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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的深愛和沉迷:紅塵路上,有人同行

作者:張煒

來源:人民文學出版社

蘇東坡是一個寂寞的人,又是一個喧嘩的人。他好像在睡去的時候都不願昏昏無知,而期待著美好的夢境。

他需要故事,需要陪伴,需要和大家同飲。

他知道寂寞的時間就在身後,那時候可以有一場大休息,而短促人生里的燦爛燈火最好不要熄滅。

友人、兄弟、愛人、山水、同僚,他的一生常有結伴。由此看,如果說他是一個耐不住寂寞的人,還不如說是一個難以忍受孤獨的人。

對他來說,好像總要有一個友伴才好。明媚的月光,一條鮮魚,一壺好酒,他都不忍一人獨自享用,而要找來朋友共享。只有這樣才能使他忘記孤獨,最重要的是能夠於此刻印證自己、尋找自己。

一個人就是一個世界,他對所有的世界都保持了濃厚的興趣。

我們最矚目的是他與弟弟子由一生的深情,對方可謂他的一個「至伴」。

《宋史·蘇轍傳》中記載:「轍與兄進退出處,無不相同,患難之中,友愛彌篤,無少怨尤,近古罕見。」

這真是一段動人的記錄。這種兄弟之情每每將人打動,可以說感人至深。這不完全是血緣的關係,還有其他。這一亘古罕見的現象發人深省:能夠擁有這樣的兄弟之情是多大的幸福,又是多麼重要的生命參照。

如此完美的結伴就是一首長詩,它是兩個生命共同譜寫的,是他們所有詩章中最華麗、最豐盈、最有人性溫度的一首。

蘇東坡全集中以「子由生日」為題的詩作竟達十多篇,直到流放海南、謫居蠻荒之地,還想著為子由遙遙祝壽:「海南無嘉植,野果名黃子。堅瘦多節目,天材任操倚。嗟我始剪裁,世用或緣此。」(《以黃子木拄杖為子由生日之壽》 )

那首被譽為千古絕唱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也是「兼懷子由」而作。後人說:「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余詞盡廢。」(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

兄弟二人遙遙相隔,共邀一輪明月的情景,真是曠世之思,世上沒有一首中秋詞可以勝它。同歡樂,共患難,彼此可以為對方舍上一切。

當兄長早逝,弟弟為之拋灑熱淚、一筆一筆寫下感人至深的墓志銘。兄長病危的時候親手寫下了囑咐弟弟的話:「即死,葬我嵩山下,子為我銘。」蘇轍遵囑,「執書」哭道:「小子忍銘吾兄!」(《東坡先生墓志銘》 )

知兄莫過子由,他寫下的是一份命運的長單,其中要事皆備,言辭切切。看過這篇銘文,再看他們一生的互贈詩文,可謂手足情分世上無雙。

在蘇東坡面臨生死之危、認為是最後時刻的絕命詩中,留下了這樣的句子:「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

這是永訣之期的兄長之言,這個時刻的叮囑與託付,令人泣下。

除了兄弟,他與妻妾也是不可分離的友伴,與父親、門生、同僚無不一往情深。

這是一個情感濃烈的男子,一個無時不需要人間溫暖的孤寂旅人。

他活潑多情,只要有一個友伴,也就興味盎然,不再寂寞陰鬱,就會開始一場歡愉的旅途,就會有太多的享受和發現。

人生之旅如此依賴同行者、如此單純熱情,實在是罕見之至。同行之旅成為最重要的時光,所以他一直在尋找旅伴,並因此而興奮而快樂,減輕了許多痛苦。

他對於同行者心無芥蒂,似乎任誰都可以做良伴,而他自己也可以陪伴所有的人。

他到遠方赴任,弟弟子由送他一程又一程,有時送到任所又同居許久,直到戀戀不捨地分開。弟弟遠去,兄長也一定要陪伴。如果他們分離兩地,就會為對方寫一首長詩或書信,為之祝福,細細叮囑。

古人的相互依戀和陪伴,遠不是當下的人所能夠理解的。

數字時代的加速度生活,在某些方面提高了人類的生存品質,在另一些方面又留下了隱憂。它既縮短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又讓人變得薄情寡義。可見速度不僅可以改變物理意義上的時空,還可以改變人性道德。

對比古人,數字時代讓人變得如此地冷漠、生分,如果稍稍能夠正視這一點,就會大驚失色。這其實是現代人所面臨的悲慘命運,人與人的疏離、陌生、警覺和淡漠,實際上是與逼近的災難連接一起的。

我們已經習慣於別離,因為我們不得不在孤立無援的個人拼爭下生存。苟且和機會主義變為常態,我們不再相信情誼,不再相信友伴,也不再相信真理,認為這些至為寶貴的東西為空渺不實之物。

我從關於蘇東坡的記錄中發現此類趣事:第一次到杭州任通判,離任時八十五歲的張先等人將他遠送至湖州,又聚在一起歡飲數日。除了個別公務在身者不能相送,年邁的張先竟然一路陪伴蘇東坡到達松江,在垂虹亭上擺酒歡飲。第二天分別時,老人張先竟然「屈指默計,死生一訣,流涕挽袂」(《祭張子野文》)。

蘇東坡離開黃州、「量移汝州」,前來告別的人絡繹不絕,一些朋友一直陪伴他到了武昌,住了兩天後又一起探望老友,盤桓數日;當他到達慈湖、準備順江而下九江的時候,黃州和武昌的朋友又乘船遠道來會,再次相送,直到蘇東坡再三勸阻,他們才依依不捨地返回。

類似的陪伴需要多少時間?耽擱多少事情?在現代人看來簡直是多此一舉,過於周折,因為大家實在太忙了,每人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

現代科技使我們生活得更加方便,節省了大量時間;我們的時間似乎比古人多了許多倍,但奇怪的是我們反而變得更加忙碌。我們捨棄和犧牲了人世間最重要的東西:情感和情誼。

我們不願陪伴他人,也不愛他人,不相信愛和友誼。天道無常,人與人的分別常常一去便是未知,最常見的卻是無動於衷。我們就這樣上演自己的悲劇、他人的悲劇,卻對這悲劇茫然無察。

想念成為現代人最陌生的情感。許久沒有思念了,或者一閃而過、稍縱即逝。

人類變得只會沉浸於眼前的歡愉,滿足於苟且,連五分鐘的機會主義都能讓人欣喜若狂。

我們既耐不住寂寞,又能夠徹底孤獨。

一隻冷漠的手將一個個生命封閉在一些格子中,讓他們麻木而不自知,還不如一株在風中搖動的草。

燦爛的晚霞下,一片搖曳的草地是何等美麗,那是熊熊燃燒的激情。

可惜它不是我們的同類,它們為何燃燒,我們一點都不知道。


——選自張煒《斑斕志》,人民文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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