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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小無父無母,被村裡痴傻老漢養大,嫁人時爹媽來討3萬彩禮

我的親生父母就在眼前,卻拋棄了我,是多喜救了我的命。

1

窄細的公路蜿蜒綿長,車子穿過隧道,眼前是綠油油的麥田,呈梯狀。

攀山繞壩下了坡,遠遠望見一處依山小鎮,房子錯落有致,青磚灰瓦在晨霧中影影綽綽,頗有幾分仙氣。

車子進不去,停在公路邊。

順著公路斜刺里一條小道步行下去幾百米,突兀地矗立著一方巍然大石,上面用考究的紅漆書著三個字——「呂奉鎮」。

「電話是半夜打來的,這會兒人能不能還在?」我扯了扯悶頭朝前走的石明,焦慮地問。

「在不在也得去了才能確定,再說了,那是派出所,你想多了。」石明一臉倦意。

誰說不是呢?自從多喜離家出走,三年來,我幾近崩潰。

只要有一絲線索,不管是半夜還是清晨、颳風還是下雨,我都會不顧一切前往,雖然到頭來都是空歡喜一場,可每次石明都陪著我,言寡而情重。

這次依然一樣。

呂奉派出所的電話是半夜打來的,說是一個老乞丐半夜跑進當地農戶的柵欄里偷雞,被人家逮著,好說歹說抱著一隻雞死活不放手,人家沒辦法才打電話報了警。

我掛了電話就要出門,石明知曉我的性子,穿了衣服隨同,一路趕來,已是拂曉。

山裡霧大,走近了才看清,一條街穿山而入,兩邊是一水的商鋪,沿著街道拐上去,半山腳下就是派出所。

側著目光遠望,遠山間三三兩兩散落著幾處院落,想必就是鎮子近處的農戶。

我定了定神,若真的是多喜,六十多歲的人了,磕磕絆絆走了多久,才能爬上那陡立的院落?

眼下又是深秋,大半夜守著別人家的雞窩,也不知身上的衣服能不能禦寒。

身旁的石明碰了碰我:「佳慧,想啥呢?」

我猛一抬頭,一個小警察已立在眼前。他看見我們站在大門口,揉了揉疲倦的眼睛邊開門邊驚詫地問:「這麼早?你們這是?」

「哦,我們昨夜接到電話,說是這裡有個老人,與我們登記的走失信息相似,我們來看看。」石明客氣地說道。

小警察「哦」了一聲,領著我們進了所里。派出所不大,但仍透著股威嚴莊重的氣勢。

進了門左拐,是一條不長的走廊,走廊盡頭蹲著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人。小警察指給我們說:

