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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被命運選中的、獨一無二的藍色

越野車搖搖晃晃行駛在一條狹窄殘破的公路上。

公路沒有鋪過水泥和柏油,雨季不時的暴雨侵襲加上缺乏維護,令鬆軟的沙土路面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坑,30公路的路程足足要開上近兩個小時,塵土飛揚瀰漫在車內車外。這條公路臨近海邊,海水從海岸向內侵蝕,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潟湖,從潟湖再往內陸,就是一片浸水的沙地沼澤,公路就沿著沼澤邊延伸。

這是我們在馬達加斯加東南部的安多亞耶拉國家公園(Andohahela National Park)內的考察路線,我們的任務是記錄馬達加斯加南部的植物。

安多亞耶拉國家公園 | 鍾蜀黍

馬達加斯加這座離非洲大陸不太遠的世界第四大島,卻早在大約近1億年前就與非洲大陸分開了,在約8800萬年前和印度次大陸分離之後,它就在印度洋上「漂泊」,不再跟任何大陸連接上。這是世界上最孤獨的大島。漫長的時光中,這裡成為了天然的島嶼生物實驗場,島上原生的、不同時間各種意外遷徙而來的動植物,得以在相對隔離的自然條件下演化,這也終使得馬達加斯加島上將近90%的動植物,都是這座島的特有物種。

於是坐在車上的每時每刻,我的眼睛都望著車窗外的那片被灌叢和矮樹覆蓋的沼澤,期待有所發現。

當我興奮地叫停車的時候,是我在路邊看到了一大片豬籠草——豬籠草在東南亞的熱帶雨林中種類比較多,在馬達加斯加卻只有兩種,其中一種便是我見到的馬達加斯加豬籠草(Nepenthes madagascariensis),在這一片沼澤上肆意生長著。

馬達加斯加豬籠草 | 鍾蜀黍

但當我抬起頭,才發現這片沼澤上的豬籠草只不過是路邊的點綴。從近到遠,這裡都被另一些龐大得多的植物佔領了——它們有粗壯的莖幹,莖幹之上,整個植物彷彿是一面七八米高的羽扇,羽扇只有兩面,每一根扇葉上的「羽毛」都是一片龐大的葉子,這些層層疊疊翠綠色的扇子和羽毛無邊無際,彷彿從公路一直延伸到海邊。

這就是我第一次在野外見到旅人蕉

旅人蕉 | Pancrat / wikimedia

一柄超高的羽扇 | CEphoto Uwe Aranas / wikipedia

關於旅人蕉的都市傳說

雖然今天我們可以時常在世界各地亞熱帶熱帶的公園或溫室見到旅人蕉的模樣,但它本是馬達加斯加的特有植物。旅人蕉的種加詞「madagascariensis」,正是指原產地馬達加斯加,在馬達加斯加共和國的國徽、錢幣馬達加斯加航空的徽章上,都有作為國樹的旅人蕉圖案。

馬達加斯加共和國的國徽 | wikimedia

每個從小愛看書的孩子或多或少都見過各種讀物上那些關於遠方神奇植物的故事。比如某種樹上結的果實直接拿下來就能當麵包吃;衣服髒了直接綁在某種樹上一晚上,白天拿下來一漂洗,立刻乾乾淨淨;以及可怕的食人樹,一旦碰到它的樹枝就會被纏住,最後被植物消化等等。感覺就是遠方的植物滿足了人們的一切生理心理需求,包括嚇唬小孩。當我開始有了足夠的判斷力而又做了植物學研究的工作之後,發現這些神奇植物很少是確有其事,或多半是有原型植物經過了額外的藝術加工,或多是道聽途說以訛傳訛,或者乾脆胡編亂造。

大猴麵包樹(Adansonia grandidieri)也是被藝術加工的一員。| Bernard Gagnon / wikimedia

旅人蕉就是這些諸多神奇植物的原型之一。中文媒體關於旅人蕉的故事,常常和仙人掌、猴麵包樹等植物故事長得差不多:

「旅人蕉」的名字和「旅人」有關,是因為旅人蕉的葉片基部儲存了水分,沙漠中找不到水的旅人割開葉柄,就能收穫甘甜的水。」

我一直比較相信著這個說法,從植物園裡見過的旅人蕉,寬大的葉片上有平行葉脈,收縮在一條主脈上,簡直就像是天生為旅人收集雨水準備的造型。

旅人蕉的葉脈 | Eric Gaba / wikimedia

直到在馬達加斯加東南部沼澤中看見這一片旅人蕉林,讓我感到了一絲動搖——旅人蕉竟然長在沼澤里,那「沙漠旅人」的說法,豈非不攻自破?

