞言，我也不便勉強，給他們安排了馬車，又吩咐賬房支出銀兩做他們的盤纏。
「今後，祝你們幸福。」
說完，我離開了大廳。
片刻以後，屋外傳來馬車的聲音，我知道，他們要啟程了。
我感覺似乎有某種晶瑩的液體自我眼眶溢出，掉落在手背上。我的情緒就在那一刻崩潰。除了雙親離世，我再沒掉過淚，我以為我能忍得很好，可我高估了自己。
我回家再也沒有人等著我，我真的變成孤家寡人了。
我也不想放她走，可我別無選擇。她的心從來就不屬於我。
沒有人知道，我做此這個決定用了多大的勇氣，也沒有人知道，其實我一直都躲在窗戶旁，淚眼模糊目送著他們離開，眼見著他們越走越遠，直至消失不見。
7
我命小廝一路護送他們至江南，他們到達以後，我又授令地方官員發還了他們的房產。
他們已經團圓，而我不願他們四處流離。我也曾多次派人打探他們的消息，得到的回復都是：他們過的很好。
知曉他們如今生活美滿，我也就放心了。那個決定是對的，也許我會後悔，可即使是從來一次，我也會這樣選擇。
一個人的痛苦，遠遠好過兩個人的牢籠。只是我的心卻好似從此缺失了一塊，怎樣都無法填滿。
忘記是樂昌離開後的哪一年，我娶了現在的妻子。人如其名，性情溫婉，猶如樂昌。（小說名：《荒寒千里，猶如樂昌》,作者：朝歌晚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