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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砥|王羲之的傳統都已被曲解與背棄了!

梁武帝評王羲之書「如龍跳天門,虎卧鳳闕」,可以包含兩層意思:

一、其用筆或急越、或沉著;

二、其結字動靜相生:動如龍跳天門、任由馳騁;靜如虎卧風闕,屏息凝神,蓄勢待發。

兩者(用筆與結字)關係融會得很微妙。若用筆動靜不能有機轉換,其結構的跳擲與整嚴也便難以和諧地統一在一個空間中。反之,若其空間構思單一(一味地動或一味地靜),其用筆的變化也便難以全部施展。

梁武帝此評,讓我們應對上王書的手札,而非後世膜拜的《蘭亭序》。

可惜的是,王書這一審美特徵,由於唐太宗對《蘭亭序》的過於崇拜及後人的因循。隨著一代接一代的訛傳,至清代已完全變味──王書似乎成了漂亮與甜美的象徵,離梁武帝的感覺越來越遠了。

這種感覺的偏離,與後人對用筆的教條理解及對空間形式的忽略有關,唐初書家基本學王,雖各具風格,但已走向溫和。陸柬之一篇行書《文賦》,承傳的已是其舅虞世南而非王羲之的筆意了,結構愈趨平正。從陸柬之的行書讓我們想見被視為學王「正脈」的趙孟頫,顯然,趙孟頫行書更多地像《文賦》而非像二王──二王瀟洒倜儻的魏晉風骨在趙書中已不復存在。如果說,《文賦》還存有一些古雅氣息的話,趙書則只見秀麗了。秀麗離古雅尚有一段距離。由於趙書的訛傳,使後世不能見到二王真跡又缺乏創造意識的學書者亦步亦趨,至清代館閣體流行時,王書已經完全被曲解──筆法與結字幾無變化。近現代的白蕉、沈尹默等書家,氣息難以到達趙書,更談不上承傳右軍筆意。這一特殊的書法現象,頗似某些電視娛樂節目中對某個寓意動作的模仿遞傳,雖然其緊接的兩者尚有一定關聯,但到最後一位模仿者時,他所能收到的感覺與原本的動作已相距甚遠。好在進入現代社會以來,照相與印刷術的發達讓我們直接能見到二王書法的印刷品,才明白王書原本的模樣及其所代表的書法中魏晉風骨的意味。

陸柬之《文賦》

「魏晉風骨」的產生,與魏晉時期文人們信奉玄學有關。兩漢是崇尚儒家的時代,但隨著東漢王朝的崩潰及連年的戰亂,儒家經學並不能像往常那樣令人信服,故進入魏晉以後,一種佛道結合而偏於道的學說隨之興起,這便是玄學。玄學主張超越有限去追求無限,與先秦道家以宇宙為本的「無為」觀有一定不同,它更傾向於對人生的自由境界的探求,即從先秦道家的宇宙本體論過渡為人格理想本體論。玄學的這一觀念直接影響到了魏晉美學,同時也影響了魏晉時期的書法創作。如三國·魏鍾繇印所就亦步娛古照尚流美者地也」之類的話流傳下來,後人評鍾書「天然第一,功夫次之」,可見與其觀念相一致。被後人譽為「書聖」的東晉士人王羲之,雖深懷行仁政的理想,但現實終使他回到玄學、佛學中尋求解脫。其對現實的失望及追求自然、適意、酒脫的性格既反映在其書法文字中,也反映在其書法形式中。這種不入時俗、強調個性、追求自然、反對束縛的精神,亦便成為魏晉士大夫對人生與藝術的獨特理解,成為魏晉時期的獨特文化現象。宗白華先生曾指出:「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於智慧、最濃於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散步》)這也便是「魏晉風景」的本質特徵所在。

王羲之《遠宦帖》

與鍾繇現比,王書雖不及其古質或天然,但其功夫特絕,而且,他試圖把這種功夫表現到極為自由的境地,這也與其先儒後玄的思想轉換相關。唐太宗極懂右軍書風,謂「詳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而「其餘區區之類,何足論哉!」然太宗雖在理解上過人一等,但卻以儒家思想作為治國根本,故逸少書中之玄學色彩,並沒有在其宣傳王書時加以闡揚。而不論其本人或是初唐幾大家,都循了王書規矩的一面,以使王書所具的「魏晉風骨」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抑制。

