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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山越嶺尋你來

文 | 寧昊

桃花來你就紅來、杏花來你就白、爬山越嶺俺尋你來呀、啊格呀呀呔……

因了這首左權開花調《桃花紅杏花白》的緣故,我一直把左權定格為一幅圖畫:早春三月,料峭寒風,崖畔山桃,紅雲半卷,於萬物蕭索中風姿搖曳,一樹獨放……

其實,除了開花調,左權這個地方留給我的印象還有抗日民族英雄左權將軍以及左權縣盲人宣傳隊。

左權開花調久負盛名。在2006年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第一項。在開花調中沒有什麼是不能開花的——石頭能開花,玻璃能開花,煙袋鍋也能開花,拖拉機還能開花。這也是左權開花調得名的緣由。

左權開花調的藝術表現手法明顯繼承了《詩經》的比興手法, 借物抒情、寓情於物。比是類比、比喻;興是托物起興、先言他物、再言此物。比照一下即可看出二者的關聯。如《詩經》中的關雎篇——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桃夭篇——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等等。再看左權開花調:谷地裡帶高粱不一般般高、人裡頭挑人就數見你好,煙袋鍋抽煙一點點明、小酒盅盅量米俺不嫌你窮,櫻桃好吃樹難栽、有了心思慢慢來,陽坡地的玉茭背陰地的谷、甚時候想你甚時候哭, 擇一回眉豆抽一回筋、搭一回夥計傷一回心,等等。記得十六七歲時,在與同學聊起民歌的詼諧幽默、生動傳神時,讚嘆不已,笑個不停。

詩歌藝術來源於民間、來源於生活。而民間藝術卻又傳承著傳統文化最純正的基因。《詩經》中最為動人的《國風》、漢魏六朝時的樂府詩和無名氏詩都是來自於民間,也都最為生動傳神。一到六朝末期,沈約發明四聲,平仄格律一限制,詩歌便為文人專有,雖然規整高雅,但卻少了許多生趣。「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無邪」即為真實、真誠、真摯,不做作,不虛飾。詩言志,言志即表情達意。這樣說來,左權開花調無論是表現手法還是思想內容,與古體詩是相通的。民歌山曲其實是音樂化了的古詩。曹操的《觀滄海》、《龜雖壽》等詩,最後一句為「幸甚至哉、歌以詠志」,說明詩是可以歌詠的。明代文學家馮夢龍在《序山歌》中說「而但有假詩文,無假山歌」,為什麼民歌不假?他的理由是「以山歌不與詩文爭名,故不屑假,而吾籍以存真」。注意,是不屑假,也就是不值得去假、沒必要去假!

詩在宋朝為什麼不如唐朝發展的好?原因之一是到了宋朝理學的興起,讓人端莊有餘、活潑不足。特別是由於推崇封建禮教,極大地束縛和限制了人的思想和手腳,寫詩作文都得追求個意義。其實,詩文哪有那麼多的意義可以體現?並且也沒必要篇篇都須有意義!所以,宋朝寫不出淺顯曉暢、活潑靈動如「床前明月光」,勁健昂揚、穿空破雲如「晴空一鶴排雲上」,沉鬱頓挫、感懷家國如「國破山河在」的詩句。最大的區別是宋詩不如唐詩直抒胸臆、吐露真情!因此,宋朝轉而發展了詩餘(長短句),形成了詞的鼎盛。到了元朝,就出現了更加口語化的曲。左權民歌也是發端於元朝。再到了近現代,白話文的出現,更加讓文學口語化、大眾化了。因此,我有時覺得學詩可先從打油詩、漢魏六朝詩和民歌山曲入手,甚至是兒歌童謠。這樣既學得快,又不枯燥。

開花調是祖祖輩輩生活在太行深山裡的左權人對生活、命運、苦難的抒發和宣洩,記錄著卑微生命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左權開花調之所以能夠流傳至今,在很大程度上歸功於左權民間盲藝人。

這些盲藝人為了生存,跌跌撞撞蹣跚於太行山裡1700多個山莊窩鋪的羊腸小道上,在愉悅著山民的同時,也存活著自己。開花調就是他們賴以存活的飯碗。正是為了生存的緣故,他們對開花調的傳承、延續才最為執著、最為真誠、最為原始、最為完整。上天在關閉一扇門的同時,也會打開一扇窗的。命運往往看似殘忍,卻也尚存公平。他們兩眼雖然失明,雙耳卻更加聰敏。因為看不見,他們在歌唱時才心無旁騖、神情專註,向天而歌、毫不做作。他們無所謂演,只是在唱。他們不需要顧忌旁人的臉色,也不需要搔首弄姿、賣弄風情、刻意討好。他們在為自己歌唱,在用心歌唱。所以,他們的歌聲充滿真情,動人魂魄。

鮮為人知的是他們在抗日戰爭時期,利用特殊的身份和便利,在重重封鎖中為八路軍傳遞情報,宣傳抗日,以盡匹夫之責。

較之於浴血奮戰、英勇殺敵的左權將軍和千萬抗日將士,他們或許顯得微不足道,以致於他們的故事在硝煙散盡之後也歸於平淡。

但該記住的終不會被遺忘。

進入千禧年之後,說到左權民歌,不能不提兩個人。一位是中央音樂學院教授田青,他推出了歌王石占明,甚至一夜間改變了石占明的人生;另一位是浙江電視台著名主持人亞妮,她也在一夜間改變了左權盲藝人的命運。他倆的共同貢獻是把左權民歌推向了一個嶄新的天地,影響、改變了左權民歌的傳承、發展,使得左權民歌激發了新活力、引起了新關注、取得了新發展。

