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售男的辛酸：被領導催業績患上抑鬱症，3年後辭職當老師
導讀：在銀行工作這些年，天天都被領導催業績，每次都是拉著親友買理財產品才勉強完成指標，儲晨開始思考工作的意義是什麼。老譚說，沒有誰比誰差，只是有的人找到了發揮自己長處的舞台，有的人還沒有找到，僅此而已。
也許母親說的是對的，工作就像談戀愛，要互相匹配才是真的好。
1
早晨來到紫金支行，儲晨馬不停蹄地打電話，打了一圈，卻怎麼都湊不夠今天50個營銷電話的指標，實在沒辦法，準備給老太太再打一個電話，用來湊數。
嘟嘟嘟，電話響了，但一直沒人接聽。
又撥了一遍，嘟嘟嘟，電話終於被接聽了。儲晨還來不及開口，那邊就傳來老太太的聲音，「不需要，不需要，什麼都不需要。」
伴隨著喜慶而歡快的音樂，儲晨剛叫了一聲，「媽」。那邊已經掛電話了。
「哎，」儲晨嘆了口氣，放下座機，改用手機又給老太太打了個電話。
這次接聽得挺快，老太太說，「你不是上班呢嗎？有啥事？急不急？不急晚上回家說。我這兒正跳舞呢。來抬手，打扇子，轉圈，對！1234走。」
那個走字還拖著長長的音。老太太自打退休前就熱愛廣場舞，退休後更是一門心思投入廣場舞，說正式開啟第二次人生。
「著急！十萬火急！媽，我剛才給你打電話你咋總不接呢？」
「你給我打電話了？那不是騷擾電話嗎？」
「媽！98888是我們銀行的客服電話！不是騷擾電話！我等下用98888再給你打一個。」
「有啥事你現在說就行，不用費事再打。」
「我在湊營銷電話，就像上次一樣，不影響你跳舞，」儲晨解釋，「你接聽就行，接聽後撂一邊不用管，等到一分鐘我自動就掛了。」
「啥玩意兒？」老太太停下了跳舞的步伐，微微皺眉，「不是詐騙吧？現在好多騙子都通過打電話騙取銀行密碼啥的。」
儲晨哭笑不得，「我營銷電話湊不夠了，拿你湊個數。等下打電話你要接啊。」
這次輪到儲晨掛電話了，因為再不掛，老太太疑心病就又要發作了，比方說現在詐騙公司偽裝的可好了，在網上搗鼓一下就能把來電號碼變成各種銀行客服，我得和你對個暗號才放心。
上次給老太太打電話湊數，老太太非得在電話里和他說：「暗號：布穀，布穀」。儲晨不得不捂著話筒小聲，「布穀，布穀。」被坐在隔壁工位的老譚聽見了，還問，」哪兒飛來了一隻布谷鳥？"
說起來這都怪華運銀行的戰略轉型。高層領導指揮棒一揮舞，底層員工就忙翻了天。
儲晨是華運銀行紫金支行的個貸經理，原本的主要工作是負責個人住房按揭貸款，因為踏實肯干、任勞任怨，長年累月在銷售現場駐點，所以業績不差。但隨著國家調控房價，北京新的開盤開始控制數量，個貸經理的工作量就萎縮了。
華運銀行上層運籌帷幄，提出要發展大零售戰略，直白講，就是讓個貸經理向理財經理靠攏，賣基金、賣理財、賣保險，能賣啥賣啥，擴大產能。
這可苦了儲晨，他是個實誠的小伙，做起事來認真細緻，但論起銷售能力，實在是短板。
他還沒做好心理建設，華運的轉型就風風火火搞起來了。每天的工作多了一項，給潛在客戶打營銷電話。華運要求用固話撥打，因為這樣可以與系統聯動，記錄通話時長。
系統默認時長小於1分鐘的是無效通話。偏偏大部分的通話都是無效通話。
