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公主不能結婚的理由
學習異國的思維模式，要在生活中，日子久了，許多事情就見怪不怪。
但偶爾還是會有費解的時候，我正在看真子公主的「結婚宣言」的新聞，同樣生活在京都的友人立刻就發來消息，語氣中很是憤怒：
「日本公主真是慘，她就應該徹底跑到國外去。」
真子公主，2015年新年
真子公主，日本現任天皇的弟弟秋篠宮文仁親王的長女，圍繞著她的婚事拉鋸戰，已經持續了3年。
2017年夏天，真子公主被拍到和一位年紀相仿的男生電車約會，這位名叫小室圭的男生後來被證實是真子公主的大學同學，專攻法律，前途光明，又因兩人都是適婚年齡，完全是自由戀愛，直至同年9月兩人一起出席婚約內定的記者見面會，輿論都是一片祝福的聲音。
轉折發生在這年年末，周刊雜誌不僅爆出小室圭是個「玩咖」，還挖出來父親和祖父在他年幼時相繼自殺，母親與前戀人之間發生了經濟糾紛，對方一直催還借他的400多萬日元。
媒體報道和國民情緒，自此風向大變，開始唱衰兩人的婚事。
事情久久未能得到解決，2018年2月6日，日本宮內廳突然對外宣布：真子公主與小室圭原計劃定於3月4日舉辦的「納采之儀」（結婚之前，男方向女方家裡下聘禮的儀式）和11月4日的結婚儀式，將順延至2020年再舉辦。
一個緊急剎車，隨後小室圭前往紐約留學，和真子公主長期處於異地狀態。
就在很多人以為這樁婚事定會隨著時間流逝而告吹的時候，今年11月13日，剛過完29歲生日的真子公主，發表了一段剖明心境的手記，其中寫道：「婚姻是為了忠於我們的內心而繼續生活下去的必需選擇」、「我們希望一邊與各自的家人商量，一邊朝著結婚方向邁進」。
同樣的事情在日本友人中聊起，大家的態度明顯不一樣，紛紛都說：「你不覺得那個男的有點兒奇怪嗎？」主流的大眾情緒確實如此。
真子公主發表「結婚宣言」之後，據說宮內廳接到了大量抗議和抱怨電話，雖未透露具體內容，但從網上熱評便能略知一二：
首先是日本人最忌諱的金錢糾紛問題，本來收入已經和天皇家的身份差異巨大，欠債不還就更是人品問題。
其次是家庭出身，那個家裡已經出現了三個自殺者，肯定有什麼異常，絕對配不上天皇的血脈。
再來，在情感潔癖的日本人看來，小室圭過去的名校學歷和工作經歷，也被認為有一些說謊的痕迹，人們認為他個人上升志向過於強烈，對這段婚事存有明顯的企圖心。
在婚事延期的兩年里，日本民眾對真子公主的態度是一致的：這婚不能結。
偶爾也有替她說話的人——日本前皇室記者山下晉司就多次在採訪和對談中表示，且不說媒體對小室家庭背景的報道中到底有多少程度侵犯了隱私權，更難以理解的是一種扭曲的價值觀：
「和收入低的普通人結婚是什麼原罪嗎？再說了，小室家其實算得上是中產階級。像是這種父親早早去世、母子相依為命的家庭，要經歷相當多不為人知的辛勞，作為專業主婦的母親，再進入公司成為正社員就職也非常難。是男性早早死了妻子，獨自一個把孩子撫養長大，就算他身邊有長期交往卻沒結婚的女性，如果她幫忙撫養孩子和看護父母的話，就會成為一樁美談。但如果換個立場，女性就會成為惡者。」
在山下晉司看來，圍繞著真子公主婚姻產生的一系列爭議，本質是潛藏在日本社會的「差別情感」和「女性憎惡」根深蒂固的情緒的一種表現。
日本皇室就是這種「冷暖人間」的縮影，類似對女性的苛刻眼光，真子公主的妹妹佳子也遭遇了。
2019年３月，24歲的佳子公主在大學畢業之際，發表了對姐姐的支持言論，表示「我認為結婚這件事，當事人的心情很重要」，「希望能夠以達成姐姐個人心愿的形式進行」，又補充說，「不僅是姐姐的事情，我從以前開始就感覺到，在接收媒體等的信息時，認真考慮信息的可信度以及(媒體)傳播信息的意圖等相當重要。」
對於佳子公主的發言，日本社會輿論自然也是激烈反抗了，媒體誇張地稱之為「佳子之亂」，甚至稱：「這種個人立場的發言，皇室成員最好不要使用吧？這明顯是秋篠宮家的家庭教育出了問題。」
佳子公主在大學畢業後，沒有立刻工作或留學，加上她處理的公務遠比姐姐真子少得多，因此也受到了批評。
就連皇室記者也總是在採訪中追問，佳子公主最近到底在幹嘛？佳子公主熱衷於跳舞，她在舞蹈大會上出場的事情，被視為是「不務正業」——佳子常被貼上日本最美麗的公主標籤，小時候參加花樣滑冰比賽，也被民眾盛讚為「可愛」，問題是她如今跳的是Hip-hop，僅僅只是舞蹈的種類變了，對女性的評價體系就變了，人們此時說的是：明明是皇族，卻……
