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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後遺症:隱秘之痛丨來自武漢新冠患者家庭的一手記錄

由於擔心被歧視,或出於隱私考慮,一些患者隱瞞自己的新冠病史,對新冠後遺症更是諱莫如深。也有一些患者和家屬對新冠後遺症問題認識不足。他們需要社會進一步幫助。

(本文首發於微信公眾號:八點健聞)

6月25日,端午節,李華(化名)帶著父母出去玩。

青山綠水之間,一家人采艾草、賞古迹。年近七旬的父母高興得像孩子。

幾天前,媽媽還在哭哭啼啼,說啥也要回老家,不想呆在武漢。李華勸了半天,心裡很是難受。父母也不容易,1月底雙雙感染新冠肺炎,住院幾個月;康復過程中,媽媽一直腹瀉、腹脹,瘦成了一把骨頭,爸爸也不時頭疼,感到乏力。

李華先後請了很多醫生給媽媽醫治,效果一直不明顯。媽媽幾度情緒失控,李華非常心痛,感慨現代醫學對於一些新冠肺炎後遺症顯得蒼白無力,自己身為三甲醫院的醫生,卻幾乎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武漢一位醫生對八點健聞說,新冠病毒號稱「perfect(完美)級」病毒,攻擊的範圍非常廣,從腦神經到身上所有的組織器官都會攻擊。北京地壇醫院公眾號曾公布,新冠肺炎患者可合併ARDS、心肌損害、凝血功能異常、腎臟損傷、肝臟損害等多臟器損害。一些新冠患者,視其發病時的嚴重程度、感染位置,在康復過程中難免會出現後遺症。

3月4日,國家衛健委為改善新冠肺炎出院患者的呼吸功能、軀體功能、心理功能、日常生活活動能力及社會參與能力,規範康復操作技術及流程,進一步促進其全程康復,組織專家制定了《新冠肺炎出院患者康復方案(試行)》。

隨著新冠肺炎出院患者的逐漸增加,出院患者多層次、多類型的康復醫療需求日益凸顯。為進一步加強出院患者主要功能障礙的康復治療工作,5月13日,國家衛健委、民政部等四部門聯合制定了《新冠肺炎出院患者主要功能障礙康復治療方案》。

目前,國內對於新冠肺炎出院患者的後遺症報道較少。由於擔心自己被歧視,或出於隱私考慮,一些患者隱瞞自己的新冠病史,對新冠後遺症更是諱莫如深。也有一些患者和家屬對新冠後遺症問題認識不足。八點健聞先後致電幾十位重症患者或其家屬,相當數量的人說自己或家人沒後遺症。

一位診所醫生曾作為醫療志願者,參與康復驛站新冠患者的護理工作,患者出站後,很多人依然和他保持著聯繫,不時進行醫療諮詢。他對八點健聞說,有一部分患者還是有後遺症的,但他不肯透露更為詳盡的信息。

新冠肺炎後遺症,正成為一些出院患者的隱秘之痛。

△ 4月4日,武漢某小區。本文圖片均為謝海濤所拍攝。


詭異的腹脹

李華的媽媽65歲,感染新冠病毒時,是輕症,但癥狀非常怪異。

1月26日,她懷疑自己神經有問題,全身麻,多汗,身上皺皺巴巴的。1月31日做了CT檢查,發現肺部已有炎症,2月2日住進醫院。生病期間,體溫正常,但一直腹瀉、腹脹。

4月初回到家,媽媽還是腹瀉。李華諮詢了中醫,開了方劑,以提高其免疫力。方劑中有人蔘片,量不大。服了一周,不腹瀉了,改為腹脹、便秘。

媽媽腹脹很兇,吃完飯就會脹,散步也緩解不了。「看著她的肚子咕咕咕,就鼓起來了,她憋得難受,認為又是那個病了,就很緊張」。媽媽往上按摩腹部,沒幾天,整個口腔都是臭的,舌苔厚厚一層,連口罩也不敢摘。

