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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崢:美國最棒的科學故事,我要推薦幾篇無用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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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年開啟,人工智慧學者張崢薦書來了。

張崢是上海紐約大學的計算機學教授,現在學術休假任亞馬遜AWS上海智能研究院院院長,閑暇時最愛科學寫作或科普、歷史書、傳記、詩集等。

2019年,張崢給《知識分子》的讀者們推薦了《美國最佳自然年度文集》中的幾個故事,深受讀者朋友喜歡。今年,他將推薦哪些故事呢?

撰文|張崢

作為標準的 「復二代」,母校的校訓 「自由而無用的靈魂」 聽得耳熟。這句話很彰顯語言的「魔力」:似乎說完了,然而又沒有,於是在不同的場合、不同的上下文中反覆翻身坐起,重新再說,一路滴滴嗒嗒。聽過不少版本,比較靠譜的是指把 「有用」 往後推一推,不要貪圖眼前。

所以 「無用」 是另類的 「有用」,隱蔽而高級。但是,有沒有確實無用的學問?

當然有,而且還很有趣。2020年的《美國最佳科學寫作》中就有。我今年的推薦,就首選兩篇無用之作。

A Journey into the Animal Mind

ROSS ANDERSEN

from?The Atlantic

https://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19/03/what-the-crow-knows/580726/

第一篇是 「一腳踩入動物的靈魂」。

意識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有?在人人忙得要昏過去的內卷時代,連門房大爺都懶得問 「你是誰」。鳥是怎麼想的?當然是「鳥事「一樁,與我何干?

有這麼一說,意識建築在語言之上,而人是唯一有語言能力的高級動物,所以,自然而然的,自我意識唯人類專屬。這個邏輯,言之鑿鑿,溫暖人心,但經不起仔細推敲。在進化樹上掛著的各種動物,連眼睛這麼複雜的結構,都獨立進化出六十多次了,如果自我意識是生存所需,該問的倒應該是,為什麼動物會沒有呢?

一個智能生物(含AI),只要活動環境足夠複雜,就必須在事前有一個對結(後)果的估計,對作用和反作用有一個判斷。這個操作要對環境有一個模擬,其中包含著主體本身。正在思考中的我,和在想像中行動著的我,乃是一對俄羅斯套娃,這是產生自我意識的的根本。從這個角度說,動物怎麼可能沒有呢?它們只不過是有口難辨罷了。

把自我意識還原到此,是書房中的想像,沙發上的思想旅行。這篇文章從古老的印度宗教到科學家們的驗證和發現,一路走到信仰和科學的邊界怎麼定義這麼嚴肅的討論。

比如,和自我意識相關的基礎是自我認知。判斷是否有認識自我的能力是鏡子檢測:如果在身上做一個只能在鏡子中發現的標記,動物的下一步動作是在自己身上找,還是去鏡子里?這個測試的局限在於要求選手們的生存需要強視覺能力,而且環境中有類似鏡子的外在刺激。這也是為什麼很多動物通不過,通過的也不值得大驚小怪,比如大象(水泊吸水),鯨魚(從海底看海面的反射),喜鵲(鏡子)。 鏡子檢測的提出凸顯了人類中心說的謬誤:看不見自己,不等於沒有自我認知能力。

一篇完全無用、讀來妙趣橫生的好文章。

Beauty of the Beasts

ERRIS JABR

from?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

https://www.nytimes.com/2019/01/09/magazine/beauty-evolution-animal.html

「美」 作為一個話題,有用不過在飯桌上。「百獸之美」說的是動物世界的美,和作為旁觀者的人類無關。和我們唯一的關聯在於我們無用的好奇心,以及我們共享同一個物理空間的事實。

「美」 對動物們來說,不但無用,還經常是個累贅,就比如孔雀笨重的羽毛。「濃妝艷抹」 會引起天敵的注意,所以甚至有害,不利於生存。動物世界裡奇形怪狀、千姿百態的美,和進化論適者生存的理論相悖而馳,解釋不通。