「吶,就那個,昨天半夜有人打電話,說偷了農戶的雞,死活不放手。人領回來,一直蹲在那,你們去認認,看是不是你們之前登記要找的人?」

我疾步向前衝去,石明眼疾手快拽著我的胳膊使了個眼神,我疑惑地看向他,他伏在我耳邊低聲說:「不要激動,看樣子不像,別嚇著人家。」

我翻了一眼石明,照舊衝上去。

老人低著頭,身上破破爛爛的迷彩外套被油污和臟垢浸透,已近僵硬,頭髮像亂草一樣七倒八歪,一綹一綹凝結著。

他聽見響動,偷偷斜乜,見有人朝著他衝過來,身子下意識地朝著牆角擠了擠,哆哆嗦嗦貼緊牆面,悶著頭低聲喃喃自語,似泣似哽。

我顧不得許多,掰著他的肩旁用力一推,想看清楚他的臉。他猛地抬起頭,驚恐地哆嗦道:「雞是我的,我找到了,不給你。」

那是一張烏漆墨黑的臉,右臉一道蜈蚣疤赫然醒目,面目蒼老而隱怯,我的淚水瞬間奪眶而出。

真的是多喜。我喊了一聲「爸」,便泣不成聲。

旁邊的石明也驚呆了,他急忙蹲下身詢問:「爸,你這是?」

多喜用渾濁的眼神望了望我們,身子繼續向後縮去,他懷裡緊緊抱著一隻奄奄一息的雞,卻並不與我們搭話。

我和石明同時覺察到了異樣。

我心疼地繼續說:「爸,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毛丫,我來帶你回家。」

就在那一瞬,多喜突然變了臉色,一把推開我,閃身站起來擦過我和石明就往外沖。

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見「嗵」的一聲悶響,多喜重重地栽了下去。

懷裡的雞飛出去好遠,雞毛撲棱了一地,雞被摔醒了一瞬,「咯咯」叫喚了兩聲,緊接著抖了抖翅膀,徹底沒了氣息。

多喜也暈了過去。

2

算是一場虛驚,多喜並無大礙,只是蹲得太久又沖得太猛,人暫時暈厥。

回程的路上,多喜一直捲縮在車後椅的角落裡,儘管他嘴裡一直念叨著「毛丫」這個名字,但他對我卻置若罔聞。

我像幼時一樣,坐在他身邊小心翼翼扯他的胳膊,試著把頭伏在他的肩旁,但他警覺地縮緊身體,瞪著一雙渾濁的眼神驚恐地看向我。

石明的車開得穩當,他幾次朝著後視鏡端詳,良久才說:「佳慧,爸的病怕是嚴重了,他現在這個樣子你還是不要著急,不然他更加排斥。」

一路無語,此刻石明打破了壓抑的寧靜,我憋在心口的悲慟一時沒法控制,沖著石明吼道:「敢情不是你爸,你不著急。」

我的聲音有些疾憤,嚇得旁邊的多喜一個激靈跳起來,頭磕到了天窗。

接著多喜吵鬧著要下車,我顧不得許多,上前死死抱著多喜的身體,但多喜的力氣還是那麼大,他幾次掙脫。

眼看著我無法控制多喜,石明一個急剎車。隨著車子的驟然停下,我和多喜的身體「啪」地重重摔在了前座上。

多喜被突如其來的情況嚇到了,他怔怔地望著跳下車的石明,像個孩子一樣哆嗦著嘴說:「雞,雞找到了,又丟了。」

說完他指著我說:「是她,她搶去的。」

石明抬眼看了看有些狼狽的我,朝著多喜說:「爸,您是要找雞嗎?」

多喜聽到這句話,臉上浮現出一絲明亮的笑容,連連點頭道:「找雞,找雞,毛丫和橙子還等著我呢!橙子最愛吃雞肉了。」

聽到橙子的名字,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聲大哭。

橙子是我和石明的女兒。

這世上,多喜除了疼我,橙子更是他心尖上的一塊肉。

派出所那隻已經咽氣的雞是被我從多喜的懷中橫奪過去扔掉的。

當時,他醒來後,看見地上的死雞,一個猛子撲上去,緊緊摟在懷裡,對我和石明卻視若無睹。

我扯著多喜的胳膊哭著說:「爸,我是佳慧,你的毛丫,你看看,你怎麼不認識我了?」

多喜卻一個勁的摩挲著那隻死雞,任憑我怎麼呼喊,他都置之不理。

我當時心勁上來,火爆的脾氣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奪過多喜手裡的雞,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扔進了派出所的犬籠里。

雞在犬的興奮撕扯下很快就分裂成了一地散亂的雞毛。

多喜匍匐著兩條腿,欲哭無淚地奔向犬籠,我給石明使了個眼色,石明衝到前面背起多喜就往外跑。

多喜蒼老的喉頭髮力滾動,可除了含混不清的嚎哭,他幾乎再也不能完整地表達出一句話,小警察跟在後面,七手八腳地幫著把多喜帶出了呂奉鎮。

車子沿著公路向前,多喜不再鬧騰,石明告訴多喜只要乖乖坐在車子上,就會帶他去找他要的雞。

3

多喜是我的養父,腦子有些毛病,上鋪村的人都喊他「傻喜子」。

聽奶奶講,多喜十三歲之前是個頂機靈的孩子,卻因為一次意外失了魂,便成了傻子。

4

上鋪村的人多姓雷,雷家祖墳往西三里便是下鋪村。

上鋪村有個傻子叫多喜,一遇著電閃雷鳴的大雨天就拼了命往雷家祖墳跑。起先父母死命攔著,後來,拗不過多喜的鬼哭狼嚎,也就隨他去了。

十幾年來,多喜像個鬼魅一樣在大雨里繞著雷家祖墳高聲狂叫瘋喊:「爺爺,爺爺,你不是說你能擒住『大粽子』嗎?為什麼你趴在地上不起來?」

那撕心裂肺的質問直呼喊到雨停,多喜才像個落湯雞一樣蔫蔫地回村。

最初的幾年,村裡有些心軟的人不免跟著落淚,久了也就曉得是多喜瘋魔發癔症。

多喜二十六歲那年,從雷家祖墳撿回一個女娃娃。

那天,據說多喜又在墳地瘋喊,喊著喊著雨便小了,他停下來喘氣,忽聽得一深草茂密的墳塋處一陣嬰兒啼哭的聲音。

多喜怔了怔,跑過去一看,破舊的柳筐浸在雨地里,裡面睡著一個娃娃,紅猴一樣皺皺巴巴,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多喜許是被那哭聲震撼了,他提起柳筐,一路奔回上鋪村。

