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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紅妝,八十一人抬鳳輦,他娶個將死之人做皇后

1

甲申年丙子月乙酉日,大吉,宜見貴、訂婚、嫁娶。

這一日,殷國太子商陽,迎娶戶部尚書之女李持盈。

李府上熙熙攘攘,走廊兩旁設著大紅絲絨,有世家小姐經過時,就順手從自己鬢角拔下一枚珍珠累絲金釵或摘下一對祖母綠耳環,放在絨布上,算是為閨中好友添妝。出手闊綽者則乾脆送上一對分量十足的金童玉女,而一旁的隨從也跟著大聲報賬,一來為自家主人臉上添光,二來也方便文房記錄。

一切井然有序,直到這樣一句話遙遙傳入庭中——

「不才蘇寂,謹為密友李持盈添妝,金銀各百萬,東珠寶石各百箱,遙祝新人大婚之喜。」

文房驚得手抖了一下,剛想斥責「哪裡來的攪局小子」,卻被眼前的一幕震得失了聲。

不知何時,李府門前擺滿了總計九百九十九次的朱漆描紅紫檀龍鳳箱,蔓延數十里,箱頂系著珊瑚寶樹與金石玉器,珠光寶氣極盡奢華,末尾則跟著搖頭嘶鳴的高頭大馬,整條隊伍一眼望去令人心驚。

那個人竟然真的只是把這傾世財富轉手送人,隨作大婚之日的區區添妝。

文房震驚片刻才追出去喊留步,然而有人先他一步。

那是本朝的太子商陽,他在聽到那個聲音時就瞬間衝出了門外。

「蘇寂!」商陽站在門前,張皇四望,「我知道是你!出來見我!」

天幕低垂,如沛然將雨,街道空曠而寂寥,只剩「出來見我」的尾音在不斷迴響。賓主盡相失色,而李持盈緩步走出閨房,扶著門框輕聲道:「真的是蘇寂。」

她回來了。

2

太子的軍隊冒雨在京城搜尋了整整一天一夜,鬧得雞犬不寧人仰馬翻。奇怪的是,朝野上下竟然沒有一個人對此有異議。

誰都知道,商陽的命是蘇寂救回來的。他當年只是一個不受寵的皇子,險些就要被陛下送去燕國當質子,是蘇寂說服了皇上將他半路召回。他從成為太子到把持朝政,只花了短短三年。如今軍權盡在他手,眼下他只不過是想大費周章找一個人罷了,誰敢在這節骨眼上惹他不快呢?

蘇寂就敢。

蘇寂一直是皇宮裡一個非常曖昧的存在。她本是前朝帝姬,卻被當今陛下養在後宮長大。見過蘇寂的人都說,她生了一張狐媚偏能惑主的臉,怪不得陛下對其他前朝皇室皆斬草除根,卻獨獨饒了她一命。

即便是在佳麗三千的後宮,蘇寂的姿容也是遺世獨立般的存在。在追求蘇寂的人當中,商陽應該是最特別的一個。

別人靠近蘇寂,或多或少都會顧忌到陛下的態度,唯獨商陽滿不在乎。他從第一眼見到蘇寂時,就決心非她不娶。反正那時他不受寵愛,又兼母妃早逝,他一個人在深宮裡隨心所欲地成長,就像自由自在生氣勃勃的松柏,眉目蔥蘢,一眼望去蔚然而深秀。

他是唯一一個為了蘇寂觸犯陛下的人。

那天陛下接待燕國使臣,酒酣耳熱之際,燕國美人跳了一支舞,燕國使臣興緻勃勃地誇耀說天下美女出燕國,陛下聽了不由得哈哈大笑,當即命蘇寂獻上同樣的舞助興。

蘇寂披著舞娘的薄紗,靡靡艷歌聲起,她應節踏步,像是逆來順受的羔羊。

這時,柔婉的靡靡之音中,忽地混入了一絲金石之聲!