對這個問題,達爾文有個小小的想法:美,是被異性選出來的。而且這個「為悅己者容」的行為不對稱,雄性花枝招展走T台,雌性打賞滅燈做判官。也許是因為「政治不正確」,這個 「sexual selection」 的理論一出現就飽受同行抨擊,被打入冷宮。統治學界和公眾思路的是這樣一個政治正確的理論:美是健康的附加分——我力氣大,所以拖得動更大更漂亮的尾巴。

就好像去泡美術館的人,一定有錢有閑還有品。

這篇是典型的科學寫作範文。講好故事,要把爭論的主角推到前台,畫像完整,有血有肉。主角之一是150年後替達爾文翻盤的是耶魯大學的生物學教授 Richard Prum,是普利策非小說類圖書獎最終入圍圖書《美的進化》的作者。和所有的天才反叛者一樣,除了勤奮加天分,必須一根筋,即使同行們不停地潑冷水。「異性選美論」 的中心思想就是,美和生存無關,只和雌性的好惡、雄性的取悅相關,只是為一場區區幾秒性交的華麗搭台。美之所以至關重要,因為「打扮」得體與否,關係到情場失意還是得手,關係到香火延續。

這一派理論並沒有到此結束,一個重要的修改是環境的微小差異可以導致不同的結果。這個補充引出了文章的第二個主角,德州奧斯丁大學的教授 Molly Cummings,只不過Prum的工作舞台在林間,她的在水底。

這個理論漂亮的地方,在於完美解釋了為什麼美有那麼豐富的多樣性(從進化的時間尺度上來說甚至是隨機性),卻又能穩定地遺傳下去。在叢林、在海底、在天空,「老娘們」 一拍腦袋,怎麼美,我說了算!

而人類之所以讚歎動物圈的美,用奧卡姆剃刀一揮,結論更簡單,只因為我們也是動物圈中的一員啊。

這讓我聯想到人工智慧系統的優化問題。一個人工大腦,可調整的參數有萬億級別。同樣的模型同樣的訓練過程,最後訓出來的參數值並不一樣。對此,學界的主要猜測是:

1)在巨大的參數空間中找不到也不需要找全局最優的組合

2)存在著無數個一樣好的局部最優

3)初始條件的輕微差異會把系統帶到完全不同的局部最優點

大千世界,從資訊理論的角度來看,不就是一組參數?這麼看來,參數之美和物種之美不但殊途同歸,而且互為表裡,理所應當。

談完兩篇無用之作,下面三篇一百八十度大轉,問題不僅有用,而且十分迫切。

Younger Longer

ADAM GOPNIK

from?The New Yorker

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19/05/20/can-we-live-longer-but-stay-younger

真不知道怎麼翻譯這篇文章的標題。「年輕地 『老』 去」 可能最合適?

先放下主題,我最喜歡這篇文章的一個原因是寫作乾淨利落,金句疊出,用詞卻十分簡單,除去不多的專業辭彙,很少晦澀的大詞兒(所謂high vocabulary)。比如開篇:

Aging, like bankruptcy in Hemingway"s description, happens in two ways, slowly and then all at once。

按中國的教育水準,對初中生都沒一個生字,也沒一個廢詞兒,馬甲線杠杠的。反正,我是默念了好幾遍,非常喜歡。這種文風,貫穿整篇文章,讀起來很爽。

但是文章的主題不輕鬆。人類一路跌跌撞撞,在動物界佔據頭牌,其中一個重要指標是自我增壽的能力:在上個世紀,人類平均壽命增加三十年。在今天,如果你活到了六十五歲,那麼有一半機會能堅持到八十五。老人部落的出現,帶來各種潛在問題,從社會負擔到和倫理。

孔子說,六十耳順,那個年代的六十多歲,換算成今天,是要入土的年紀了。說是耳順,很可能是耳聾。

耳聾是什麼感覺?或者更全面的說,一個正常人突然全方位地變老是什麼體驗?這種突然性帶來措手不及的挫折感,以及不得不接受之後的沮喪。要體驗這種心理衝擊,可以穿上麻省理工學院AgeLab的全套 「老人服」。