多喜母親一看是個孩子,問多喜哪裡來的?多喜傻呵呵一笑,痴痴地說:「爺爺爬得慢,落下的。」

多喜母親知道多喜說瘋話,白了一眼多喜也不再理他,轉回頭沖著老小說:「多力,雨小了,去把你大哥大姐找來,就說爸和媽有事。」

家裡七七八八的幾個兒女都叫來了,多喜的爹磕了磕煙灰開口了,他說:「這個家一向你們的媽說了算,眼下的事叫她和你們講。」

多喜母親看了看眾位兒女,清了清嗓子說道:「事情是這麼個事情,今兒多喜又出去瘋魔,墳地里撿回個女娃娃。

「我估摸著這指不定又是誰家多出的女娃娃不要了,扔在墳地了。

「這既然多喜撿回來了,好歹也算是一條命,我琢磨著……」

多喜母親的話還沒有說完,多喜的大姐就插嘴道:「媽,你是不是老糊塗了,這孩子誰愛要誰要,可別賴給我。」

多喜母親用輕視的眼神瞟了一眼多喜的大姐,接著說:「我琢磨著,我和你爸也一天天老了,你們呢,都成家立業了。

「這多喜呢,到最後就留下孤零零一個人,雖說兄弟姐妹多,可到底是老牛拉犁,各顧各的光景,多喜將來指不定多凄惶。

「既然這女娃娃沒人要,我打算給多喜認下,做他的閨女,我和你爸幫襯著帶大,他們也算是相依為命的父子倆,在這世上,互相有個親人。」

「媽,你老糊塗了,就傻喜子這樣,自己都不定活到哪天,還養閨女!養了閨女他知道疼嗎?你這不是緊趕著給咱一家人添堵嗎?」

多喜的大姐「嘰里呱啦」一頓說。

「老大,傻喜子不是咱付家人叫的。這些年,村裡的人怎麼瞧低咱們、怎麼戲弄多喜,你不是沒看見。

「眼下你再自己個作踐自己個的兄弟,你別怪我不認你這個閨女。

「就這。我找你們來不是商量,是告訴你們,這娃今後就是多喜的閨女了,你們做姑姑叔伯的往後多照應著點,我也能和你爹閉上眼睛走那黃泉路。」

說完,多喜母親就下地熬米糊了。

其他兄弟姐妹知道拗不過母親,雖說知道將來這娃娃難免會拖累他們,但為著不惹母親數落,也樂得清靜,嘟囔幾句各自回家了。

那天夜裡,喝了米糊的女娃娃睡得特別香甜。多喜不願回自己的房裡,硬是要守著他撿回的女娃娃。

多喜母親頭一次發現多喜的臉上泛出了難掩的喜氣。

她說:「多喜,你瞧,這娃娃好看著呢,那麼大的雨都沒淋壞,真是個結實的胎娃。這是老天爺還給你的報,你好好養著這閨女,將來你老了就有依靠了。」

多喜聽懂了母親的話,點了點頭,一個勁地傻笑。

那一夜,月朗朗,星如點豆。

5

這世上從來不缺多嘴的舌。

多喜從墳地里撿回女娃娃的事不過半天的功夫就傳揚得十里八村都知曉了。

上鋪村的付家,祖上是外來戶,一向受著歧視。

更別說當年多喜的爺爺裝神弄鬼糊弄了大家幾十年,害了自家的子孫不講,把付家的名聲也搞得臭名昭著,以至付家的人在上鋪村越發抬不起頭做人。

好在多喜母親個性強勢,一向維護著付家的門庭,這樣一來,少不得得罪一些人。

下鋪村的司家,坐地的大戶,一個村有半個村都姓司,尤其司鎖的老婆,一哭、二鬧、三上吊是遠近聞名的,沒人敢惹。

她找上門的時候,多喜母親在自家院子里攀黃瓜的架子,雖說入了秋,可昨天一場秋雨把園子里的蔬菜澆了個透,太陽一出爭著勁地冒個。

「哎呦,多喜媽,心情著實不錯嘛?!」司鎖的老婆陰陽怪氣地叉著腰走進了院子。

「哦,鎖子媳婦,你這是咋有功夫來我們村串門,快些進屋喝口水。」多喜母親雖說心裡不待見這個女人,可到底客套禮讓著。

「喝什麼水?我問你,昨天你家那傻喜子是不是撿回一個女娃娃?」

「你咋個知道?」

「我咋個知道?那是我的娃,我扔在雷家祖墳的娃,誰叫你們撿回來的?」司鎖的老婆氣勢洶洶地叫嚷。

「哦,是你的娃呀,那你是不是來要娃的?」多喜母親雖說心下有些捨不得,可畢竟人家親生母親找上門,由不得自己。

「那女娃娃是我們扔了不要的,我們司家是要生男孩的,我要她做什麼?」

「哦,原來是這樣。那你看,你這不是還在月子里嗎?雖說是剛入秋,天氣還熱,可月子還是要坐的,著了涼落下病就不好了。

「你要是啥時候想看娃娃,知會一聲,我叫多喜抱過去給你看。」

「多喜媽,你不要在這裡揣著明白裝糊塗。我那女娃娃算是個沒福氣的,為了弟弟不得不舍了自己這一世的福氣。

「可她就是被狼叼走、被狗吃了,也不能栽在你們家認個傻子當爹吧,你叫她將來怎麼做人?」說著司鎖的老婆竟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起來。

多喜母親犯了難,她思索了片刻,賠著笑說:「鎖子媳婦,你看是這樣的,俺們家多喜是傻,但他知道疼孩子。

「他既然能從那墳地里把孩子帶回來,就說明這孩子不能死,她和多喜是有父子緣分的,你說眼下你又不要,咱總不能把孩子再扔了吧,好歹是一條命。」

「還緣分?跟著一個傻子爹活著不如死了的好。」司鎖老婆說完一個箭步衝進裡屋抱起孩子就走。

多喜母親到底年歲大了,再厲害也頂不上事,她眼見著孩子被抱走,拖著有些臃腫的身子死死拽著司鎖老婆的後襟不肯放手。

司鎖老婆急了,抬腿就是一腳,把多喜母親仰面踢翻在地。

村裡的男人們都下地收莊稼了,幾個閑散的老弱聽見吵鬧聲跑來,一看付家出了事,都指指點點說東扯西,卻沒一個出頭幫忙的。

多喜母親趴在地上動彈不了,眼看著司鎖老婆把孩子抱走,她心知再攔也無用,畢竟孩子是司家的,是死是活人家說了算,合該多喜是個孤苦無依的命。

多喜是從哪冒出來的,誰也不知道。司鎖老婆已經抱著娃娃走到大門口了,眼見著一個男人衝上來,一把奪過孩子,怒氣沖沖地看向司鎖老婆。

「呀,傻喜子,你是反天了嗎?把孩子還給我。」司鎖老婆說著衝上去就搶孩子。

多喜二話不說,上去就是一巴掌,把個司鎖老婆打得一個趔趄摔在了地上。

眼看著多喜還要上去打,從門裡踉踉蹌蹌小跑出來的母親大呼小叫:「多喜,住手,那女人還在月子里,你可不敢再動手了。」

多喜聽見母親的呼斥,一個大步抱著孩子回了屋。

被打的司鎖老婆坐在地上開始嚎,沒有一刻鐘的功夫,下鋪村就來了十幾個精壯的漢子,把付家的門戶圍了個水泄不通。

「鎖子媳婦,不敢嚎了,月子里嚎出病,將來咋辦?」多喜母親來來回回就這幾句車軲轆話。

她當然無心安慰眼前這個哭鬧的女人,她在揣摩咋樣能在下鋪村的人趕來之前想出留下娃娃的辦法。

付家門前鬧得人仰馬翻,付家的男人也回來了。

「把娃娃抱走哇,人家自己的娃娃留在咱們家遭這樣的爛攤場。」多喜的大哥煩惱地說。

「把娃娃抱走,你說得輕巧,眼下那傻子把俺媳婦打了,這筆賬你們沒算嗎?」司鎖手裡揮舞著鐮刀豪橫地說。

「你想咋?」多喜母親一把推開老大,乾脆地問。

「娃娃自是要抱走,打了俺媳婦是要賠錢的,不然俺手裡的鐮刀可不認識誰的腦袋硬。」

「娃娃你們要養,抱走沒說的,要是往死弄,俺出錢買了。多少,你說個數。」多喜母親一向爽快,在場看熱鬧的人都愣了。

多喜的大哥扯了扯母親的衣服說:「媽,你是不是糊塗了,非要沾惹這是非。」

「這不是是非,是命。」多喜母親厲聲吼道。

眾人立在原地不說話。

司鎖老婆一聽有人肯出錢買她要扔掉的女娃娃,「騰」地從地上站起來說:「五百現錢,外加兩隻帶羔大母羊。」

多喜母親用輕蔑的眼神掃了一眼剛才還嚎哭得要死要活的女人,淡淡地說了句:「行,羊啥時候拉都成,現錢立個字據秋後賣了糧食就給。」

就這樣,娃娃留下了,小名毛丫,也就是我,那天,多喜頭一次替我出頭,打的卻是我的親生母親。

後來,奶奶知道是大姑去下鋪村告的狀。大姑原以為會把我趕走,卻不想害得家裡賠了好多損失。

6

母親把原本要給我餵奶的兩隻母羊趕走了。

奶奶的麵糊米糊不頂用,我喝進去就拉稀,拉得整夜整夜地哭,眼看著沒出滿月就七七歪歪活不成個人。

奶奶熬不住,舍下老臉和村裡養牛的雷大軍去賒牛奶。

「一家子糊塗蟲,你給個傻子養閨女,不是害人嗎?你叫人家娃娃將來咋活人?