從2001年10月25日開始,浙江電視台主持人亞妮跋涉1600餘公里走進左權,開始了長達十年的記錄左權盲人宣傳隊的征程。她先後拍攝了反映盲人宣傳隊的兩部紀錄片《向天而歌》、《弟弟的歌》和一部電影《沒眼人》,並出版了記錄整個拍攝過程的同名書籍《沒眼人》。在拍攝過程中,盲宣隊成員肉三死了,屎蛋死了,解放死了。和明也在今年2月死了。萬幸的是他們都被亞妮及時地紀錄下來,使得我們有幸能夠看到這些盲藝人真實的生活和鮮活的面容,當然,還有最為本色和原生態的左權開花調。

老音樂人田青教授第一次聽到左權盲藝人的演唱時,用他的話講是「熱淚滂沱」!田青教授對左權民歌的專業評論和盛讚我就不贅述了,只引用他的幾句話來和大家分享:文化自信是基礎,文化自信從哪裡來?是從傳統文化中來,從我們悠久的中華民族的文化當中來。民歌是什麼?民歌就是我們中華傳統文化的重要部分;民歌是我們爺爺奶奶唱過的歌,那裡面有我們中華民族一代又一代傳承至今的永恆的精神,也有我們中華民族的基因。

(圖片選自網路)

他還說:外國人到左權縣,絕對不會希望看到摩天大樓,而是你的土窯洞、石板房小院,或磚瓦房四合院。100多年來,我們一直向外看齊,向所謂先進文化看齊,但結果,幾代中國人千辛萬苦一輩子的積蓄,就是為了把孩子培養成美國人。當大家都以持有綠卡為驕傲的時候,我們這個民族是不是真的出了問題了?

田青教授的話很有道理!越是民族的才越是世界的。

作家亞妮,教授田青,他們本可以安坐書齋、獨享清閑,卻為何翻山越嶺、不辭辛苦來到窮山僻壤找尋難登大雅之堂的山曲小調、鄉野俚詞?

他們其實是在找尋中華傳統文化的根脈、血液、基因,更是在找尋久違了的自信和精神!

這幾年,左權民歌名聲在外,也離不開當地政府的大力支持。當地政府在發展文旅事業上很有眼光,成績突出,目前,正在打造太行山百里畫廊旅遊景點,這是在作「山」的文章。至於在左權民歌的傳承發展上更是可圈可點,在政府關心支持下,左權盲人宣傳隊有了專門的駐地,生活得到了很好的照顧,盲藝人和其他民間藝人相繼成立了多個左權民歌傳習所,當地的職校作為傳承基地開設了專門的課程,目前,全縣共有50多人專業傳承左權民歌。特別是首次成功舉辦了「左權民歌匯.2019年國際民歌賽」,更是讓左權民歌聲名鵲起,左權民歌已經被打造成了一個文化旅遊品牌,成了左權縣的名片和代名詞。「左權民歌匯.2020年國際民歌賽」將於8月25日—9月5日開始在蓮花岩進行現場比拼。屆時,又是一場在山水間的原生態民歌盛宴。

成名後的歌王石占明於2013年在老家紅都村投資打造了山西「桃花紅.杏花白」民歌傳承基地,基地建有民歌培訓基地、原生態民歌博物館、民歌傳習所和民歌演出廣場。誰能想到,當年的羊倌會幹出這麼大的事!

本來就喜歡開花調,再加上一些記憶的情結,在看了亞妮寫的《沒眼人》後,我就有了去探訪開花調的念頭——雖然,之前也去過左權。

端午前夕,同幾位朋友一路驅車,翻山越嶺去了紅都村。先是到了民歌傳承基地,結果,受疫情影響,基地已停止所有活動。我們隨即調頭前往紅都村。

現實中的紅都村與想像中的差別很大,山明水秀、樹木茂盛、靜謐祥和、令人舒暢。村裡基本沒有人,只是在走到一條小巷時遇見了三個閑坐在街頭的村民。

興味索然、略感惆悵的我們準備返程。此時,小巷兩旁黃泥牆上的牆畫引起了一位朋友的注意。這些牆畫大都是左權開花調的情景再現,親切、自然、樸實、生動,透著濃濃的鄉愁鄉情和泥土氣息。

黃泥牆、紅石板,窄窄的小巷,藍天上飄著潔白似土豆花的雲朵,一切都是那麼自在、輕鬆、閑適,一如石占明的歌聲舒展、敞亮、痛快,一種莫名的感動恍然間在四周融化。

「唱首歌吧!」朋友的提醒及時而貼心。確實,站在這裡,此時此刻,也只有來首開花調才是最合適的。在朋友的攛掇、慫恿下,面對坐在紅石板上的三位鄉民,我放膽唱了《桃花紅杏花白》和《櫻桃好吃樹難栽》這兩首最為經典的左權開花調。

歌聲迴響在小巷,周遭卻顯得異常的安靜。平日里掩蓋在笑顏下的壓抑、隱藏在從容里的煩悶、封裹在謙虛中的靦腆,一時間蕩然無從,一種久違了的發自內心的感覺彷彿重新找尋了回來。

感謝朋友的鼓勵!感謝所有的相遇相見!

張岱說得好:「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確實,我們應當活得真實一點、自信一點,活得有點真性情,就如這左權開花調一般。

翻山越嶺尋你來,此行不虛!(來源:金融作協)

作者簡介:寧昊,男,澳門科技大學碩士研究生,文章刊發於《金融時報》《華北金融》《支付清算》《山西金融》等報刊。現就職於中國人民銀行陽泉市中心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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