媽媽也不敢吃飯,李華讓女兒監督她吃飯,女兒只有9歲,說管不了姥姥,她怕吃了難受。媽媽對吃食挑這挑那,李華說,我們能吃的飯,你都能吃,腹脹咱們慢慢調理。

發麵饅頭,媽媽能吃,但就吃一點點。李華讓她喝稀飯,「盡量稀一點,好消化一些,有營養些,蛋白質成分多一些」。

同事告訴李華,不能給媽媽喝牛奶,要喝奶粉。李華買來高蛋白的奶粉,沖了兩勺,喝完後,媽媽說又漲了。肚子一點點起來,「漲的時候,胃的形狀都能看出來」,腹漲以後,擠壓胸腔,媽媽就憋氣了,甚至有些呼吸不順,她慌了。李華趕緊給她按摩腹部。

同事說,少食多餐,一天最好五六頓。於是,媽媽一天吃六頓飯,每次吃一點點,同時多運動,但還是腹脹。

4月12日起,李華給媽媽服用中藥大黃,幫助排氣。大黃可以瀉熱通便、涼血解毒,常用於治療實熱便秘、積滯腹痛等。普通人服用大黃,一天吃一袋,媽媽得兩三袋,一腹漲了就吃。服用大黃兩個多月,花了6000多塊錢。

同事告訴李華,大黃有毒性,不能多吃。李華逐漸給媽媽減量,讓她白天多出去溜達,保持好心情,晚上服一袋大黃睡覺。

腹脹之外,媽媽還便秘。病情嚴重時,還要用甘油灌腸。李華從醫院買來甘油、注射器,一般晚上六七點下班回到家,等媽媽吃完第6頓飯,就給她灌腸,用注射器抽上甘油,推進去。她服了葯,就睡了。

6月底,李華帶著媽媽去醫院檢查,醫生說不要再服大黃了,也不要再灌腸,這樣會讓她自身形成依賴。7月初,李華讓媽媽停用大黃,但她還在悄悄服用。

這次檢查也沒查出什麼。醫生說,胃腸道受交感神經控制,媽媽的癥狀是交感神經紊亂,是新冠病毒攻擊了神經系統,周圍的一批神經功能受到影響。李華回想起,媽媽剛發病時,全身發緊,就是植物神經障礙的表現。

至7月初,媽媽的腹脹在緩解,但仍不時出現。白天,出去散步,就好一點。半夜裡,有時也會腹脹,就揉揉肚子,再吃點嗎叮嚀和藿香正氣丸。

幾個月的折騰,身高1米7的媽媽,體重由120斤縮為90多斤,瘦成了骨架子。

△ 4月8日,是一些患者離開康復驛站的日子。


有規律的頭疼

與媽媽相比,爸爸的康復狀況要好一些。

爸爸在1月31日做CT檢查時,發現肺部炎症。2月2日住院治療,期間一直喊頭疼。至3月5日,爸爸頭疼得想撞牆,而且喘不上氣來,轉進重症病房。

3月8日,爸爸突然病危,一直正常的體溫燒到37.8℃,而且呼吸困難。檢查發現,他雙肺瀰漫性浸潤性病變,成大白肺了,免疫系統幾乎被摧垮,淋巴細胞亞群全線降低。醫生給他應用大劑量激素衝擊,用上了白蛋白及磷酸氯喹等藥物,兩天後才轉危為安。

4月12日回到家,爸爸還是頭疼,一般是下午疼、晚上疼,疼得不敢睡覺。

在李華印象中,父親頭部沒受過傷,身體一直挺好,但他受病毒攻擊的主要是頭部,以前是一天到晚都疼,「就像爆炸那樣,從裡到外,放射狀的疼,頭皮碰到都疼」。

在爸爸病重時,北京地壇醫院在新冠患者腦脊液里檢測出新冠病毒,證實新冠病毒可攻擊大腦,爸爸隨後做了頭部磁共振,但沒查出問題。

新冠疫情中,大腦受到攻擊的患者並非孤例。

武漢退休醫生傅醫生說,她感染時,雖然肺部CT有些糟糕,但並未感到呼吸窘迫,只是覺得有點堵,她的難受在胃腸和頭部。有10天時間,她想吐,不能吃東西,腿軟,後來頭疼,「就像腦殼裡鑽了個洞,洞里灌了鉛,外面又有緊箍咒,疼得要死」。