樂師的拍子不由自主地被那道剛烈之聲帶偏,蘇寂百忙中抽空一看,正看到一名懶洋洋的少年盤踞而坐,長劍橫卧腿上,擊節作歌,就這樣被商陽攪亂。

於是次年開春,陛下打算送一名皇室成員前往燕國作為質子時,便選定了商陽。

蘇寂親自面聖,軟硬兼施,總算說服了聖上,派使臣千里加急請求把商陽換回來。只是燕國自覺被掃了面子,一怒之下,便向殷國宣戰了。

那時商陽已進入了燕國的邊境,兵荒馬亂里他險些喪命,是蘇寂察覺不妙千里馳騁去接回了他。

這場莫名其妙的邊境烽火燒了足足十天十夜,燕國惱恨殷國出爾反爾,派出重兵追殺,死傷者不計其數,商陽每每回憶起來,鼻尖彷彿都充盈著濃厚的血腥味。

只是在那揮之不去的血腥味之中,還縈繞著一絲淺淡的、屬於蘇寂的氣息。

當時她為了保護商陽,被亂箭射落馬背,額頭被撞出了一道疤痕。商陽頗為心疼,但蘇寂只是滿不在意地笑一笑,說:「我早就為這張臉發愁很久了,現在看來,這樣的結局倒也不壞。」

3

蘇寂沒想到,自己在毀了容貌之後,處境竟然會變得這麼艱難。

陛下對她徹底失去了興趣,緊跟著她的待遇一落千丈。蘇寂原先喜歡字畫古董,住處布滿了自己辛苦收集來的文具陳設,然而她一朝失勢,那些名貴古玩要麼被太監偷換賤賣,要麼被后妃趾高氣揚指明拿走。更糟糕的是,她抱著一卷畫軸死活不願意撒手,卻被人拽得一個趔趄撞倒在門沿上時,商陽出現了。

商陽來的時候,就見到蘇寂獃獃地坐在地上,一手撫著自己額頭上的淤青,一邊唉聲嘆氣,「都說了那捲畫可不是什麼古董……那是妾身畫著玩的,好歹物歸原主吧。」

商陽覺著好玩,蹲在她面前,將剛剛從后妃手中奪來的畫卷徐徐展開,笑問:「你是說這張畫嗎?」

那幅畫上畫著一名少年,他牽著白馬遠去,馬背上寥寥幾筆,坐著一個面目模糊的姑娘。少年駐足回眸,長身玉立,一眼望去,竟然和商陽有幾分相似。

「你說,這幅畫的原主人,應該是你還是我?」

「妾身……」蘇寂張了張口,最終放棄了辯白,「我只是在等一個人,他答應過會帶我離開。」

這重重深宮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地方,外面的人想進來,可是裡面的人卻一心只想出去。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這座皇宮不是我的家,更像是……我的墳墓。」蘇寂仰起頭,望著商陽道,「你現在來,是來履行你的承諾嗎?」

少年的身影逆著光,低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是的,我是來帶你走的。」

她不會想到商陽為了她,一頭扎到他曾經最厭惡的權勢中去。他這樣無權無勢的皇子,很容易就被朝中的幾大勢力盯上,能力不足的話便容易被人當了槍使。除非他擁有更高的手段,才能反客為主地成為那些勢力的主人。

就連商陽也想不到,他自己在朝政上竟真的擁有這樣的天賦。

他成功地得到了一部分軍權,第一件事就是來宮裡接蘇寂。為了這樣一個被毀容的美人,他甚至向自己的父皇立下了軍令狀,發誓在與燕國的作戰中,必將大勝還朝,否則任憑處置。

蘇寂獃獃地望著他,她其實跟很多人提起過自己想要離開的念頭,只是那些人要麼畏懼皇權,要麼只會甜言蜜語地哄騙她。蘇寂後來也想開了,她想要的意中人該是一個蓋世英雄,她幻想著有朝一日他能白馬銀鞍前來,不多說一句話,就那麼將她拽上馬背,頭也不回地離開。

那是只有在夢裡才會存在的人,她抱著夢溺死就可以了,怎麼能指望他真的出現在自己面前呢?