「還賒牛奶,我這牛奶現錢拿到鎮上都不夠搶,你欠下那五百現金就夠你還了,還喝牛奶,沒有,回去。」

奶奶在雷大軍處碰了壁,回家抱著我哭了一場,她說:

「毛丫,人人都說你給多喜當閨女不如死了的好,你也是嫌丟人了,喝了這麵糊糊見天地吐,看來真是不該多喜有福。」

那天夜裡,爺爺奶奶被一陣吵鬧聲驚醒,他們奔出院子一看,雷大軍領著幾個本家把多喜一路拖著扔在了院子里。

多喜身體蜷縮著,雙手死死環抱著肩臂,任憑一伙人對他拳打腳踢拖拉扯拽,他都沒有鬆手。

奶奶急吼吼護著多喜的身體質問:「你們有沒有王法了,這樣欺負多喜,不怕遭報應嗎?」

「王法?王法也是你們這種裝神弄鬼唬弄人的人家講的?今兒個打他算是輕的,再叫我雷大軍逮著這傻子偷牛奶,我非剝了他的皮。」

雷大軍留下狠話揚長而去。

爺爺扶起多喜,月色下,多喜的臉上糊滿了褐色的血。

大概被拖拽得厲害,多喜站不起來,他看著因心疼而落淚的奶奶說:「我閨女毛丫死不了。」

說完,從懷裡掏出一個搪瓷瓶,沖著爺爺奶奶晃了晃,傻笑著。

奶奶接過牛奶,抱著多喜放聲嚎哭,直哭得滿村騷動,老樹上鴉鵲撲稜稜驚飛無數,才把她多年虧欠多喜的憋屈釋盡。

也是那一夜,爺爺磕著老煙袋鍋,看著被打得渾身是傷的多喜嘆了半夜氣。

天初明。

爺爺去了雷大軍家,他是這樣和雷大軍說的:

「大軍,叔這一輩子沒求過誰,昨個夜裡,那多喜你看見了,打死都不肯鬆手。

「他的膽子是被嚇破了,魂也嚇散了,可心底里那股子人情味還在,他知道疼他的養女,他怕那娃娃餓死,是豁出命的。

「你看,你那好幾頭牛,你就不要花錢雇牛倌了,叫多喜給你放,俺們不要錢,每天就給娃娃一斤牛奶,等娃娃會吃飯了就行,算是叔求你了。」

說著爺爺就要下跪。

雷大軍一看,窩囊了半輩子的付海老漢要給自己下跪,他的心腸再硬也不能把事情做絕了,再說不花錢有人給放牛,這筆賬明擺著他賺大發了。

他忙顛顛扶著爺爺說:

「叔,既然這樣,那就依你了,只是我雷大軍不做虧本的買賣,你這傻喜子要是把牛放好了咋也好說,牛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就不能怪我不仁不義了。」

爺爺一看雷大軍發了善心,喜得千恩萬謝替多喜攬下了放牛的營生。

那年,從秋到冬,不論颳風下雨、飛雪流寒,多喜天天給雷大軍家放牛。

雖說中間出了不少岔子,可多喜在爺爺奶奶的精心囑咐下,硬是頂著風雪把一個冬天熬過去了。

我因為喝上了牛奶,五個月的時候竟也白白胖胖。

7

開始懂得嫌棄多喜的那年我已經七歲了。

村裡的娃七、八歲都陸陸續續開始上學,那年秋下,奶奶給我縫了一個藍白相間的豎條紋書包,還特意送了村裡一個老先生一籃雞蛋,給我取了個大名叫「佳慧」。

開學那天,我扎著兩根羊角辮蹦蹦跳跳跟著多喜去學校。

學校在下鋪村。

那是我小小的人生里第一次見到了與家裡完全不一樣的情景,也是第一次發現我與別人不一樣。

多喜拉著我的手走進學校,好多孩子圍上來,他們用好奇的眼神盯著我。

良久,一個孩子說:「這就是上鋪村傻喜子的閨女,也來上學了。」說完哈哈大笑,緊接著其他孩子也跟著鬨笑。

我來時那喜悅的心勁在眾人的鬨笑聲中被淹沒,我羞愧地低下頭,手指緊緊扯著衣服的下擺,淚在眼睛裡打轉。

多喜則滿校園追著那群起鬨的孩子嗷嗷亂罵,孩子們見多喜被激怒了,更加肆無忌憚,越發張狂地戲弄多喜。

多喜似乎渾然不覺,在追趕中越發因氣急而狼狽不堪。

我的耳中穿過一陣又一陣的嘲笑聲,「傻喜子」這三個字像利箭一樣扎在我年幼的心上,我再也無法忍受那種異於常人的屈辱,抬腿跑出校園。

多喜看我跑了,也顧不得追那些瞎嚷嚷的碎孩子了,他朝著我喊:「毛丫,毛丫,慢些跑,小心摔了。」

我那時候恨極了多喜,他越喊我,我跑得越冒勁。

那天回去後,我一直哭到錯午時分。

奶奶去大伯家借了二升玉米面,蒸了我最愛吃的紅棗玉米發糕。見我哭夠了,她笑呵呵地說:

「毛丫,還有半個月該是你的生日,咱們今年提早過,你吃了發糕奶奶帶你去個地方。」

我一瞧見發糕就不哭了,抹了抹眼淚破涕為笑,多喜則站在腳地一個勁看著我傻笑。

吃完發糕,奶奶帶著我到了雷家祖墳。

「奶奶,來這裡做什麼?這裡都是死人,我害怕。」我縮了縮身子貼在奶奶懷裡。

奶奶摟緊我,自顧自嘆氣道:「到底是誰做的孽,叫這孩子遭這罪?」

「奶奶你說什麼?」

「毛丫,你從前問奶奶你的媽去了哪裡?奶奶騙你說,你的媽得病死了。今兒,奶奶把真相告訴你,你媽沒死,她就在下鋪村,是司鎖的老婆。」

我一聽見奶奶說自己的媽就在眼前,朝著奶奶嚷:「奶奶,你騙我就是為了讓我給傻喜子做閨女嗎?」

「毛丫,七年前,你爸媽為了省下指標要個兒子,把你扔在這雷家祖墳。

「那天下著大雨,雷聲和閃電忒嚇人,喜子又發瘋魔跑來這雷家祖墳瘋嚎,你就在那。」

說著奶奶指向一處墳塋,上面野草萋萋,甚是駭人。我瞪著眼睛膽怯地望向那處墳塋,繼續聽奶奶講:

「你躺在一個破舊的柳筐里,喜子聽見了你的哭聲,把你帶回了家。你的叔伯姑姑都擔心留下你受拖累,當天下午,你的大姑就偷偷跑去下鋪村告了你媽。

「你媽跑來又哭又鬧折騰了一番,最後要走了五百現錢和兩隻帶羔的母羊,事情才算消停。

「原本那母羊還能給你墊補點羊奶喝,可被他們趕走了,奶奶想著你命大,沒死在墳地里,喝麵糊米糊也指定能活。

「可誰想你那肚腸倒是嬌嫩,喝了麵糊米糊見天地吐。

「那個時候家裡窮,也拿不出啥好吃食給你。沒辦法奶奶就腆著老臉去和雷大軍賒牛奶,結果被撅了回來。奶奶想你是活不成了。

「就是那天夜裡,喜子怕你餓死,去雷大軍家偷牛奶,結果被雷大軍發現,打了個半死。

「你看他臉上那道醒目的蜈蚣疤,就是雷大軍用三抓劈的,喜子險些喪了命。可就是那樣,喜子還是把偷來的牛奶捂在懷裡不肯鬆手。

「這些話,奶奶本來不能和你說。你還是個小人兒,按說啥也不懂,可說不懂,你也曉得有個傻爸丟人。

「奶奶是黃土埋脖子的人了,也活不成幾日了,這些話奶奶等不得你長大了。」奶奶說著泣不成聲。

我伸出小手抹去奶奶的淚痕,奶奶握著我的手說:

「毛丫,你若想去找你爸媽,奶奶和喜子絕不攔著,奶奶知道,你懂事嘞。

「你知道睡在這死人堆里駭人了,也活不成,做喜子的閨女也要遭白眼和唾棄,只有你爸媽是體面的人,才能叫你好好活人。」

說完奶奶看著我,目光溫和,她的臉上竟看不出一絲波痕。

落日拖著金色的餘暉,晃得人神色慌張。多喜站在我們身後,他的臉上布滿了恐慌和害怕。許多年後我才明白,那日的多喜有多害怕我離開他。

其實那天,我懵懂的心智並未開化,奶奶說的好多話我並沒有完全理解。

我只聽懂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親生父母就在眼前,卻拋棄了我,是多喜救了我的命,我去找他們,他們也不能要我。

可縱然那樣,我依然極其嫌棄多喜。

8

越是長大,強烈的自尊心越是膨脹,且脆弱。

我從來不讓多喜送我上學,也絕不允許他出現在我的學校,為了躲避同學的嘲笑,我甚至在我的書本上只寫了「佳慧」兩個字,特意把「付」字去掉。

遇上颳風下雨天,都是奶奶站在村口等我,她年邁的身體越發顯得臃腫,自爺爺走了後,奶奶獨自操持一個家,更是辛苦不易。

可我當時並不懂事,寧願年邁的奶奶在風雨中遭罪,也絕不讓多喜出現在視線里。

雖然我知道多喜每次都偷偷跟在我身後,可我就是想惱他,不讓他靠近我。

我上三年級的一個冬天,多喜突然來學校找我。

那天我們正上語文課,外面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一個上課搗蛋的同學朝著窗外驚呼:「下雪了。」

同學們都紛紛把頭側向窗外,突然那同學又大聲喊道:「咦,你們看,那裡跑來一個白毛怪。」

同學們沖著大雪中慌慌張張跑近的白毛怪齊聲喊:「傻喜子,傻喜子下雨不瘋,下雪瘋了。」

幾個平時搗蛋的男生沖著我喊:「付佳慧,你看你傻爸來了。」

我當然也看見了多喜。

在同學們的嘲笑聲中,我不顧一切奔出教室,身後是老師呵斥搗蛋同學的聲音。

多喜見我跑出了教室,他驚慌地沖著我喊:「毛丫,你奶奶……」

他話沒說完,我朝著他怒斥道:「誰叫你來學校的?你起開。」說完,一把推開多喜跑出了學校。

由於我的任性,奶奶在臨終時沒有看上我最後一眼。

大伯把我找回家時,我已經凍成了雪人,那時候奶奶已經咽氣多時,壽衣穿戴整齊,等著我回家就入殮。

我撲在奶奶身上哭得死去活來,可奶奶再也沒有睜開眼看看我。

原來,多喜去學校找我是因為奶奶不行了。

其實,秋深的時候,奶奶的身體就漸漸不支了,行動也緩慢了。入了冬,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整夜整夜地咳。

那段時間,奶奶一放學就逼著我燒火做飯,她說我將來長大要嫁人,不會做飯是找不到婆家的。

她一樣一樣教,從簡單的麵食到複雜的餃子幾乎都教了一遍。

那時候,我特別煩奶奶,她不停歇地叫我做這做那,幾乎要揉扁了我的筋骨。

我那時候哪懂得奶奶是在安排後事,她知道自己熬不過那殘冷的冬天,又放心不下我和多喜。

奶奶走的那天並沒有徵兆,她依然拖著殘病的身子在院子里忙活,雪花飄來的時候,奶奶還在院子里餵雞。

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嗽使她喘不上氣,多喜聞聲跑到奶奶身邊,奶奶撐著一口氣叫多喜快去學校找我,她怕等不到我放學。