傅醫生年輕時,在鄉下興修水利,感染上了腦脊髓膜炎,後來在縣醫院治好。她覺得新冠病毒對她的攻擊,重點在頭部和胃腸。幸運的是,出院後她不頭疼了。

新冠患者的頭疼現象,一度將研究者的目光,引向新冠病毒對神經系統的攻擊上。

據第一財經日報報道,3月初,華中科技大學附屬協和醫院神經內科主任胡波團隊對新冠肺炎住院患者的神經系統研究顯示,214名患者中,超過三成出現神經系統癥狀,具體表現為三類:一是中樞神經系統癥狀如頭痛、頭暈、意識障礙、急性腦血管疾病、癲癇等;二是周圍神經系統癥狀如味覺減退、嗅覺減退、食慾減退、神經痛等;三是骨骼肌損傷。

爸爸因為頭疼,晚上睡不著覺。從前,他身體健壯,喜歡干體力活,看菜園子,挖地,很快就能睡著。

住院時,像很多新冠患者一樣,爸爸一直用著安眠藥,媽媽也這樣。出院後,他離不開安眠藥了,安眠藥有鎮痛的作用,爸爸服下後,沒那麼頭疼了,就能睡著。

武漢社區放開以後,李華時常帶著爸爸出去。爸爸出去轉一圈,心情好了,晚上也累,就睡著了。第二天,再問他,頭疼沒有?他說,好像沒疼。

至7月初,爸爸說,最近一周不頭疼了。


「操勞一點,就會吃力」

爸爸逐漸恢復正常,但仍不時感到乏力。

外孫女騎的小自行車,他從車上取下來,到街上修車攤上打氣,攤主打氣,他按著氣門芯,扶著車子,偶爾也出點力,就氣喘吁吁。

去景區玩時,爬了幾級樓梯,就喘得不行,氣短得很。媽媽也容易乏力。李華認為,這跟他們的免疫力受到攻擊,沒有完全恢復有關。

李華說,很多老年患者,在生病時,免疫細胞一度降得很低,對外來病毒不識別,也不形成抗體。爸爸病重時,免疫力垮了,所有的免疫細胞全線降低。李華一度懷疑他得了艾滋病,後來知道新冠病毒兼具艾滋病和「非典」的特點,本身就是摧垮免疫力的。而免疫力的恢復,需要一段時間,要看患者年齡和受攻擊的程度。

八點健聞了解到,新冠患者在康復過程中,乏力現象相當普遍。

國家衛健委在《新冠肺炎出院患者主要功能障礙康復治療方案》中,提到軀體功能障礙,主要表現為全身乏力、易疲勞、肌肉酸痛,部分可伴有肌肉萎縮、肌力下降等。多見於危重、重症型出院患者,由於長期卧床、制動所引起的繼發性軀體功能障礙。

家住青山區鋼花街的劉先生,回家兩個多月還是時常乏力。67歲的劉先生是在2月發病的,乾咳,乏力,胸悶氣短,不發熱,雙肺被感染。2月14日住進雷神山醫院,4月初回到家。到了6月底,他感覺總體上恢復得還可以,只是膝關節時常發軟,腿腳沒那麼有力了,稍微動一下,就要出汗。附近醫院的專家組織康復鍛煉,他跟著練八段錦,感覺好一些。