可是商陽真的披荊斬棘而來,那一瞬間她竟然湧起一種衝動,想要委屈地撲進他懷裡放聲大哭,質問他怎麼現在才來。

然而蘇寂不會想到,她死在元慶六年的鳳凰谷一戰中,史書記載,監軍蘇寂於兩軍對陣前誤中流矢,墜落山崖,屍骨無存。

是李持盈和商陽親手送她下的地獄。

4

燕國大軍盤踞在鳳凰谷,這是一個永載史冊的地方。

出名不但是因為它易守難攻,而且前朝帝後的陵寢便設在此處。

商陽久攻不下,偏偏國內又在大興土木,一時間戶部竟拿不出傷兵的醫藥費來。戶部尚書李望只能自己私下裡湊了一批藥材,先讓自己的獨女李持盈偷偷摸摸地送過來。

蘇寂親自去迎接了那批軍資,將就著把這批藥材都發了下去。等她焦頭爛額地忙完了軍務,回頭去找李持盈時,卻發現對方已經大大方方地住進了她的帳篷,並且和商陽混熟了。

蘇寂滿臉欲言又止,「……你是什麼時候和李持盈走得這麼近的?」

「因為你啊。」商陽想也不想地回答,「畢竟她是你的好朋友,連李望都知道你和他獨女交好,這次才特地把李持盈派來的。」

確實,蘇寂和李持盈交好,甚至在她認識商陽之前。

戶部尚書李望出身百年望族,一直對前朝念念不忘,因此對蘇寂這個前朝帝姬也異常照顧,時常邀請她來自己府上小住。蘇寂起初缺乏自知之明,還以為自己是天生討人喜歡,直到後來——

「後來,蘇寂聽下人議論,方才知道家父只是因為聖上好色,擔憂帝姬清白不保,故而借故將帝姬帶出宮避難。」李持盈說道,「因此她對我頗有拂照,傾心相交,勝似姐妹。」

商陽遲疑了一瞬,問道:「那我父皇,有沒有真的對蘇寂……」

「陛下倒想,只是有所顧忌,」李持盈輕鬆一笑,「陛下當年起兵時,前朝曾拿出一筆巨額錢財,準備用來招兵買馬平息叛亂,只可惜還未來得及動手便被叛徒出賣。現在,除了前朝皇室中人外,再沒有人知道那批財富究竟被藏在了何處——就是看在那批寶藏的份上,聖上也不會對蘇寂出手的。」

「你為什麼會對我說這麼多?」商陽奇道,「我明明不認識你啊。」

李持盈沉默片刻,「殿下真的不記得了嗎?那年你初識蘇寂,想約她上元節出宮遊玩,蘇寂為了避嫌,叫了個閨中密友跟她一起前去……那個人就是我。」

商陽確實一點印象也沒有了。他只記得最初蘇寂對他十分冷漠——但蘇寂對所有男性都十分冷漠,現在想想,可能與她擔驚受怕的童年不無關係。

「你以為她現在真的就接受你了嗎?」李持盈幽幽地說,「你根本不了解她,即使你死在戰場上,蘇寂也會無動於衷的。」

「不會的,」商陽篤定道,「蘇寂曾經不顧生命危險,從邊境救走了我。她是絕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我死的。」

但這一次他似乎失算了,三日後商陽巡視軍營,卻遭到敵軍夜襲,軍隊傷亡慘重,商陽自己更是身負重傷。與此同時,雪上加霜的消息傳來——軍餉缺口越來越大,再不解決的話,軍隊中遲早會嘩變的。

李持盈旁敲側擊去問蘇寂關於寶藏的消息,但蘇寂卻不耐煩地表示不知道。商陽已經倒下了,軍中的事務便一應落在了蘇寂身上,她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更沒什麼耐心去應付李持盈。然而蘇寂並不知道,這一切都被商陽看在眼裡。

「你以為蘇寂真的喜歡你?」李持盈說出這句話時,蘇寂恰好來找商陽商議軍情,在軍帳門口,她聽見李持盈對商陽說:「她只想找一個能救她出皇宮的人,這個人不管是誰,都無所謂!」

「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是嗎?」李持盈冷笑,伸手一指門外的蘇寂,「那你自己去問她,她要是真心喜歡你,怎麼會看著你死?她現在把前朝寶藏的秘密牢牢攥在自己手裡,還不是希望你全軍覆沒以後,她能獨自帶著財寶遠走高飛。她想要的是徹底的自由,你對她來說只是一種束縛!」

賬內霎時靜了一靜,蘇寂去掀門帘的手不尷不尬地停在了半空,過了半晌,商陽上前一步,「軍隊真的快要撐不下去了……那批寶藏在哪裡?」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蘇寂喃喃道,「商陽,你相不相信我?」