佳子公主，2019年
真子公主結婚事件引發的一系列騷動，以及她不能結婚的理由，歸根結底是「結婚」這件事僅僅基於當事者意願的現代個人主義，和日本皇族作為不同於一般國民家系的傳統象徵性，兩種觀念之間的衝突。
身為皇族一員的真子公主，本身是沒有戶籍的。
這意味著什麼呢？如果她有戶籍，按照日本憲法第24條，就算得不到雙親和關係者的理解，只要基於當事人雙方的自願，也可以合法組建家庭——這是作為日本國民的基本人權。
然而，天皇和皇族不屬於「國民」，他們的身份記載在宮內廳保管的皇統譜賬簿上，享受和國民不一樣的待遇，因此也不能單憑意願就結婚——根據二戰後改訂的皇統譜令，女性皇族在結婚後離開皇室，就要從「皇族」降為「臣民」，但她也不能擁有自己的戶籍，而是加入丈夫的戶籍中。又有規定，降為「臣民」的女性皇族如果離婚，也不能恢復皇族的身份。
皇族女性與非皇族男性結婚，稱為「降嫁」，這樣的例子其實並不少，在明治時代之後就有40多個。
單說最近的兩個：2014年10月，高圓宮親王的二女兒典子女王，嫁給了出雲大社宮司的長男，雖是「降嫁」，但對方的身份是舊華族，這是皇室婚姻常見的組合——皇室女性下嫁的平民，並非完全是素人，而是隨著1947年《戰後憲法》的頒布才廢除的「華族」，即貴族階層。而就在真子公主婚事的延期期間，2018年8月，高圓宮親王的三女兒絢子女王，也和某位「一般男性」順利舉行了「納采之儀」，丈夫據說是日本郵船的社員，還在援助世界兒童的國際NPO法人組織里擔任理事。
這兩位偶爾也被拿來和小室圭做比較，稱他既非出身「華族」，又沒有拿得出手的工作，做為作為上皇親孫女的真子公主，身份比女王更高，實在不能嫁身給這樣一個男人。
實在很難想像，已經進入了令和時代，古代的「皇女結婚難」傳統依然還延續在今天的日本。
對皇室女性配偶者的男性的嚴苛視線和冷漠的目光，導致了這次真子公主婚姻事件的各種過熱報道，但這樣的現象一點兒也不陌生，此時人們會想起另外一個人：昭和天皇的三女兒孝宮和子公主。
1950年，與鷹司平通舉行婚禮的和子公主
和子公主是日本戰後首位「降嫁」的皇室女性。
從1948年開始，媒體就聲勢浩大地報道了她為了「降嫁」而進行的各種「新娘修業」，例如離開皇居去前侍從長家裡進行為期1年多的「家事修業」，雜誌上總能看見她拿著掃帚掃地的照片，學習使用縫紉機並且親手縫製了圍裙，去普通的肉店買肉，搭乘電車拉著拉環的樣子……
我見過一張老照片，和子公主長發披肩，穿著和服，正在學習插花，在那個「男主工作，女主家庭」的時代，花道、茶道、料理和縫紉，是女性在新婚前必須進行的修業。
和子公主的婚約是在1950年1月發表的，對象鷹司平通不是普通人，是明治神宮宮司的長男，來自日本歷史上最高家格五攝家之一的「鷹司家」，但因為當時他只是在日本交通公社的上班族，月薪僅6000日元，因此報道里的關鍵詞是：「天皇的女兒嫁給了平民上班族」。
和子公主拒絕了和表兄的相親，堅持要自由戀愛結婚，又讓這段婚姻被挖出了各種小道。
和子在當年5月20日結婚，改名為「鷹司和子」，成為在1947年的「皇室典範」制定以來，第一個嫁給皇族以外的「平民」的皇女。
人們最愛看這樣的熱鬧，結婚當天，皇居廣場前聚集了超過2000人前來圍觀。
1950年5月20日，和子公主的婚禮。由左自右分別是和子公主、鷹司平通、昭和天皇、香淳皇后、貞明皇后
和子的故事沒有到此結束，直至今天，人們都喜愛發酵皇女不得善終的婚姻結局：1966年，鷹司和子的婚姻以丈夫和銀座酒吧的媽媽桑在公寓里殉情而死而畫上了句號。
這件事在皇室新聞中僅僅以「事故死」三個字一帶而過，但周刊雜誌的秘聞報道漫天飛了很久，有的小道說，婚姻不幸的和子，本來想出家當尼姑（果真像平安時代的小說），但皇女不能離婚，才有了這個結局。
彼時和子只有36歲，她以「鷹司和子」的名字獨自過完了餘生，活到了59歲。
和子的故事成為一個教訓，如今有人拿來提點真子公主，也成為當下的皇室家長們不得不謹慎再三的理由之一。
對於現代日本人來說，結婚離婚再婚，都是平常事，是受憲法保護的一種個人自由。
皇女卻沒有這樣選擇的自由。
自古以來，日本上流階層就深受「一女不能侍二夫」的儒教思想影響，女性只結一次婚，是最理想的人生。這種理想，也是今天人們對皇室女性的理想，一旦離了婚，就會成為污點，受到民眾的質疑。
對於真子公主來說，結婚這件事註定不能稱為「只是自己的事」，網上到處都是「分手吧」「小室絕對不行」的聲音。