江漢區民權街道陳女士回家3個多月了,也時常感到疲勞。陳女士59歲,患有高血壓,2月5日因新冠肺炎住院,3月12日回到家。她感到,做一些家務,就腰酸背痛;晚上上床時,腰總是很酸,好像很累的樣子。睡眠也沒以前好,一夜要醒兩三次。

江岸區同福社區張老先生60多歲,以前是退伍兵,身體還行,每天都要活動,還能照看7歲的孫子,做做飯,但3月出院回到家,如果操勞一點,就會吃力,每天睡覺前,要吸一次氧氣,以緩解疲勞。

△ 3月25日,武漢同濟醫院。疫情中,很多患者的生命在這裡獲得了挽救,但其中一部分仍然要面對後遺症的折磨。


肺部纖維化

頭疼減緩,爸爸的精神狀態也好了,給他治療的醫生經常打來電話,說老爺子,你什麼事都沒了。

爸爸認為自己好了,說話中氣十足,有時和李華開玩笑,說這次生病,比以前的飯量還增加了。

李華不敢告訴爸爸,其實他還有後遺症。爸爸是重症患者,快出院時,李華就知道了他肺部的纖維化。「肺泡和肺泡之間,被纖維組織填充了,你吸進氣,它擴展不開;你想呼出氣,它也壓縮不了,失去了彈性」。

媽媽是輕症,肺部也有一點點纖維化。媽媽從生病時就吸氧,回家後,李華擔心她肺部沒恢復好,還讓她吸了一段時間。但長時間吸氧,自身功能不易恢復,也會加重肺部纖維化,就停了。

李華說,肺部纖維化,如果是局部病灶,也屬於好了,變成一個疤在那裡,如果大範圍纖維化,那就會影響功能了。肺部纖維化沒辦法治療,只能暫時緩解,讓它進展慢一點。

據李華了解,當年的「非典」,有一部分患者肺部纖維化。這次的新冠肺炎,有一部分重症的老年患者,肺部也出現纖維化,通過CT影像就能看得出來。

據光明日報報道,北大第一醫院感染科主任王貴強4月21日在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新聞發布會上指出,從肺纖維化的病因來看,慢性損傷更容易導致肺纖維化,新冠肺炎是急性的病毒性傳染病,病程短,肺纖維化發生的概率低,輕症患者大部分不會肺纖維化。

「但是,重症和危重症患者,有可能會出現肺纖維化。」王貴強說,新冠肺炎對肺臟的損害較重,有明顯的炎症和損傷。炎症損傷之後有修復,修復的過程就是纖維組織增生的環節。修復和纖維組織增生是個動態過程,如果病情不重,可能很快就吸收了。但是嚴重的話,可能會殘留一些纖維化。「從病亡的病人解剖可以看到,有些實變和纖維化的表現。」

3月,洪山區范先生從武漢市第三醫院出院時,醫生對他說,要經過很長時間,「甚至一兩年」,肺部才能跟正常人一樣。

2月時,范先生連續發燒十幾天,咳嗽,畏寒,乏力,先是被隔離在酒店,多次上報社區,嘗試各種途徑,才住進醫院。出院後,他感覺恢復得還好,不咳嗽,每天晚上散步,走一個小時。乏力時,中午睡下覺,就習慣了。

5月申請復工,單位安排他做檢查。做完CT檢查,醫生說他肺部沒有完全吸收。單位是國企大單位,不同意他復工。范先生只好獃在家裡,他發現,小區的街坊,過去的朋友,不和他家來往了。有人甚至跟他說,得了新冠,兩年之內都不能跟他接觸。

范先生不知道上述信息是從哪裡來的,它們在一個個微信群里流傳,雖然醫學專家們並沒有這樣說過,但朋友們基本上不跟他來往。這些都讓范先生擔心,「我們感染者以後會不會複發呢?」