商陽沒有回答,他只是沉默著掀開門帳,大步走了出去。

蘇寂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了下來,他已經回答了。

5

蘇寂死的那天,恰好雷雨交加,暴雨將她滾落山崖的一切痕迹都抹消得乾乾淨淨。

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千里迢迢地跑去鳳凰谷的懸崖上,但李持盈卻是知道的。商陽的傷勢一天比一天沉重,軍醫開的藥方里,其他藥材都可找到替代品,唯獨一味細辛,回京去買是肯定來不及了。但鳳凰谷氣候陰濕,說不定有細辛在此生長。

蘇寂是去給商陽找葯的,她奔走了許久,在泥濘中摔爬滾打無數次,最後終於在懸崖下找到了那株細辛。

她欣喜若狂地綁好繩子墜了下去,手指摳在碎石泥土之間,將那株細辛小心翼翼地采了下來,正要上去,繩子卻忽地一滑!

這樣風雨交加的惡劣天氣,她原先繫繩子的古木連同繩子一起斷裂墜落,千鈞一髮之際蘇寂情急一撲,死死抓住懸崖邊上生長的酸棗樹,一手果斷地自懷中掏出匕首,將系在腰上的繩子瞬間砍斷!

古木筆直地穿透霧氣墜了下去,半晌才聽到悶悶的落水聲。

蘇寂驚出一身冷汗,這時她才察覺到自己抓著棗樹的手已被刺得鮮血淋漓,她也來不及計較,現在更重要的事情是——該怎麼上去?

在她舉目四顧時,李持盈舉著傘出現在她的面前。

「你鬼鬼祟祟溜出軍營,我怕你是去向敵軍通風報信,便偷偷跟著你……」李持盈的目光凝在她手上,「你是來為商陽找葯的?」

蘇寂點了點頭,長出一口氣,將手伸給李持盈,「快把葯帶給商陽,順便救我上去。」

然後,她眼睜睜地看著李持盈接過細辛,卻並未拉過她的手。

「對不起,對不起,」李持盈哭道,「我也不想的,只是商陽……他覺得你很噁心。」

這樣啊,蘇寂想,原來她曾經傾心相待的那個少年,也開始覺得她可以去死了。

而她曾經視如姐妹的那個姑娘,似乎也不太想讓她活下去了。

肩膀上的箭傷又一次火燒火燎地痛了起來,這次蘇寂像是終於再也抓不住洪水中的浮木,棗木的尖刺一點一點地在她手心划出極深的傷口,直到她滑落,墜入無邊無際的深淵。

暴雨肆虐,如神哭鬼泣,她在劇痛中閉上雙眼,陰寒之氣滅頂而來。

蘇寂夜雨外出,意外墜崖身死的消息很快便傳播開來,軍中一度為之哀慟,商陽卻並不相信。他強撐著重傷的身軀親自帶人去崖下搜尋,翻遍了每一寸土地,並未見到蘇寂的屍骨。

「懸崖下有一處深潭,或許她並沒有死。」商陽說。

他其實也不知道蘇寂是不是活著,只是下意識地逃避那個可怕的結局。絕望到極點時他甚至祈求過,蘇寂喜不喜歡他,他已經無所謂了,只要她還活著……只要她活著,就夠了。

他辛辛苦苦地跟人勾心鬥角,黨爭朝斗,原本不就是為了光明正大地走到蘇寂面前,對她說「跟我走」嗎?

可是現在她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商陽茫然想:我其實沒有不信她,只是那時心情煩悶罷了……可是為什麼我留給她的最後一面,會是遷怒和怨懟呢?