在她的「結婚宣言」發表後，也有一種大眾觀點認為：「如果真這麼想結婚的話，就先脫離皇族，變成一般人之後再結婚吧。結婚之後，小室夫婦請斷絕和皇室一切的關係。」
一般來說，皇室女性脫離皇族的順序是，先締結婚約，然後舉行納采之儀，儀式結束後向區役所提出婚姻屆，入籍受理，改名隨夫姓，並在皇統譜上被除名，正式脫離皇族身份。
如果真子公主先脫離皇族身份再結婚，也是皇室歷史上破天荒的第一次了。
此次真子公主的結婚事件，還有一個爭議的重點：
按照從前的做法，女性皇族變為平民後，仍然屬於「原皇族」，必須要保持「符合前皇族的品格的生活方式」，為了讓她維持這種形象，皇室通常會支付一筆錢，稱為「結婚一時金」，具體金額由日本內閣總理大臣和眾議院議長帶領8名關係者召開皇室經濟會議決定，從之前的案例來看，大約是1億至1億5000萬日元之間。
這筆錢來自國庫，是人民的稅金，因此民眾對真子婚姻的過多干預，皇室不得不顧慮國民情感，等等做法也都說得過去了。
皇室是靠著國民的稅金維持生活的，國民有決定和監督自己稅金用途的權利，也即是說，作為皇族女性，自由結婚雖然是權利，但如果牽涉到稅金，就不能完全說是「個人的事情」，就成了一項公共事務，必須盡到皇室的義務。
這筆錢是否支付？如今是國民最關心的問題。
秋篠宮親王遲遲不鬆口允許真子公主和小室圭結婚，被推測最大原因正在於此。
但長輩們期待依靠異地實現的婚姻冷卻期並不如願，真子公主和小室圭是在發達的SNS時代成長起來的寬鬆世代，他們對自由和平等比以往任何時代的人們都理解得更深刻。
就在真子表明心意的一周後，秋篠宮親王舉行了55歲生日的記者會見，首次在公開場合鬆口表示「尊重結婚這件事」，「但對婚約仍然存疑」，言外之意是——結婚是基於當事人雙方成立的受憲法保護的自由，但皇室婚約是秋篠宮家和小室家的問題，必須要考慮國民心情。
如果以獨身身份脫離皇族，降為平民再結婚，並且不接受稅金，真子的婚姻會被允許嗎？
皇室典範第11條規定：年紀15歲以上的內親王、王以及女王，基於他們的意願，經過皇室會議的討論，可以脫離皇族身份。一切的前提是，要先通過皇室會議。
如果真子公主順利脫離了皇族，那麼日本皇室就將又將少一人。
在傳統的觀念中，皇室是男人的世界，但日本皇室現有的18人中，其中13人是女性，女性已經佔據多數。更嚴峻的問題是，這些皇室成員有11人在50歲以上，年輕一代中除了真子公主的弟弟悠仁是唯一的男性（也是被看好的未來的天皇繼承人選）之外，其餘全部是女性。
這些女性如果離開，將會使皇室成員急劇減少，因此日本政府近年來也在探討和研究承認「女性宮家」的問題。
如果真子在「女性宮家」成立後結婚，意味著小室也將進入皇室，這必將遭受國民最大的反抗。
如果真子在那之前脫離了皇族、順利結婚呢？
她本來就擔任著皇室重要的工作，目前是兩個團體的總裁，英語很好，作為皇室代表經常出席海外活動——這些工作在她離開後將由誰來做？
如果未婚的皇室女性都受真子的啟發一個接一個離開了，日本皇室未來的去向如何？
2015年，因公務訪問宏都拉斯的真子公主，正在視察石彫博物館
是作為一個人，還是作為皇族一員？是眼下擺在真子面前的大問題。
在自由與義務之間，在傳統和變革之間，女性從被選擇到擁有一點兒選擇權，再到爭取更多的自主權，是十分有趣的事情。
更有趣的是：萬一結了婚的真子有一天想離婚呢？
民間的日本女性，會在離婚後恢復舊姓，有人也回到老家和父母一起生活。
但皇族女性沒有舊姓，也不能恢復皇族身份，一旦離婚，她會徹底失去了社會意義上的「身份」嗎？1947年的日本憲法實行後，還未曾有過皇女離婚的例子。
令和時代的平民公主，未來如何走出一條新的獨立之路，是日本社會的一個象徵的側面，也是這個國家全體的女性可以看到的一點點希望和方向。
※ 本內容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日本通立場。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一覽扶桑（ID：sjcff2016），作者：庫索（旅日作者，啃日劇日影為生，現居京都，不定期流竄於島國各處），日本通經授權發布。文中圖片均來自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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