江岸區同福社區的張老先生,也在檢查中發現肺部尚未完全恢復。在兒子張先生印象中,父親1月26日起開始高燒,呼吸困難,2月3日在武漢市中心醫院輸液治療時,曾發生震顫昏迷,後住院治療,3月回到家。張先生感到,父親已60多歲,有基礎疾病,綜合恢復得還可以,之前肺部功能還好,但回來後氣喘,胸悶,肺部還是有損傷。父親每周要去醫院一兩天,做一些檢查,進行各種康復治療。媽媽也是患者,康復情況稍強一點,也是胸悶。

洪山區和平街的向女士,6月底還感到自己「抵抗力蠻差,一直有點咳。」 2月發病時,她「雙肺病毒性感染,雙下肺纖維化」,是輕症患者。

江岸區何先生,68歲,原來有「三高」等基礎疾病,但在肺部沒有癥狀,感染時是重症,2月初住進武漢市第一醫院,5月下旬才回到家。到6月下旬,他還是經常喘不上氣,乏力、咳嗽。半個月左右,就要去醫院看一下病。

光明日報的報道中,王貴強稱,針對新冠肺炎患者肺纖維化問題,國家衛健委已出台相關規範,要求做好出院患者的健康管理。患者出院後,要通過康復手段對其進行干預,避免肺纖維化的發生髮展,對重症、危重症患者進行長期隨訪。王貴強解釋,肺纖維化的發生髮展不是短期內發生的,可能出院以後一個月、兩個月甚至更長時間才出現,所以要長期隨訪,觀察他們可能發生的問題,並及時干預。


受攻擊的心臟

6月下旬,李華帶媽媽做了磁共振,發現新冠病毒也攻擊了她的心臟,儘管心臟功能恢復了,她感受不到異常。從CT影像上看,她的心臟在形態學上有了改變,心肌外層脂肪化了。

媽媽生病時,表現怪異,全身麻,收緊,而神經、心臟受到攻擊時,都能引起這種癥狀。李華覺得,媽媽的癥狀是心臟受到攻擊引起的。

心臟的低鉀也會造成全身麻。李華給媽媽補了一段時間鉀。鉀的使用特別嚴格,稍微過量,人就會猝死。李華先是在專業醫生的指導下給媽媽補鉀,後來,就讓她吃桔子補鉀。桔子含鉀量高,從食物中獲得鉀,不容易過量。

據中青網編譯的報道,發表在《美國醫學會雜誌·心臟病學》雜誌上的一項小型研究表明,在武漢,超過五分之一的新冠患者心臟受到損傷,其中一些患者沒有心臟病史。

心臟病學專家認為,以下情況可能導致患者心臟受損:缺氧的情況下,心臟難以泵出血液;病毒侵入心臟細胞;人體在試圖消滅病毒的過程中引起免疫風暴,造成心肌損傷。

休斯敦得克薩斯大學健康科學中心麥戈文醫學院助理教授穆罕默德·麥繼德博士表示,新冠病毒導致心臟損傷的概率高於其他病毒。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預防心臟病學副主任埃林·米齊奧斯指出,新冠病毒攻擊包括心臟在內的器官的情形,「在重症患者身上更容易發生」。

△ 武漢一家醫院為出院患者開展的嗅覺味覺及腦認知功能檢查的宣傳材料。


聽覺、嗅覺、味覺、對溫度的感覺失靈

此外,媽媽回家後,李華髮現她各種感覺都很遲鈍。

之前,媽媽耳聰目明,現在跟她說好幾句話才能聽見,得大聲喊,聽見了也不清楚啥意思。很簡單的一件事,說半天,她說「啊,你說什麼呢」。

記憶力也出現衰退,手有時抖來抖去,嘴巴下意識地抽動,就像腦梗後遺症似的。

她有時一個人在廚房裡忙,自言自語,說各種話,聲音挺大,像跟人聊天一樣,以前不是這樣。

她說的話,有時跟生活有關,有時沒有。有一天,李華聽見她說,「你看這塊地,都成這樣子了,你還不把它翻一翻?」

李華一進廚房,她就不說了。李華問,媽媽你說什麼呢?她說我沒說話啊。

李華判斷這是媽媽的神經系統出了問題,如果自己不是醫生,多半會想,媽媽是不是精神失常了?其實她沒有,很多老人都會出現這種癥狀,只是家屬往往不明就裡,認為上述癥狀是老化引起,不會想到跟神經系統有關。