不在旅人身邊的旅人蕉

要驗證或推翻「旅人蕉給沙漠旅人提供水」這個英文和中文中都流傳極廣的說法,顯然需要更多的觀察。

在接下來的10天里,我們輾轉在馬達加斯加的不同生境里,在馬達加斯加西南荒漠地帶,我未曾見到過一株旅人蕉;我所見到的旅人蕉,生長在中部至東部的山地、熱帶季雨林、甚至沼澤中。總體上,旅人蕉是一種需水較強的植物。

旅人蕉在野外常常生長在降水充沛的森林甚至沼澤 | 鍾蜀黍

而傳說中的「儲水」功能,經我和同事、朋友們的實驗,旅人蕉葉柄基部深「v」型的凹槽,的確能在雨季積存部分雨水,但在旱季很可能已經流光或者無法飲用,而葉柄內的較大的空腔組織里也是有時有水有時無水

旅人蕉的葉柄 | HdeK / wikimedia

可以作出結論的是:如果有旅行者在馬達加斯加的荒漠中乾渴不已,旅人蕉不會是他的目標,他甚至無法找到一棵旅人蕉;如果在東部降水充沛的雨林里,他能遇到旅人蕉,但這些地方往往有更好的水源;如果在較為乾旱的森林中,他或許能找到旅人蕉,但當他滿懷期待地扎破葉柄,這時候旅人蕉的葉柄中可不一定有水

需要的時候不在身邊,在身邊的時候不被需要——讓人有些沮喪的事實是,旅人蕉可能不是旅人的最佳伴侶,自然常常是這樣,它們並不依從於人類的需求而存在。

與狐猴的相伴

但是旅人蕉有的是和它互相依存的生命。

馬達加斯加島上的傳奇的協同演化故事,不止是很多人耳熟能詳的大彗星蘭和長喙天蛾

大彗星蘭(Angraecum sesquipedale) | Jc86035 / wikimedia

長喙天蛾(Xanthopan morganii) | Esculapio / wikimedia

旅人蕉在地下有蔓延的橫走莖,地上莖如棕櫚一樣聳立,也不像大部分大樹那樣有環形的維管束形成層,可以不斷增粗。在適當的時侯,那些葉鞘之間就長出了蠍尾狀的奇特花序,像大扇子上開出的小扇子。旅人蕉的花不像我們常見的花那樣嬌艷,花中雖分泌大量花蜜,卻堅硬的暗綠色革質苞片保護著,即使在成熟的時候,也保持著閉合的狀態。這些花蜜顯然不是給鳥類或昆蟲準備的「酬勞」,那麼,它們又是如何傳粉的呢?

旅人蕉的花 | Pratheepps / wikimedia

答案就在於島上生存的另一類特殊的靈長類動物——狐猴。作為樹棲動物,一些狐猴能夠輕鬆地接觸到旅人蕉的花。當它們手腳並用撬開花朵堅硬的苞片,用長舌頭啜飲花蜜時,旅人蕉的花粉就黏在它們的臉上、毛上,當它取食下一朵花時,就將花粉帶到了下朵花的柱頭上。經科學家觀察,領狐猴、黑狐猴等幾種狐猴在一年中的特定時期會高度依賴旅人蕉的花蜜作為食物來源。旅人蕉甜美的花蜜作讓這些狐猴心甘情願地承擔起傳粉者的角色。