結果當多喜氣喘吁吁跑去學校時,我卻嫌棄多喜丟人跑得沒了蹤影。要不是被大伯找到,我怕是凍死了。

奶奶離開人世的時候竟然沒有一個人在她身邊,直到大雪覆了她僵硬的身體,她的兒女們才在多喜呼天搶地的哀嚎聲中匆匆趕來。

而她最想見到的我,居然也沒能再看上最後一眼。

奶奶下世後,偌大的院落只留下我和多喜。

失去親人的空落讓年幼的我找不到一個詞來形容我和多喜當時的凄惶。

那天夜裡,我頭一次下廚做了一鍋麵,面和得太軟,湯又寡淡,出鍋的時候竟成了一坨粘稠的麵糊糊。

但多喜吃得滿頭大汗。

許多年之後,我才找到了那個詞來形容我們當時的境況——「風雨飄搖」。

9

讓我放下芥蒂、徹底接受多喜做我爸,是在我初中畢業後。

中考後,好多家境好的同學都上了縣一中。

多喜沒錢供我念書,奶奶攢下的錢七拼八湊好歹讓我讀完了初中,卻再也無力讓我繼續讀書。我思慮再三,決定出去打工。

那一年,我趕上了最後一批小中專分配。雖然我考上了,可是我知道多喜根本拿不出錢,便不再妄想。

縣城的小餐館專賣麵食,我從早忙到晚,一個月下來,也能攢下幾百塊。

天氣轉涼後,雨水倒是多了。那天,雨下得特別大,店裡也沒有客人,我撿了一張靠窗戶的桌子預備第二天的滷蛋。

老闆在前台算賬,算盤打得「噼里啪啦」。他一邊算賬一邊抬頭望著雨簾,自言自語道:

「這雨瓢潑一樣,也不懂得避一下子,莫不是傻嘍?」他的南方口音尾音拖得長,那個「傻」字在我心底像刺一樣隱隱作痛。

我想到了多喜,猛一抬頭,驚得渾身一陣顫慄。大雨中,一個高大的身影瑟瑟發抖,大雨幾乎要把他澆透了。居然真的是多喜?

我以為我產生了幻覺,使勁搖了搖頭,確實是多喜。

我顧不上其他,一步衝出去,拉起多喜就往店裡奔。站定了,他怯懦地看向我,慌得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大聲地斥責道:「這麼大雨你跑來這裡做什麼?誰告訴你我在這裡的?」

「是村裡的雷強,他領我過來的。」多喜哆嗦著小聲回我。

老闆放下算盤急切地問:「佳慧,這是你家裡人?快,拿條幹毛巾給擦擦,來了怎麼不進來,這樣會淋壞的。」說完遞上了毛巾。

多喜不敢接,眼神閃爍地看向我。

我說:「爸,擦擦吧。」多喜聽見我喊他「爸」,欣喜地接過毛巾。

老闆接著講:「是你爸啊,那快些帶著進去換個衣服,叫後廚做碗熱湯麵。」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來自外界的溫暖,老闆居然沒有嘲笑我。

多喜是來給我送學費的。

班主任老師說我考上了財經學院,不去上很可惜。他知道我家裡的情況,給多喜指了一條路。

他告訴多喜可以找我的親生父母,好歹讓我把學上完,不然一輩子只能在餐館打工。

多喜當然沒有去找司鎖兩口子。他再傻,也知道不讓我沾惹那家人,他怕失去我。

去哪裡弄學費?還是應了大姑當年那句話,我是多喜撿來拖累他們的。

多喜去借錢,大姑車軲轆話罵了一上午,就是一分錢不借。

多喜是一根筋,借不到錢就不走,他從早上站到中午,眼看著大姑一家吃完熱氣騰騰的肉包子睡午覺去了,他還頂著火辣辣的日頭站在院子里。

下午,大姑一家下地幹活,他們原以為多喜會走,結果回來一看,多喜還在院子里站著。

眼看太陽要落山,大姑的男人終於耐不住性子,厭煩地說:

「好歹拿幾個錢打發走吧,你這傻兄弟軸著呢,再站下去晚上還得貼頓飯,不然人都要睡這了,臭烘烘的。」

大姑在男人嫌棄的叨叨里忍著疼拿出三百元錢,算是打發了多喜,多喜臨出門講了句:「毛丫還你們嘞!」

「快走,快走,沒指望你們還。」大姑厭煩地擺著手。

就這樣,多喜用同樣的方法走訪了五個兄弟姐妹家,總算借到了1800元錢,算是給我湊夠了學費。

為了讓我早些回去念書,寧是走了幾十里路跑來縣城。進了城,他才發現縣城不比上鋪村,沒走多久就繞暈了。

就在多喜兩眼一抹黑地站在街頭無助得想哭的時候,遇見了村裡讀高中的雷強,才把他領過來。怕我嫌棄他,他不敢進來,在飯店門口站了一下午。

那天,在老闆的允許下,我和多喜睡在飯店裡,床是桌子臨時拼湊的,多喜大概太累了,一躺下就睡得呼嚕震天。

我睡不著,坐著看多喜睡覺。外面雨停了,夜靜得安詳,我想起奶奶說的話:「喜子是傻,可他卻是這世上最疼你的人。」

算是老天憐見,我們終究活成了相依為命的父女。

10

拿著多喜七拼八湊借來的錢,我去了財經學院,靠著邊打工邊上學,硬是咬著牙念完了三年中專。

畢業後,我被分在了縣城一家小企業做會計。在那裡,我認識了石明。

他敦厚寡言,性子耿直,是除了多喜,唯一能容得下我火爆的脾氣和自尊心作祟的小性子的人。

我想著,我的人生大事多喜自是無能決斷,我既然決定跟著石明,就只有自己籌劃自己的人生大事。

石明自小沒有母親,和父親相依為命,在這一點上,我們算是門當戶對。我的條件是,婚後帶著多喜,其他一切從簡。

石明自是歡喜。

一家極簡的飯店裡,我挽著石明的胳膊,在寥寥幾個的親友的祝福下邁向了紅毯。

石明的眼神從溫柔到驚詫不過一瞬間,一個女人氣勢洶洶衝進大廳,一把劈開我和石明挽著的胳膊。

「臭小子,你懂不懂規矩,真當我司家沒人了,這麼簡陋就要騙我閨女嫁給你?」女人扯開嗓子嚷。

石明看向我,目光里充滿了狐疑。

「誰是你的閨女?」我厲聲質問。

「佳慧,你長大了,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好歹媽十月懷胎生了你,沒養你,那不是被逼的嗎?你弟弟他……」