電話那邊的人彷彿統一了口徑，「不需要」、「沒需要」、「不用了」，客氣一點的會加個「謝謝」，兇巴巴的會大聲罵「不是和你說過不要再打電話了么！」
每天早晨打這50個電話，儲晨都胃痙攣，總覺得像跪在地上，仰起臉，等待生活打他一巴掌。
2
大零售轉型正搞得風風火火，不知道高層的哪位領導心血來潮，又提出要做內部結構調整和提高產能。
調整的方式是花重金聘請頭部諮詢公司對華運銀行進行整體評估後給出合理化建議，諮詢公司的思路非常清奇，提出要給員工送溫暖，員工溫暖後，會提高主觀能動性，產能自然而然就上來了。
但送溫暖的方法不是發獎金、發福利、增加帶薪假期，而是對員工家訪。美其名曰，更了解你的員工。
這個提議被員工吐槽了好一陣，誰也不想工作的時候面對領導，周末的時候還得把家裡收拾整齊，靜候領導的到來，彷彿小學生被班主任家訪一樣。
尤其是那些有了孩子，三世同堂的員工。家裡平時已經雞飛狗跳了，遮掩還來不及，更別說展示給領導看了。
後來有精明的員工一琢磨，便明白了家訪的深層含義。
一方面是篩查生活困難的員工，畢竟銀行是與錢、客戶隱私打交道，不乏有一些道德底線低的員工，面對生活壓力和金錢誘惑，做出一些違法亂紀的事；
另一方面是甄選家庭條件特別好的員工，以後升職時可適度傾斜，畢竟有錢人的朋友是有錢人，有錢人的親戚也是有錢人，下發的任務和指標他們更容易完成。
大家八卦完了之後，罵了一聲無良的資本家。然後悄悄思量著誰這麼倒霉會被家訪。根據規定，並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被家訪，一個部門有一個人參與就行了。
最終儲晨以單身、家庭結構簡單、原生家庭和諧為由，被個貸部門全票通過推送為家訪對象，儲晨連說「不「的機會都沒有。
晚上回家，儲晨把這件詭異的事情告訴了老太太，老太太把涼了的飯菜熱了一遍放在餐桌上，說「來得正好，我也想和你們領導聊聊。」
老太太向來鬼主意多，儲晨千叮嚀萬囑咐，老太太千萬別整什麼幺蛾子，然而家訪時儲晨尷尬地都要暈過去。
家訪當天，支行長帶個貸部主管進屋後，被老太太請到了鋪著褪色床單的沙發上。沙發不大，坐兩個人寬敞，坐三個人就得肩膀挨著肩膀，於是老太太拉了一把餐椅陪坐在旁邊。
家訪原本是支行領導來了解家庭情況，但硬是在老太太的主導下，變成了操碎心的老母親為兒子的工作擔憂。
老太太問，「胡行長，我有幾個問題，一直想問您，但從來都沒有機會，儲晨這孩子也不讓我給您打電話。」
儲晨心裡一咯噔。昨天和老太太排練時沒有這出，老太太怎麼臨時給自己加戲。
「您說，您說。」支行長身體微微前傾，面帶微笑。
「是這樣的，這孩子之前讓我開了華運證券的股票賬戶，不僅是我，他三姨、二舅、大姑，連帶著八十歲的奶奶都被他說服開了賬戶。說是銀行有要求，這叫兄弟公司，協同營銷，是真的嗎？我們家向來沒人炒股，主要因為沒錢。您也看到了，我們家經濟條件一般，我擔心這孩子別放著本職工作不做，凈動些歪腦筋。親戚們都說，你們銀行那麼高大上，怎麼會攛掇親戚朋友在私下搞這些小動作呢？」
支行長尷尬地笑了一聲，這些指標確實是支行下發的。
當時員工簡直都快被逼瘋了，有去小區門口擺攤的，有去寫字樓掃樓的，還有對著親戚朋友薅羊毛的。但也正是因為高壓管理，才能從員工身上榨出業績。
