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太宰治的「靈感繆斯」
千代尼(Chiyo-ni,1703 - 1775),又稱加賀千代女,號草風,日本江戶時代名聞天下的俳句女詩人。千代尼在日本文學史上的名氣和才氣,可與松尾芭蕉並駕齊驅,正如陳黎老師所說「她不僅飽富芭蕉式知性與智力之美,而且充滿女性特有的纖細感性,具備呈現陰柔美、官能美的能力」。
千代尼沒有被約束在當時的女性社會價值框架里。她四處遊學,拜訪各派俳友,親身感受自然和人間,體悟生命,留下了許多傳頌後世的名句。
千代尼的容貌、婚姻、子嗣或是詩的逸聞,至今都眾說紛紜,成為了解不開的謎。有人說她年紀輕輕成為了寡婦,也有人說她終身未嫁。
生平之謎為千代尼的俳句蒙上了一層神秘的傳奇色彩,讀著她千迴百轉的俳句,就如同陪她經歷了多彩的人生。
今天,小通從《牽牛花浮世無籬笆:千代尼俳句250》譯者陳黎和張芬齡兩位老師為這本書寫的譯者序中節選出一部分和大家分享,以便讓大家了解這本新書。
與「俳句三聖」的交集
她小松尾芭蕉(1644 - 1694)五十九歲,是他的再傳弟子,可說是女版的芭蕉、女中「俳聖」,在俳句幾乎是男性作者天下的那個時代,為女性創作者佔了一席之地。她相貌絕美,能詩能畫,詩風晶瑩澄澈、感覺鮮明,不僅飽富芭蕉式知性與智力之美,而且充滿女性特有的纖細感性,具備呈現陰柔美、官能美的能力,自在、自然地讓內在與外在世界相振、相交、相容,讓(女)詩人的心足以「略大(或略小)於整個宇宙」。
她比小林一茶(1763 - 1827)大六十歲。小她十三歲的與謝蕪村(1716 - 1783)在他1771年一首俳句的前書中寫說「加賀、越前一帶,頗多知名的俳句女詩人,姿弱、情痴,為女性詩人之特色也,今戲仿其風格」——他戲謔的對象即是出身加賀的千代尼以及她出身越前的俳友歌川女(?- 1776)——但蕪村1774年編選、出版的女俳人俳句選《玉藻集》里卻鄭重地請千代尼寫了序。
實際上,千代尼生前即出版有兩本自己的俳句集——同鄉後輩俳人既白所編的《千代尼句集》(1764,收五百四十六首俳句)以及《俳諧松之聲》(1771,收三百二十七首俳句),且在世時詩作被選入逾百種各家選集,可說是當世備受矚目、肯定的詩人,蕪村請她寫序,實相互輝映、互添榮耀也。
遊歷寫詩
1725年,二十三歲的千代尼從松任出發,前往京都、伊勢,拜訪與「美濃派」支考齊名的「伊勢派」蕉門俳人「麥林舍」中川乙由(1675 - 1739),停留數日,獲其殷勤接待與指點,日後依然聯繫不輟。初見面時,乙由久聞千代尼之名,寫了一首動人的俳句迎接之:「頭戴有名的/加賀笠,一路飄散/雪白櫻花芬香……」(國の名の笠に芳はし花の雪)——戴著斗笠、手背套,散發雪白櫻花香的妙齡美女旅人之姿,躍然字詞間。
1726年4月,千代尼至金澤訪俳友紫仙女,與她聊自己伊勢行之事,又以「時鳥」為題,由紫仙女起句「叫聲穿心——/不要太催人淚啊,/布谷鳥……」(心見の聲ぬれすきなほととぎす),千代尼接以十四音節短句「黃昏驟雨——/嫩葉水珠滴……」(わか葉の雫宵のむらさめ),兩人連吟七十二句,成兩卷「歌仙」,後收錄於小松俳人兔路所編女俳人詩選集《姬の式》里(內收千代、紫仙、須磨女三女俳人之連句,以及三女與歌川女、游女奧等之俳句)。
1732年初夏,三十歲的千代尼又有京都行,與乙由重逢,讓乙由再次眼前一亮,為她吟了一首「在京城,穿著/單層和服款款走來——/啊,小百合!」(九重を一重で歩行小百合かな)。然而,這國色天香般的「小百合」回到加賀家鄉後,1733至1743年十年間似乎變得暗啞起來,處在一個俳句創作「低產」的階段,不像先前那樣不時綻放豐美多姿的字花、句花。雖無法具體考證,咸信在她三十而立至四十不惑之齡這段歲月,由於父母、哥哥、嫂嫂陸續死亡,她必須獨自一人肩挑起家中裱褙業務,無暇專註於俳藝。年近五十之時,她收養了她的侄女なを(音 Nao)與其夫婿六兵衛(俳號白烏),由他們接管裱褙的家業,方得以重新全心投入俳句的創作。
……
落髮後,千代尼依然活躍地與男女俳人們交流,與游女俳句往來,與武士們合作詩畫,四處旅行、參詣,行吟於路上。江戶時代,唯尼姑與妓女這樣身份的女子,方能享一般女性未能有的旅行或寫作上之自由。尼姑的身份幫助她——和芭蕉一樣——可以在階層分明的社會裡不受階層框架的束縛,可以不斷地對世界抱持好奇心,從日常瑣事瑣物與大自然中獲取動力與生機。
詩風中的禪意