「別說了,我們沒有任何關係,如果你是來認親的,對不起,我不認識你。」

「你怎麼和你媽說話呢?」司鎖豪橫地趕上來教訓我。

「走,再不走我報警了。」我極力壓制著憤怒和羞愧,沖著我曾經幻想了千萬遍的親生父母吼道。

「佳慧,明說了吧,你這個閨女我遭了十個月的罪,不能白生了。眼下你嫁誰我們不管,但有一樣,我們好歹是你的爹娘老子,沒有我們,就不能有你。

「彩禮錢得給,也不多要,你弟弟在縣城買房子的首付差三萬,就這個數,叫那小子拿錢,我們就兩清。」

看熱鬧的親友圍成了一圈,「嘰嘰喳喳」說什麼的都有。

有人笑話司鎖兩口子不是人,也有人指責我忘恩負義是白眼狼,好歹他們給了我一條命,要幾個彩禮錢是應該的。

司鎖的老婆一看我不說話,臉漲得通紅,叉著腰去扯拽石明:「你說話呀,不願意出錢,這婚你別想結。」

石明還沒來得及反應,突然一個人影竄上來,沖著司鎖老婆就是一拳。

司鎖老婆猝不及防挨了一拳,大呼小叫間,又一拳。人們都驚呆了,瞪著眼睛看著怒氣沖沖的多喜,多喜咆哮道:「不準欺負毛丫。」

「你個傻喜子,長本事了,敢打人。」司鎖渾罵間一抹袖口,幾下就把多喜打倒在地。

多喜哪是司鎖的對手,他蜷縮在地上,任憑司鎖的腳狠狠踹上去。我忍著眼淚俯下身護著多喜的身體,那生硬的腳踹在我身上,卻一點感覺不到疼痛。

石明血氣方剛,扯起司鎖摁在地上。司鎖不能動彈,司鎖的老婆越發坐在地上呼天搶地地哭。一片混沌的廝打哭喊中,有人報了警。

多喜蹲在派出所的地上,嘴角滲著殷殷血漬,眼圈被打得烏青。

司鎖兩口子牙嘴凌厲,痛罵我們合夥毆打他們,警察教訓了我一頓,說是不該合夥毆打親生父母。

出了門,司鎖的老婆沖著我嚷:「佳慧,你等著,這事沒完。」

我沒理他們。

婚後不久,企業效益不景氣,我和石明就辭去公職,用攢下的一點積蓄盤下一個小麵粉廠。他管糧食收購和加工,我管後勤和財務,日子在忙碌中過得很快。

多喜還住在鄉下,他是不肯跟著我們住。許是年紀大了,多喜和大嬸子學起了養雞,十幾隻雞養得腿精臀肥。

橙子出生那年,多喜殺了十幾隻雞一路背著來看我。來了也不進門,放下雞就要回去,他是怕我像從前一樣嫌棄他。

我早已過了小女孩自尊心脆弱的年齡,經過這些年的磨礪,心智早已成熟,也早已把他當作親生父親了。

但多喜始終都沒有進門,他到底是害怕失去我。

司鎖兩口子再也沒有找上門。

也是後來我才無意得知,我生橙子那年,司鎖老婆跑到廠子里鬧,石明怕我月子里氣出病,背著我偷偷給了五萬塊錢,才算是打發了他們。

我生氣石明背著我助紂為虐,可石明說:「他已經講好了,兩清了。」

他哪裡知道,他們當年敲詐的五百元錢是爺爺敲了兩個冬天的冰才湊夠,跟著那寒氣浸身,人就早早走了。

他們是為了多喜有個親人,可那些年,我著實渾,愧對了多喜。

廠子效益好了之後,多喜當年借下的錢,我翻倍還給了大姑和叔伯,他們訕訕地說不該多給。

我心知,我不為錢,只為多喜因我而卑微地站在日陽下煎熬的那尊嚴。

多喜離家出走那年,橙子六歲了。

多喜十分疼愛橙子,橙子與我不同,她生在一個健全而多愛的家庭,她懂得疼愛多喜。

有人逗弄橙子:「你外公好傻,你還那麼稀罕他。」橙子噘著嘴回話:「那是我外公,關你什麼事?」

多喜聽了,更加疼愛橙子,我每次帶橙子回去,多喜就殺雞給橙子吃。

那次回去,多喜的雞被黃鼠狼叼去好些,沒剩下幾隻,但多喜還是要殺雞給橙子,我死活不讓。

結果睡到半夜,突然聽到院子「嘰嘰呱呱」撲棱亂撞的聲音,我起來一看,是多喜在偷偷殺雞。

我看著多喜大半夜拎著刀滿院子追著一隻雞,氣不打一處來,火爆的脾氣就上來了:「爸,你幹啥?」

「給橙子殺雞吃,白天你不讓嘛。」

「爸,你這大半夜的,折騰啥?你不睡,那雞還睡,快回去睡覺。」說完我就回屋了。

一夜蕭索。

清晨,院子里靜悄悄,零星的雞毛散亂得到處都是,雞籠敞開著,好幾隻雞不見了,多喜也不在院子里,我去大嬸家找,沒有。

我又去了菜園裡,也沒有。我一時有些慌神。

多喜平常是不願意出門的,愛去的也就這兩個地方,眼下卻沒了蹤影。我開始滿村子找,甚至還去了雷家祖墳,但都沒有多喜的影子。

錯午時分,村裡一個給莊稼澆夜水的伯伯說,他凌晨看見多喜追著幾隻雞朝著東邊去了。

我開著車一路沿著東邊過去,車子顛簸過慘白的土路,向東一直到太陽落山都沒有看見多喜。

我急哭了,給石明打電話:「石明,爸不見了。」

石明叫我不要著急,掛了電話匆匆趕過來時已是夜裡。我們舉著手電筒找遍了村子的周圍,依然沒有多喜。

那時候,我仍然不相信多喜走丟了,他不會認不得自己的家。但事實是,三天後,依然沒有一點消息。