不久之後,李持盈為他獻上一株細辛,治好了他的創傷,並帶來了一個「好消息」,軍餉問題雖然迫在眉睫,但李望卻早已為她攢下一筆豐厚的嫁妝——只要商陽肯娶她,這筆錢隨時可以用來補貼軍餉。

「我也愛你啊。」李持盈伏在商陽的膝上,哭道,「蘇寂連軍餉這種事都不願意為你做,你應該喜歡我才對啊!」

她還記得商陽曾帶著她和蘇寂去過上元節,柳陌花衢間笙簫暄空,仕女盈盈淺笑,那天商陽相中了一把象牙骨的扇子,心想這樣潔白細膩的象牙扇,正好匹配蘇寂春蔥般的手指。

等真的到了蘇寂他面前又覺得太露骨,便順手從賣花姑娘手中買了一束百合,補救似的塞給了李持盈。

李持盈有些驚喜地捧著花束,紅著臉跟在商陽身後,蘇寂在不遠處遙遙地望著他們。恰好城樓上有一簇極亮的煙花流水般鋪泄而下,百合幽幽的香氣瀰漫開來,象牙扇柄處的豆蔻指尖離離如血。

後來李持盈常常想起那年的上元節,也許一切在那時已有暗示。

若送百合,便成好合;若得一扇,終是一散。

半晌之後,她終於聽到了商陽的回答:「……我娶你。」

6

為了籌備太子商陽與李持盈的這場婚禮,京城在一個月前便開始張燈結綵。誰能想到大婚當天大雨驟至,而比滂沱暴雨更惹人議論的,是李持盈的那句話。

蘇寂回來了。

緊跟著,太子商陽為了這一句話封鎖京城,開始大肆搜尋。

沒有一個人敢出聲反對,任由太子軍隊在京城戒嚴了足足兩天兩夜,蘇寂卻始終未曾現身。統領垂頭喪氣地來領罵,卻不料商陽沉吟片刻,道:「還有一個地方你們沒有搜過。」

統領詫異地望向他,只聽這位膽大妄為的太子淡淡道:「皇宮。」

萬萬沒想到太子能瘋到這種地步,皇上雖然年歲已高,身體每況愈下,但這個皇帝,畢竟還明晃晃地懸在眾人頭頂。統領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商陽所料不錯,他如今在京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果說蘇寂還在京城,那麼唯一能庇護她躲過商陽搜尋的地方,只能是皇宮。

我就真的那麼讓你討厭嗎?他默默地看著窗外雨落芭蕉,想,你寧可回到你最討厭的地方,回到那個墳墓,也不願意來見我了。

可是我根本沒有想逼你來見我,我只是想確認……你還好好的罷了。

然而第二天商陽借著探望父皇病情的名義進宮,看到父皇新封的美人時,他就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美人容姿端麗,唯有額頭有一道醜陋的疤痕。但她巧妙地在傷痕處粘上一枚水滴狀的紅寶石,就像是工匠妙手修復了損毀的稀世瓷器,看上去不覺可怖,只覺可憐。

「蘇寂。」他喃喃地說,「你……還活著。」

「妾身還活著,你是不是很失望?」蘇寂言笑晏晏地走下台階,「妾身聽說前幾日是你和李持盈的大婚,妾身送你的新婚禮物,你喜歡不喜歡?」

「我沒有娶李持盈,」商陽下意識地反駁。那不過是他之前與李持盈打的一個賭,賭蘇寂是否還活著,輸了的話他就假戲真做娶了李持盈。他知道他和李持盈是人世間與蘇寂淵源最深的兩個人,一旦他們兩人身上發生了什麼大事,蘇寂只要活著,就是爬也會爬回來。

其實輸贏無所謂,他根本沒想過要對李持盈履行賭約。商陽不是什麼正統君子,信義這種東西,他只在蘇寂身上言出必踐。

「可是你為什麼要回到這裡來?」商陽說,「如果你想離開這裡,我隨時都可以帶你走。」

「我為什麼要跟你走?」蘇寂偏著頭,明媚又妖冶地看著他,「我回到皇宮,自然是有我的目的。」

她款款回到陛下身邊,伏在他膝頭巧笑倩兮,撒嬌賣痴,彷彿商陽並不存在。商陽只覺得眼前的蘇寂有種說不出來的陌生,也許一個人經歷過從生到死的大起大落之後,就會變得不像她自己。

她如今轉變之大,就像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商陽,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你擊節作歌、我應聲起舞的蘇寂了。

可是他忘了問蘇寂,她既然拿到了那筆寶藏,為什麼不隱姓埋名逃走,為什麼要把那樣的財富送給他。陛下已然日薄西山,她若是想要追求榮華富貴,就該牢牢抓緊商陽才對,她為什麼要回到他父皇的身邊?