下面就王書手札與後世尊王書風在用筆及空間形式上作一對比,以明王書精神之逐漸喪失的過程。

王羲之手札:

1 、用筆。出入轉帶沒有浪跡,但筆筆到位,筆大遒實,轉鋒動作與前後運筆銜接,過渡自然,但動作分明,折是折,轉是轉。連續運筆提按既具節律變化,又具形態變化,用筆重而不滯,輕而不滑,輕重關係協調得極為微妙。

2 、結字。沒有一字四平八穩,一切都在動態之中,但這種動態並非是單純的擺置或單純的連帶,而是服從於整體空間的安排。每一字都有一種造型,而每一個造型又環環相扣。

3 、章法。王書手札章法是最令後世人望塵莫及之處。尤以《得示帖》、《頻有哀禍帖》、《孔侍中帖》、《二謝帖》等為極致。其往往楷、行、草奇妙組合,將動、靜及其中間狀態合在一起。而線條的粗細、字裡行間的錯落與疏密開合,形成一個無法變更的整體。其前後上下空間極富形式意味,從今天的角度講極富「現代」色彩,尤其動、靜或草、楷的對比渾然一體,銜接、呼應得天衣無縫。

後世學王書法:

被列入王羲之名下的《長風帖》、《游目帖》、《大道帖》、《此事貼》籌摹本,其無論用筆、結字、布白及氣息均下《得示帖》等手札數等,氣息甚至不及《文賦》醇厚。可以想見唐人在傳播王書上做了一定貢獻(大量摹寫王書以使流傳)的同時,也使王書精神走失,面貌變異。唐陸柬之行書《文賦》、元趙孟頫行草似乎更接近這些王書劣仿者的用筆及結字方式,而王書之遒勁風骨及結字、布白之動感、節律,則多不能取得,以至變得沒有激情,看似溫和,實則正在走向媚俗。所謂「媚俗」,即內涵的喪失,其外形漂亮、甜美,迎合大眾口味。陸柬之之前,已有智永真草千字文的存在。這位同樣被後人視為得王書真髓的書家,其表現也頗令人失望──用筆、結字趨向一律。當然,由於真草千字文主要作為啟蒙寫字課本,故尚情有可原。但智永沒有其他筆跡留傳,讓人難以想到他的創作會是怎樣的一種表現。

智永《千字文》

三家用筆:智永多用側鋒,筆跡外顯,但沒有王書側鋒的颯爽──王書側鋒多由中鋒在一定速度下翻側而成,且很快又能轉成中鋒,智永則似乎是靜態下的單純側筆,缺少運動性及過程性。陸柬之用筆稍含蓄,性情溫雅。趙書行草則趨向單薄,動作變化少,轉鋒多拖帶成側,少筆鋒的絞勢。

三家結構:智永單字結構平順勻稱。《文賦》與趙書相似,但《文賦》稍寬和,趙書則過於圓熟,兩者皆少右軍欹側之勢。

三家章法:《千字文》字基本獨立,難言章法。陸柬之也為簡單布列,偶見楷草對比,但缺乏呼應,顯得突兀。趙書行勢則多平直,似抄寫工,千篇一律。

概括言之,三家均少王書的變化(用筆、結字、章法),而是將王書一字一字學寫,把王書的奇崛變成了工勻,拆解了王書的整體意識,以致王書的流傳變得簡單、輕薄、規範了許多(從集王書《聖教序》中也可以看出王書單字結構之奇)。

及至今天,許多人完全喪失二王的傳統,喪失「魏晉風骨」的本質精神,而拾得後世那些已經異化的王系書法的牙慧,自詡傳統、正統,實在是可笑而可憐的。

由是,如果我們以儒家觀念來框定「正統」或「傳統」,那它的書法模式應該是初唐幾家及顏柳楷書之類,而非極富靈性與變幻的鐘王書法。但若以王書來框定書法傳統,那麼,後世以為「正統」的諸如智永、陸柬之、趙孟頫之流則已遠離作為王書傳統文質的玄學精神。也就是說,不論是古人或今人,王羲之的傳統都已在一定程度上被曲解與背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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