這篇文章從AgeLab的體驗開始,全方位展開,從心理到生理到產品到研究前沿。科學家努力的重點不是消除甚至反轉衰老,而是消滅衰老帶來的疾病。年輕並有力地老下去,時間到了,迅速而痛快地離開。

能不能長生不老?從進化角度來看,這是個節外生枝的問題,進化只關心傳承。生產完後代,主要的任務已經做完了。至於老人的呵護或智慧,也許有用,也許沒用,甚至可能有害。從進化的眼睛看過來,保護老人總不會是第一要務。正因為這樣,處理好日漸龐大的老年人群,是未來緊迫的任務。

未來的一個重大問題,不是老而不死,是如何從夕陽紅升級到少年老。

The Final Five Percent

TIM REQUARTH

from?Longreads

https://longreads.com/2019/10/22/the-final-five-percent/

Tim有個比他年長二十多歲、同父異母的哥哥Conwell。Corwell成長經歷有些複雜,不算順利,天性好自由,是Tim亦兄亦父的大哥,也是鄰裡間的熱心腸,

一場車禍徹底改變了Conwell的命運。簡單的說,不是把腦摔壞了,而是直接把他摔成了臭脾氣的 「壞人」。

腦科學史上有幾個著名的病人,其中有一個十九世紀初叫 Phineas Gage 的鐵路工頭,在一次事故中被鐵棍刺穿大腦後僥倖活了下來。但從此性格大變,變得性情急躁,固執任性又反覆無常、優柔寡斷,缺乏計劃,有始無終,生活雜亂無章。

雖然Gage成了一個人見人厭的討厭鬼,但對腦科學做出了重大的貢獻。人們開始意識到人的行為有專屬腦區管理。Gage的腦損傷部位包括前額葉皮層,那一小塊地方,也就是Tim所指的 「最後那百分之五」,是一道閥門也是一個開關,負責自我管控。這道防線一旦失守,惡之花將噴涌而出。

糟糕的是,Conwell正是摔壞了這一部分。

更糟糕的是,雖然有腦科學家們把腦病變作為證據引入司法系統的相關環節,至少Corwell在21世紀的各種新式軌道中跌來滑去,遭遇倒比Gage更慘。

腦科學一步踩進司法、量刑的禁區,帶來一連串的問題:有多少犯罪是因為腦異常、腦病變?如何定罪?如果犯罪是一個 「病」,能不能治?能治能不能防?能防能不能預測?能預測是不是可以提前手術…… 每走一步,都越走越遠,也越來越危險,史上科學為優生學站隊多次,悲劇多多。認知科學在多大程度上能介入社會倫理和司法系統,怎麼介入,是個永恆的難題。

沒有聖人——拿掉那百分之五,你我都可能瞬間跌入至暗懸崖。拿好頭盔。保護腦最要緊是守住那百分之五。

The Next Word

JOHN SEABROOK

from?The New Yorker

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19/10/14/can-a-machine-learn-to-write-for-the-new-yorker

今年學界繼續大力出奇蹟。「下一個詞兒」 開篇,John Seabrook 模仿 Neil Armstrong 的口吻,代表我們問到:(當我們一個一個詞兒地讓AI寫手代勞的時候),是不是機器前進一小步、人類倒退一大截的開始?

OpenAI的寫作機器GPT3有一千七百五十億個參數,讀過的文本加起來有五千億個詞,花了4.6百萬美元。它能寫出流利的英文,記憶力超強,對事實性問題的回復遠超人類。它甚至能帶著半哀怨半神經質的語風,和你討論哲學問題。

和機器討論人生,是不是既可愛又無聊?