數天之後,商陽終於知曉了答案。

「陛下其實並不喜歡你,」商陽安排在宮中的心腹帶著一封密函而來,一開頭便開誠布公,「他之所以後來沒有鮮明地表現出來,甚至忍著厭惡封你為太子,只是因為殿下手裡攥著軍權。

「所以,他想要削掉殿下的軍權。軍餉問題,便是陛下刻意刁難造成的。」心腹凝視著商陽,輕聲說,「陛下在駕崩前甚至寫了遺詔,在詔書中廢掉您的太子之位,另立皇長子為太子。」

可現在商陽在太子的位置上待得好好的,那唯一的解釋只能是——

「先帝已於今晚駕崩,」心腹說著,亮出了密函,那是一封遺詔,「是一位妃子擅自篡改了他的遺詔,才保住了您的地位。」

那名美人的名字,叫蘇寂。

7

天牢之內,蘇寂抬頭望著一步一步走下來的商陽,安然道:「我得罪了皇長子一黨,難逃一死。況且我本是先皇的后妃,你來這裡看我,不怕敗壞自己的名聲?」

她原本在先帝死時就應該立刻吞金自盡,但她猶豫了一瞬,那一刻她突然生出一點念想,想再看一眼商陽……就是遲疑的這一瞬,她被闖進門來的禁軍拿下,關入天牢。

先帝曾想廢掉商陽,並許諾立皇長子為太子。但最後的遺詔竟然與父皇原本允諾的截然不同,皇長子一黨轉念一想,自然知道是蘇寂動了手腳。

他們沒有物證,但不妨礙他們編織罪名,將蘇寂投入天牢,百般折磨。

然而商陽站在她面前,說的卻是:「我不是來看你的。我是來帶你離開的。」

蘇寂獃獃地看著他,彷彿又回到那年深宮,少年千辛萬苦爬到了高位,第一件事就是興高采烈地來找她,「我是來帶你離開的。」

「我走不了了,」她的眼淚忽然涌了出來,「我從鳳凰谷出來之後,便沾染了谷底的瘴氣,活不了多久了……商陽,你走吧。」

「你是為了我,才回到那個皇宮去的?」

蘇寂別過頭去,再不願意說話,但商陽忽然道:「我調查過了,你從鳳凰谷出來之後便一路進京,坐的是戶部尚書李望的馬車。」

他不是沒有懷疑過,蘇寂為什麼對皇宮一直沒有歸屬感,她為什麼根本不知道前朝寶藏的存在。只是那時商陽忽視了戶部尚書李望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直到這幾天他才終於調查出真相。

戶部尚書李望出身望族,一直對前朝忠心耿耿。在前朝即將覆滅之際,他更是挺身而出,用自己的女兒作為調換,將前朝唯一的公主偷偷救出宮來。

其實蘇寂那時已有四五歲,已隱約有了一點家的記憶。但她年紀實在太小,只在心裡殘存了一點模糊的印象。再加上前朝覆滅炮火硝煙,兩個女童在對調的過程中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驚嚇,蘇寂固執地認為皇宮不是自己的家,而李持盈則乾脆把一切都忘得乾乾淨淨。

至於寶藏的秘密則隨著李持盈的轉移,到了李望的手中。李望並沒有膽子去挪用寶藏,便偷偷打算將其作為李持盈的嫁妝。

但是李望沒想到的是,當今皇上竟然會饒蘇寂一命。

「我是從什麼時候知道這一切的呢?」蘇寂自嘲般地笑了笑,「大概是從我墜落鳳凰谷,卻僥倖未死,反而被水流衝到了前朝帝後的陵墓當中時開始吧。」

鳳凰谷是前朝帝後的陵墓所在,陵墓中的機括正是靠水流來維持長年的動力。蘇寂昏昏沉沉中順水被沖入到陵墓當中,掙扎著爬出水面才發現,原來所謂的前朝寶藏,便被牢牢鎖在陵寢的深處,除非持有鑰匙,否則誰也無法打開。

蘇寂雖然知道了寶藏的秘密,但是她與寶藏一同被鎖在重重地宮之下。不出意外的話,很快她就會成為地宮殉葬的一員。

然而意外出現了。

李望被軍餉問題逼到走投無路,壯著膽子打開了前朝寶藏,順便在裡面發現了奄奄一息的、自己的女兒。

那時蘇寂遍體鱗傷,失血過多,渾渾噩噩中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這樣被李望一路帶回了京中。