儲晨連忙叫，「媽，你說什麼呢？我這都是正經工作。」
老太太壓根不理他，又接著說，「我和他爸都退休了，每個月除了退休工資，也沒什麼錢。這孩子非讓我們管他三姨、二舅借點錢，放在我們的銀行賬戶，說是幫他沖個貴賓客戶的指標。但你說，沒病沒災的，我們向人家開口借錢，說啥呀？再說，我們開口了，人家也不一定同意呀。但儲晨說，這也是銀行的要求，是真的嗎？」
個貸部主管在旁邊賠著尷尬的笑臉，也不知道該應承，還是假裝沒聽見。
貴賓客戶是下發給所有的理財經理和個貸經理的指標，每個人指標數量都一樣。然而有的人發動自己的公公婆婆，輕輕鬆鬆分分鐘就完成了，有的人像儲晨，就是吭哧吭哧半天也完不成。
更有甚者，在年底月末時，去地下錢莊買存款沖指標，領導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老太太自嘲道，「還有，最讓我生氣的是，儲晨剛上班的時候，非讓我買一款你們代銷的基金，說有銷售任務，我把原本娶媳婦的錢給了他，結果，三年過去了，這基金還虧了30%！還好儲晨現在也沒對象，也不用娶，不然還得和女方商量，能不能等等，等基金回本了再結婚。您說，這基金也是你們讓賣的。我虧了，我認栽，誰讓我是他媽，我得支持他工作。如果是客戶虧了，那不得找他去！」
老太太年輕時是小學老師，支行長和個貸部主管坐在她面前，被訓斥地就像犯錯的小學生，虛汗涔涔。
老太太彷彿難以置信地問支行長，「這些真的都是你們讓乾的？儲晨心性單純，我總擔心，他別是被騙了。」
支行長生擠出來兩聲尷尬的笑，回答地模稜兩可，「您放心，我們是正經銀行。」
老太太從鼻子發出一聲輕蔑地哼聲，很不以為然。
個貸主管小聲提醒，「領導，還有下一家呢。」
兩個人起身，趕緊告辭，逃一般離開了。
3
領導們剛走，儲晨不滿地問老太太，「媽，你咋和我們領導說話呢？華運銀行是正經銀行，你讓我在我們單位以後還怎麼工作？」
「正經銀行？」老太太像聽了個笑話，「讓你掃樓發傳單，營銷信用卡、手機銀行、不僅不算業績，完不成還扣錢；讓你賣理財、賣基金、賣保險、賣國債、賣存單、賣黃金，我咋不知道你銷售能力這麼強呢？而且每項都和獎金掛鉤50%，難道你完不成還得給公司倒找錢？」
老太太越說越來氣，「上周給你介紹的姑娘，讓你去見。你見了面就問人家有沒有你們銀行信用卡，有沒有開股票賬戶，你當我給你介紹客戶呢！」
儲晨辯駁道，」不是你讓我努力上進的嗎？「
「你這不是努力上進，是鑽牛角尖！」
在老太太心中，華運銀行是全國排名前十的大銀行，怎麼走的歪路子？關鍵是儲晨自從入職後，多麼陽光的孩子，越來越像蔫黃瓜。
老太太又說，「還有，讓你們同事別老給我的姐妹們打電話了，煩都煩死了。」
真是天地良心，華運銀行有龐大的資料庫，還有一個專門的外呼中心。也就是說，除了儲晨這種正式員工每天要打50個營銷電話，還有一批外包員工，每天8小時的工作內容，就是打營銷電話。儲晨哪兒有資格讓外呼中心不要給某個人打電話。
「你這樣的工作，不做也罷！」這不是老太太第一次勸儲晨辭職了，「工作就像談戀愛，雙方匹配才是真的好。你明顯不適合做銷售。」像是怕話說重了，老太太又解釋道，「你這是拿自己的短板和別人的長處去比，這樣太累。」