GPT3的問世引發了空前的熱議。紐約客的這篇,以紐約客寫手自問自答什麼時候會被下崗為引子,加上實戰PK,角度新穎。文章同時整理了幾個流行的AI寫作工具,深度採訪了背後的工程師們。我對這些模型都算了解,也用過一些工具,可以負責任的說,作為科普,這篇文章很全面也很深入。

GPT3這類機器可以看作是超級魯棒的填詞機器,但又不是機械的背誦,所以能口吐蓮花,一個字接一個字往外蹦。讓它模擬採訪海明威,等進了小院子,肉湯灑地上了,樓也慢慢歪了,不過多少還存著些海大爺的影子。John比較調皮,把 Steve Pinker 的點評腰斬,餵給GPT3接著續,蒙過了那些工程師,就算我讀過許多Pinker,熟悉他的文風,也只能猜個大概。

不久的將來,會有機器續寫紅樓夢後四十回嗎?

我認為不會。不只因為我覺得GPT3還只是一個工程上的里程碑,還沒有撓到癢處。人和寫作機器——和未來的各種AI機器——的關係,和傳統的人機關係有一個本質的區別:雖然你還會是主駕駛,但會習慣和方向盤商量著開車,也能更快更好地在更複雜的航圖裡到達目的地。

駕豪車如馳駿馬,不揮鞭,但需要不時扣拉一下韁繩。(說得我想念大草原了)

當然,這立刻帶來兩個憂慮:第一司機會變得懶惰,第二你會被帶溝里去。但是,人類有生存壓力不見得是個壞事。我有時候甚至覺得,人類不給自己造一個對手,還能進步嗎?

When the Next Plague Hits

ED YONG

from?The Atlantic

https://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18/07/when-the-next-plague-hits/561734/

2020年春天,新冠疫情在武漢失控,波及全球。在動物界拿第一的人類,在自然界被打得落花流水。地球村對病毒短路,對人類熔斷。在《藍圖》一書中,Nicholas Christakis 遍歷人性的方方面面,說了一個似乎萬世不變的真理(常識):只有外在於人的威脅才能把人類擰在一起。

面對看不見的病毒,地球人經歷的卻是:拋物線至頂,在暈眩中急速下墜。

我讀到 Ed Yong 的 「下一個大瘟疫」 是2019年年底,雖然印象深刻,但並沒有好到列入我的年度導讀中去。於是,在2020一整年,我不斷想起這篇文章,想重讀一下,哪裡說對了,哪裡說錯了。

首先爆發地不對。Ed的足跡從非洲開始。畢竟,埃博拉病毒在那裡兩次爆發並席捲,公衛條件又極差,完全有條件引爆下一個瘟疫。可是,不管我們如何不願意,世界會記住2019年新冠失控是在中國武漢。雖然Ed對美國鬆散、各自為政的公衛系統有擔心,但並沒有懷疑其迅速拉響警報的能力。他質疑川普輕視科學、缺乏臨危不亂的素質,完全說對了。他讚賞有前瞻性的科學家和醫生們經年不斷的努力,參觀了CDC福奇實驗室里加速疫苗生產的新技術,也擔心過萬一醫護資源被嚴重擠兌的後果。

但他沒想到人類會在擠兌邊緣超長掙扎,電池耗盡又無法重啟。

他也沒想到,在地球村對人類熔斷的惡劣環境下,全球科學家們還能絕地反擊,快速研發和發布疫苗。(見王立銘老師的巡山報告)

在一次科普直播活動的時候,主持人問大家對2021年的展望。和其他幾位一樣,我腦海里第一個蹦出來的是:回歸正常吧!但是,總覺得哪裡不對……

我現在知道我真想說的是什麼。「正常」 是相對的也是脆弱的。其中的一些,碎了就是碎了,該破的膿包就是該擠破,不是所有的童話都應該地久天長。但是更重要的剩下的那些,需要每個人的守護,用心用力的守護。

鳴謝:

今年本來並沒有要寫推薦的心情和時間。校友張力奮教授在一次直播活動結束之後,請我推薦好的文章,給新聞系的同學做教材。我想這是大好事。在美國,科學寫作是一個嚴肅的新聞專業,已經有很多年的歷史,而國內似乎還沒開始。好的文章雖然多,但是為什麼我覺得好,還是得解釋一下。作為一個讀者,能有這個機會,不得不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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