李華想起媽媽在住院時腹脹、腹瀉,她說是胃痛,李華以為她著涼了,跟中醫同事要了艾灸,裡面點上艾灸塊,裝在荷包里,讓她隔著衣服,貼在不舒服的部位。晚上7點,媽媽看著電視做艾灸,把身上燙出一個大水泡。

李華問媽媽,那麼難受,你不會把它移開嗎?媽媽說,我沒有感覺。

一個正常人,耳聰目明的,穿著長衣長袖,艾灸裝在厚厚荷包里,隔著衣服,怎麼會燙出水泡呢?怎麼會沒有感覺?李華當時覺得奇怪。

新冠患者對溫度沒有感覺,並非孤例。在武漢一家醫院自4月起為新冠出院患者做的檢查中,工作人員發現,有患者喝水不知道燙,把口腔黏膜燙出泡泡。

這項檢查,是為出院患者檢查嗅覺、味覺及大腦感知能力的。

3月,在歐美一些新冠患者中,不少人突然失去味覺和嗅覺,引起世界各國關注。

據澎湃新聞報道,3月21日,英國鼻科學會主席霍普金斯與英國耳鼻喉科協會(ENT UK)主席庫瑪在協會官網上發文稱,有新的證據表明嗅覺喪失是新冠感染的癥狀之一。

文章稱,來自韓國、中國和義大利的證據表明,相當數量的新冠患者出現嗅覺缺失或衰退的癥狀。據報道,德國超過三分之二的確診病例嗅覺缺失。韓國檢測範圍更廣,約30%的輕度病例主要表現為嗅覺喪失。

新冠患者嗅覺障礙現象,在中國報道並不多,但也並非沒有。

據上海科技報公眾號科技會客廳5月18日報道,上海市公共衛生臨床中心牽頭完成一項國際合作研究,對中、法、德5家醫院394例患者,進行了嗅覺和味覺問卷或檢測。研究顯示,161位患者嗅覺或味覺異常,其中輕症患者佔48%。93位患者同時出現嗅覺和味覺功能障礙。

6 月24 日,在北京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新聞發布會上,北京地壇醫院副院長吳國安稱,北京近期的病例中,有嗅覺改變的33 人,味覺改變的 21 人。

△ 武漢一家醫院的測試項目。

在上述武漢醫院開展的調查中,知情者告訴八點健聞,在新冠肺炎出院患者中確實發現,有些人存在著嗅覺障礙,「聞東西不知道香臭」,老年人和年輕人都有。

上述知情者稱,新冠肺炎在中國爆發初期,其典型特徵是發熱、乏力、咳嗽,當時都在治病救人,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這方面。相對而言,嗅覺、味覺的損傷是非典型特徵,不太引人注意;而且,中國人本來就忽視嗅覺,患者戴著口罩,一開始也意識不到嗅覺喪失。而患者的嗅覺消失得快,恢復起來比較慢。

味覺喪失還好識別一點,吃飯時會嘗嘗食物味道。江岸區科苑社區劉女士,1月26日起開始低燒,拉肚子,逐漸嘔吐,全身乏力,呼吸困難,2月8日住進武漢市六醫院,3月10日回到家。她感到,有個把月,「嘴裡沒味,沒感覺似的」,後來才慢慢好了。

上海市公共衛生臨床中心黨委書記盧洪洲接受上海科技報採訪時稱,新冠患者之所以會出現嗅覺、味覺障礙,和ACE2和TMPRSS2基因有密切關係,前者主要表達新冠病毒的宿主細胞受體,後者表達介導新冠病毒進入細胞的表面蛋白酶。它們在多種嗅覺上皮細胞類型中高度表達,正是這兩種基因的表達促使病毒進入細胞,從而導致人體嗅覺出現障礙。另外,ACE2基因不僅在肺部高表達,還在口腔黏膜和舌頭上高表達,所以新冠病毒也容易影響味覺。