李望秘密請出太醫為蘇寂診斷,可蘇寂當時遍體鱗傷,屍毒入骨,早已藥石無救。他別無他法之下,只能去問蘇寂,她還有什麼心愿未了。

她還能有什麼心愿呢?她的一生已經像個笑話一樣了,之所以在鳳凰谷底都強撐著一口氣不肯死去,無非是擔憂商陽罷了。

「先帝猜忌心重,又從來不曾喜歡過你,我當然要提防他會對你不利。而我的願望,就是請尚書大人送我入宮,聯合我騙得先帝的信任。」

天牢高牆之下,蘇寂神色漠然地對自己的命運做出點評,「你看,這就是我的劫後餘生,真他娘的精彩。」

8

蘇寂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壞,再加上天牢的惡劣環境,那些屍毒幾乎是在肉眼可見地蠶食著她的身體。商陽曾經想把蘇寂接出來治療,可是蘇寂卻不止一次地趕他走。

「你是要當明君的人,何苦跟我糾纏不清……現在外面都在傳言我狐媚偏能惑主,是禍國的妖孽,你要是還想乾乾淨淨地登基大寶,就再也不要來這裡了。」

商陽曆來少言寡語,只給了她一句話作為回答:「你若是妖孽,我便做暴君。」

蘇寂終於察覺到了不對,她勉強撐起身子,質問他道:「李望已經來我這裡哭訴過很多次了……你既然答應過李持盈會娶她,為什麼最近這幾天對她那麼冷落?

「你娶李持盈,其實我並沒有不高興……李持盈會是個好皇后,她出身高貴履歷清白無可挑剔,而我不……」

這時商陽終於開口:「我並沒有想娶她。」

「我想娶的姑娘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個。你知道我十二歲在後宮第一眼看到你時想的是什麼嗎?我想的是這個姑娘生得真好看,我將來一定要八抬大轎娶她過門。」

蘇寂聽懂了他話語中的含義,驟然一驚:「你瘋了?!我是先帝的妃子,朝堂上的袞袞諸公怎麼可能允許你娶一個后妃?!」

商陽微笑著在蘇寂鬢角印下一吻,「我早就說過了,我是個暴君,世間沒有什麼可以阻攔一個暴君的意志。」

尾聲

商陽的婚禮在被大雨中斷十天之後,終於再次舉行。

誰也不知道他花了多大的代價,才令朝野上下閉嘴。不過百官冷眼望著這場婚禮,既沒有多加謾罵也沒有送上頌詞,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

即使不需要他們出手,蘇寂也活不了多久了。

反正是一個活不了多久的將死之人,何必為了她,去觸犯一個暴君呢?

商陽的登基與封后大典幾乎在同一天舉行。紫禁城內雖然到場人數寥寥,倒也布置得朱紫藻綉,銀屏珠箔,三十三丈長的紅綢蜿蜒延伸到國子監盡頭。

商陽站在紅綢盡頭,含笑看那頂九九八十一人抬的鳳輦搖搖晃晃自正門而入,踏著滿地落紅,迤邐落在他的面前。

十里紅妝,八十一人抬鳳輦,他娶個將死之人做皇后。

只是商陽等候了許久,都沒有人從那裡走出。

他掀開門帘,便看見蘇寂毫無聲息地睡在那兒,鳳冠霞帔落在一旁,臉色慘白,頭髮披散開來,唇角浸染出血跡。而那雙眼睛想必是在來時的路途中,因支撐不住而永久地閉上了。

商陽定定地望了許久,終於親自將蘇寂抱了出來,低頭附在她耳邊輕聲道:「你曾說,你是居無定所的野鬼,既不是前朝的帝姬,也不算是李望的女兒……但至少在最後,你是商陽的皇后。」

他為她戴上皇后的冠冕,親自盯著史官在史冊上記下了蘇寂的名字,他給了她一個最終的歸宿。這年商陽二十二歲,他終於娶到了,他從十二歲時就愛上的那個姑娘。(作品名:《朝夢夕沉》,作者:七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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