我一直撐著的一股勁被壓垮了,斷斷續續地哭,間歇性地發飆,嘴裡不停責罵多喜亂跑找事,心裡卻擔心得要死。

他年歲越大,腦子越是遲鈍,萬一找不到村子,餓死怎麼辦?萬一遇著壞人怎麼辦?再萬一……

我想到了一萬種多喜出事的可能,可就是沒想到多喜其實早就記憶衰退,只是我們沒有發覺而已。

石明報了警,警察幫著搜尋了鄉鎮方圓幾十里的村子和莊稼地,依然一無所獲。茫然四顧的找尋幾近把我逼向崩潰的邊緣。

最初的幾個月里,我列印了幾千份尋人啟事,貼在了各個村鎮及縣城,也在網上掛了信息,但多喜像落入茫茫大海的一枚孤針,杳無音信。

就在我們四處尋找無果時,臨著年關,派出所打電話過來說,縣城一家玻璃廠廠房的牆外凍死一個老人,與我們登記的信息有些相似。

去玻璃廠的時候,我的心一路跳個不停,到了地方,雙腿酸軟蹲在牆邊卻不敢上前,好在石明去看了,說不是。

那一刻,我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冷風刺骨,烈烈生寒,我想著多喜沒有棉衣,用什麼抵禦寒氣?

為了給多喜討福,我給那老人置辦了一身棉衣下葬。

我希望多喜也一定要遇著好心人,贈他一件棉衣讓他度過寒冷的冬天,等著我找到他,我一定會找到他的。

可我真的沒想到,多喜一走竟是三年。三年來,我變得神經敏感。

只要有一絲線索,不管颳風下雨,還是路途艱澀,我都會奮不顧身地去尋,哪怕落空了幾百次,我都從來不相信,會找不到多喜。

有時候睡到半夜,接到電話就往外奔,驅車幾百公里地趕。有時候看著街上有髒兮兮的拾荒老人,就衝上去辨認。

這次,總算蒼天慈悲,讓我找到了多喜。

尾聲

多喜回來後,只認得橙子,一老一少在客廳里敘著離別的種種。

石明從市場買回一隻雞,多喜看見那隻雞,激動地說:「橙子,你看,外公到底是把跑丟的雞找回來了,等外公抱回鄉下養肥了,給你殺了吃肉。」

橙子摟著多喜的脖子說:「外公,我不要吃雞肉了,我只要外公陪著我。」多喜伸出蒼枯的大手,抱著橙子,老淚縱橫。

那天,石明給多喜洗了澡,換了乾淨衣服,我給他剪頭髮,他突然說:「毛丫,毛丫是我閨女。」我握剪刀的手一抖,險些傷了他。

多喜轉回頭,怔怔地望著我,我把淚咽回去,破涕為笑。

晚上,我包了牛肉青菜餡餃子,多喜吃了好多,額頭滲出微微的細汗。

我想起奶奶走的那年,我第一次給多喜做的麵條,坨成一鍋麵糊糊,多喜卻吃得滿頭大汗。

那時候我還不懂得,他是疼我的,也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夜裡,多喜睡著了,他再不像從前那樣鼾聲震天了,睡著睡著就驚厥一下,一定是在外面受了很多苦楚。

也不知道這三年來他是怎麼過的,怕是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有時候他醒來,還要說幾句夢話,說著說著就爬起來慌慌張張朝門外跑。

擔驚受怕的日子過久了,人也膽酥了。

看著夜裡反覆不定的多喜,我的心像扎了刺一樣隱隱作痛。

我突然想起那年的雨夜,他給我送學費的情景——夜裡睡在飯店拼湊的桌子上,鼾聲如雷。那時候他還年輕,一眨眼,竟已花甲。我不由淚流滿面。

為了能好好照顧多喜,夜裡我和石明輪流陪著,一段時間後,多喜漸漸適應了,也能睡得安穩。

我給他找了一家康復醫院,每周做兩次康復,記憶漸漸也恢復了一些。好起來的多喜是閑不住的,平時沒事的時候就在廠子里轉悠。

我怕他孤單,就在廠子里蓋了一間雞窩,抓回十幾隻絨團小雞。多喜高興了好幾天。許是年歲大了,十幾隻雞侍弄得像侍弄孩子一樣精心。

年下,多喜磨刀霍霍,滿廠子追著殺雞,忙得不亦樂乎,我和橙子幫著圍堵,雞撲棱著翅膀「咯咯」亂叫。

我想起那年半夜,多喜也是這樣手提菜刀,於夜色蒼茫下殺雞,氣勢洶洶。那時候,他心裡裝著的全都是對我和橙子的愛,但我完全忽視了他。

眼下,天猶憐見,讓我有幸與他相守,趁著時光悠然,我一定要好好陪他,陪他慢慢變老。

休息的時候,我給多喜買了個軟藤躺椅。秋天的太陽暖洋洋,多喜每天上、下午都要在躺椅上曬太陽。

有時候我給他掏耳朵、修指甲,與他絮叨從前的舊事,他竟還記得許多。橙子則圍著多喜一遍又一遍講他跑去呂奉鎮偷雞的糗事。

一老一少嬉鬧間,時光慢悠悠溜走。我想起了奶奶,她若在天有靈,定會看到多喜有女、有孫繞膝,安享著天倫。(小說名:《你養我長大,我陪你變老》,作者:北方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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