「另外一種可能是通過ACE2受體感染嗅覺通路,這也可能導致嗅覺功能障礙。」 盧洪洲說。

△ 除了身體上的病患,一些患者還需要儘快走出心理創傷的陰影。


費盡心思的心理療傷

李華更擔心的,還是媽媽的心理問題。

4月初,媽媽在家隔離,14天過去後,她怕影響家人,還一直隔離著。卧室不大,需要活動時,她在裡面一圈圈地轉。

4月12日,爸爸回家了,也在隔離。他們每人一個房間,把門關得死死的,必須隔著門喊話,才說上兩句。吃飯時,家人把飯送到房間門口,倒在各自的碗里,說一聲飯來了,他們自己來拿。

隔離期滿了,父母在家也戴著口罩。李華讓爸爸把口罩摘了,他一進客廳,看到外孫女在那裡上網課,立馬就戴上了,回自己房間才摘下。

5月中旬武漢全民檢測核酸,社區逐漸放開,父母帶著身份證和醫院的證明,去社區登記,社區把資料上報,上級審批之後,社區再次複查,又安排父母做了CT檢查、核酸檢測。到了6月,父母的健康碼才轉成綠碼。他們可以在小區里走走,去菜市場買菜。

媽媽戴著口罩,為大家做飯,但她吃飯,還是回到自己房間。身體不舒服時,媽媽就會情緒失控。看到北京疫情重了,她也會受影響,突然大哭大鬧,要回老家去。李華安慰她,偶爾也發發脾氣,媽媽就頂幾句嘴,雙方發泄以後,都感覺好一些。

父母經常和老家通電話,弟弟也經常勸媽媽,但她還是抑鬱。以前,媽媽比較通情理,生病後,就經常發脾氣。李華覺得,連自己的心理都受不了,你總得讓她發泄吧,讓她哭出來,鬧出來,還好一些。

6月20日早晨,媽媽又哭哭啼啼,說啥也要回去,李華勸了半天。真是難啊。她想著老人也不容易,1米7幾的大個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還佝僂著。

新冠疫情之後,武漢市民普遍承受心理創傷,新冠患者們感受尤深。

據澎湃新聞6月9日報道,武漢市多位心理相關專業醫生表示,近期門診的新患者大部分受疫情影響而產生心理問題。據武漢市第一醫院睡眠醫學中心副主任醫師梅俊華介紹,該院門診患者主要有三類:新冠肺炎康復患者及其家屬、有過睡眠心理疾病史但未患新冠肺炎的患者、抗疫一線工作人員。

梅俊華稱,許多新冠患者在治療期間精神壓力較大,或被隔離留下了心理陰影,或出院後遭遇一些社會因素,康復回家後仍然感到身體不適,會來到門診反覆傾訴心慌胸悶、失眠、緊張等癥狀。

澎湃新聞報道稱,甚至有患者出院後,一直懷疑自己復陽,先後做核酸檢測十次,即使每次都是陰性,仍無法走出內心困擾,後經過藥物治療與心理疏導,才逐漸康復。而這種情況在武漢並非孤例。

此外,喪親之痛也在重創著一些新冠患者。江漢區民權街道陳女士,一想起姐姐就難過。2月3日,她和姐姐確診,被社區送去武漢市紅十字會醫院,在走廊坐了兩天兩夜,呼吸越來越困難,才住進醫院。3月17日,姐姐走了。姐姐66歲,有基礎病,心臟安了3個支架。

6月下旬,八點健聞電話陳女士時,提起姐姐,她泣不成聲。平時,孩子們不讓她哭,她也知道哭了不好,但自己控制不住,有時哭一會,自己安慰自己。孩子們說,活著的人就好好活著。她想著,自己還有孩子,還有孫子,要照顧。