千代尼清澈明晰的詩風一部分應歸因於她的佛學修為。她參透世事,也常透過清水的意象(她寫了三十五首「清水」俳句)表達所思所想,傳遞她所悟之事理,寫出多首充滿禪意的佳作。
譬如「我忘了我的/胭脂紅唇——/啊清水」(紅さいた口も忘るる清水かな)——俯身欲掬飲岩間或地上清水的女子忘了自己唇上塗著口紅,這或許是千代尼決意忘卻紅塵俗事(「胭脂紅唇」)削髮為尼(「清水」)的心境寫照;譬如「清水:/沒有正面/沒有背面」(清水には裏も表もなかりけり)——清水無隔、無界,不像複雜的人生有悲喜、善惡、喜怒、是非、愛恨等諸多稜角分明的對立面向;譬如「雙手放開,/眾物落地——/啊,清水」(手のものを皆地に置て清水哉)——想通世事如捧在手中之水瞬間消逝的道理,當更能體悟「斷舍離」的大智慧;譬如「落下時/只是水——/紅花之露啊」(こぼれてはただの水なり紅の露)——紅花上的露水落下時也只是一滴無色之水,似乎暗示萬物各有其質,理當各安其位,或者塵世種種胭脂、紅露終將返璞歸真,單純如清水。
千代尼俳句賞
啊牽牛花——
汲水的吊桶被纏住了
我向人要水
☆朝顔に釣瓶とられて貰い水
asagao ni / tsurube torarete / morai mizu
譯註:這首詩是千代尼最有名的俳句。汲水的吊桶被牽牛花纏住了,惜美的詩人口雖渴卻不忍因打水而傷花之美好,情願向人乞水。日本人稱為「朝顏」的牽牛花,花色呈水白、紫紅或紫藍,狀如喇叭,又稱喇叭花。千代尼一生大約寫有二十八首以牽牛花(朝顏)為「季題」的俳句(參考本書第187—193首)。
吹吧吹吧,風啊,
讓風箏燦放——
你對花豈無慾望?
☆吹き吹けど花に欲なし鳳巾
fuki fuke do / hana ni yokunashi /ikanobori
如果我能將
我風箏的線系在
你和服的褶邊就好了
☆裳裾にもつくものならば凧の糸
mosuso ni mo / tsuku mononaraba / takono ito
譯註:此詩為千代尼餞別欲往吉野山賞櫻的俳友麻父(?—1775)之作。
下雨天——
那隻蝴蝶只好接二
連三做夢到明天……
☆雨の日は明日の夢まで胡蝶かな
ame no hi wa / asu no yume made / kochōkana
梅花香中
食白飯——
足矣此世!
☆梅が香に白き飯くふ世なりけり
ume ga ka ni / shiroki meshi kū / yonari keri
吉野山!
即便跌倒,也倒在
櫻花上
☆みよし野やころび落ても花の上
miyoshino ya / korobi ochite mo / hana no ue
傍晚寺院鐘聲
被櫻花
攔截在半空中
☆晩鐘を空におさゆるさくらかな
iriai o / sora ni osayuru / sakura kana
譯註:此詩被收於俳人兔路所編女俳人句集《姬の式》(1726)以及俳人既白所編《千代尼句集》(1764)中。詩中鐘聲、櫻花的意象,以及聽覺、視覺「聯覺」的運用,頗可與芭蕉1687年的名句相比較——「櫻花濃燦如雲,/一瓣瓣的鐘聲,傳自/上野或者淺草?」(花の雲鐘は上野か淺草か)。櫻花團團,似將遠處傳來的鐘聲攔住、籠罩住,我們分不清到底是聽到花之聲,還是看到鍾之花?
月亮不只將光
也將涼意,投在
此葉、彼葉上
☆月涼しあの葉この葉に只置ず
tsuki suzushi / ano ha kono ha ni /tada akazu
新月——
我心被寂靜
深勒
☆三日月にひしひしと物の靜まりぬ
mikazuki ni / hishihishi to mono no /shizumarinu
譯註:日語「三日月」,指陰曆每月第三日前後的新月、峨眉月。日語「ひしひし」(音hishihishi,寫成漢字為「緊緊」),緊緊地、深深地、強烈地之意。
鳥懷疑
懸在那裡的葡萄
是雨珠
☆雫かと鳥はあやぶむ葡萄かな
shizuku ka to / tori wa ayabumu / budōkana
我的力氣
只能贏過一隻蝴蝶
這個春日早晨
☆ちからなら蝶まけさせむ今朝の春
chikara nara / chō makesasen / kesa noharu
譯註:此詩是千代尼七十三歲之作,寫於生命最後一年(1775)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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