領狐猴(Varecia variegata) | 鍾蜀黍

黑狐猴(Eulemur macaco) | VisitingMadagascar / wikimedia

天藍色的假種皮

完成授粉的旅人蕉,會結出小香蕉般的極其堅硬的蒴果,蒴果在完全成熟後開裂,暴露出種子——最有趣的是,這些種子被目前在所有植物中獨一無二的、天藍色絲綢一般的假種皮覆蓋著。這些藍色,來自於廣泛存在於動物中,但在植物中卻僅存於旅人蕉所在的姜目植物中的膽色素(bilirubin)。一般而言,假種皮是一些植物吸引動物取食、傳播種子的手段,如果要問為什麼旅人蕉的假種皮會是獨一無二的藍色,而不是紅色、黃色這些假種皮更普遍的色彩,答案你可能能猜到,還在於演化。

旅人蕉的假種皮 | 鍾蜀黍

當旅人蕉的祖先和它在非洲大陸的親戚分開的時候,假種皮可能依然還是橙色或者紅色——就像它的親戚,分布在非洲大陸的大鶴望蘭(Strelitzia nicolai)的假種皮顏色。是什麼力量讓這種顏色發生了改變?

大鶴望蘭的假種皮 | max nathans / flickr

這可能是一個更加曲折更加古老的故事。

被命運選中的藍色

色彩,在自然中常常傳遞著某種信息。種子如果想讓別的動物取食、傳播或者保護,那就要讓特定動物注意到。橙色、紅色種子的信息傳遞對象,常常是各種色覺敏銳的鳥類,但旅人蕉的種子在歷史上,很可能遭受過馬達加斯加相應傳播種子的鳥類缺乏、「知音難覓」的困境。這個時候,狐猴伸出了橄欖枝

是命運,也是狐猴選擇的藍色 | Frank Vassen / wikimedia

今天大多數的狐猴,僅能區分藍色和綠色,甚至一些狐猴重新演化出了不同的三色視覺,也對短波長的藍紫光更加敏感。一場物種之間的牽手誕生了,旅人蕉的種子變藍了,得到了狐猴的關注;而狐猴不僅為旅人蕉傳粉,還有些狐猴為旅人蕉傳播了種子。這個過程當然並非植物有智力或者想變就變,而是自然選擇的大手,讓那些沒有產生這些變異的旅人蕉沒有留下後代。

旅人蕉的種子,就這樣變藍了 | Jeffdelonge / wikimedia

一些研究更認為,馬達加斯加長相極特殊的夜行性原猴——指猴(Daubentonia madagascariensis)扮演了關鍵角色,它們新演化出的一種視錐細胞對旅人蕉假種皮相應波長的藍色更加敏感,主要食蟲的它們會在種子開裂後被吸引而來,而使得旅人蕉種子不受昆蟲侵擾。

指猴 | nomis-simon / wikimedia

於是,旅人蕉和狐猴相互依存、彼此受益,用千萬年時光共同譜寫了一段新的協同演化自然傳奇。

覆巢之下無完卵

一萬年以來,印度洋西南部的歷史上曾經有過至少四次大規模的乾旱,這些乾旱加上人類登上馬達加斯加之後的開墾與捕獵,島上的森林消失了80%,也很可能讓大量的巨型動物滅絕,其中就包括了身高超過3米的象鳥。

從空中看,這片沼澤完全被旅人蕉佔據著 | 鍾蜀黍

而當我們的越野車開過那些野火橫掃過的山地上,漫山遍野都長著壯闊的旅人蕉——它們早已適應了野火,在地上部分被燒毀後,還能夠憑藉地下部分迅速生長起來,這也許是馬達加斯加本土植物罕見的勝利。但在今天,幾乎所有的狐猴都進入瀕危狀態,按下了滅絕倒計時,如果有一天旅人蕉徹底失去了它最親密的盟友,故事還能繼續寫下去嗎?

野火燒過的荒野,旅人蕉可以很快恢復,但長期來看,如果狐猴消失,旅人蕉將很可能因得不到傳粉者和種子傳播者而逐漸消亡 | 鍾蜀黍

剛過去的10月30日是世界狐猴日,請同時想起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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