作為抗疫一線醫療人員+患者家屬,李華也時常感到心理受創。單位事情多,父母狀態差,各種事情加上去,人有時也差點崩潰。她時常感到懶懶的,大腦里一片空白,啥也不願做,只想著讓家人平安度過這段時間。

李華學過心理學,曾是一家醫院心理輔導小組的成員。她試著給媽媽做心理疏導。

媽媽「反偵察」能力很強,不太相信心理醫生,不喜歡別人誘導、「設計」她。李華覺得,直接說媽媽有病,給她做心理輔導,她會抵觸。

「其實就是設計,設計怎麼讓媽媽恢復」,李華說。她在茶餘飯後開始,從某個話題切入,就事論事,給媽媽做心理疏導。媽媽察覺不到,以為只是聊天。

有時,李華請女兒配合。媽媽本來很寵愛外孫女,生病以後,她怕傳染給孩子,逐漸冷漠了,不太關注孩子了。李華要讓媽媽回到正常的認知,就刺激她。李華有時罵女兒,假裝打女兒,女兒哭著鬧著,媽媽過來了,一把把孩子抱在懷裡,怒對李華,「你敢,你再這樣,我就罵你了,打你了」 。

李華試圖通過這種方式,讓媽媽把不良情緒發泄出來,把保護欲爆發出來,激發出她的正常反應,以讓她回到正常狀態。

爸爸的精神狀態相對好一些。李華也對症下藥,調整爸爸的狀態。

5月,李華收到福建一位老書法家的信,信中隨贈了兩幅字,李華拿回家給爸爸看,說這是書法家的字,寫得好。爸爸說,他也能寫。爸爸喜歡書法,練字已有幾十年。

李華說,你能寫成這樣,你也寫吧。李華給爸爸買來墨汁,買來幾卷1米寬的宣紙。

爸爸住在書房裡,每天練習書法,並且打算寫好了,出去賣字。他熱情高漲,每天至少要寫兩三千字,捨不得用宣紙,先在水寫布上寫,在報紙上寫,先寫小字,正面寫了反面寫,再寫大字,寫到整張報紙幾乎全黑了,才放手。到7月初,他已寫了30多公斤報紙。寫累了,他就吹吹笛子,旋律在房中流淌著。

爸爸白天練字,精神狀態就好一些。有一天,爸爸說,他寫得不行,宣紙也太硬,恐怕賣不出去。李華鼓勵爸爸,你寫得多好啊,比書法家寫得還好,等以後給你換好紙。

李華也想為媽媽找點事做。新家還在裝修,李華想著先把一樓整出來,讓父母住過去。房子的前面有塊菜地,媽媽喜歡種菜。

端午節前一天晚上,李華對父母說,明天早上,咱們出去玩。爸爸「嘩」一下,就像孩子一樣,真要跳起來了。媽媽說,好,我馬上發麵,咱們明天帶點吃的。

李華覺得,就得突然刺激他們,給他們製造場景。心理治療不是簡單的幾道題,要設置不同的場景,越貼近生活,他們越不容易發覺,效果就越好。

針對媽媽反應遲鈍、自言自語的問題,李華也想通過各種生活場景的刺激,激發出她正常的反應,讓她把腦子裡那些惡性記憶,那些潛意識的焦慮和恐懼,逐漸消除掉。「但這有一個過程,效果怎麼樣還不知道」。

端午節,李華帶父母出去玩,他們高興得不得了,但堅持戴著口罩。到了景區,李華說,這裡沒幾個人,這麼好的空氣,你們摘了口罩吧。

拍照時,父母離得很遠,拉下口罩時,還說這樣會不會傳給外孫女。拍完照,父母馬上把口罩戴上,「他們心理上還是很脆弱的」。李華說。

特約作者 謝海濤 |撰稿

王吉陸|責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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