儲晨沒有接茬兒。老太太也許是當老師有職業病，總是習慣性地數落他，這裡也不行，那裡也不行。但偏偏老太太越說他不行，他越要證明自己行。老太太讓他辭職，他偏不。
兩個人僵持不下，老太太又潑了盆冷水，「我聽你們領導出門的時候說，下個季度開始抓信用卡指標，你別想著發展我的廣場舞姐妹沖指標。」
儲晨頭皮發麻，他上周遊說老太太時，她還不是這麼回答的！
「我們老年人的友誼很脆弱的！經不起金錢的考驗。」老太太硬著脖子說。
主要是儲晨剛入職時，推薦的那款基金，不僅老太太買了，和她相熟的幾個老姐們，她都推薦人家買了，還拍著胸脯保證，穩賺不賠。
誰知業績啪啪打臉，剛買之後象徵性地漲了5%，然後就一路下跌，攔腰折斷。有段時間她在廣場舞的小團體里連頭都抬不起來，她只好拿出手機屏幕，給她們看，她也買了，買得比她們都多！她也是受害者！一通苦情戲才勉強穩住了老年人脆弱的友誼。
4
家訪過後，老太太一戰成名。
也不知道誰走露了風聲，大家見到儲晨時都豎起大拇指，誇他家老太太真厲害，敢於掀開血淋淋的真相給領導看。
晚上支行開業績總結會時，支行長特別關照，「小儲，我知道你挺努力的，但目光不要總盯著家人，朋友、同學也可以試一試，現在是大數據時代，廣撒網才能有收穫。」
儲晨苦笑了一下。
朋友、同學他不是沒試過，然而，有幾個不太熟的同學都把他拉黑了，幾個還算熟的哥們兒，一接電話就調侃，「今天又有什麼指標要拉人頭？」
坦白說，他的朋友、同學都和他一樣，是衚衕裡面長大的普通人，平時互相幫幫忙是有的，但是指望他們完成年年增長的指標卻是難。
看著投影屏幕上的榜單，黑體字的是完成業績的，紅體字加粗部分是沒完成業績的。毫無疑問，儲晨的名字躺在紅體字部分。
針對這一部分員工，支行長挨個點名起來回答，沒完成的任務打算怎麼完成？特別像小時候，那些考試不及格的學生，被老師點名提問，為什麼不及格？下一次怎麼及格？
不知道別人心裡怎麼想，每次儲晨被點名的時候都會有一種心口被重鎚，馬上要窒息的感覺。
是入錯行了嗎？是能力太差了嗎？是不夠勤奮嗎？是應該聽老太太的，換個工作嗎？
其實儲晨也不是不努力，他很勤奮，每天都加班，而且特別受中老年客戶的追捧，因為他說話溫柔，充滿耐心，老頭老太太都信任他，總喜歡找他問他產品細節，他能一下午一口水都不喝接待好幾波客戶。
常有老頭老太太誇他溫文爾雅，特別適合當老師。以後買產品指定還找他。
但在他的營銷下，客戶無一例外都做了定期，或者買了國債、存單等低風險、低收益的產品。
支行開會時，領導罵了他好幾次，沒有腦子嗎？不知道哪款產品利潤高嗎？沒學過營銷話術嗎？怎麼客戶到了他手裡，產品越賣利潤越低？
然而，儲晨就是沒有辦法像其他銷售一樣，拍著胸脯向追求保本的中老年客戶保證，那些有可能虧損的產品一定穩賺不賠。
領導罵他傻，不知變通，鑽牛角尖。像老太太一樣數落他。
儲晨很矛盾，他總是站在客戶的角度上，替客戶著想；可是領導要求他站在支行的角度，為支行著想。
領導說，所有人都像他一樣去做活雷鋒，那支行關門算了！
儲晨把頭低下來，他覺得胸悶而抑鬱，大腦開始神遊。
記得某個冬天的晚上，老太太半夜上廁所，發現屋子外面有個人影，以為是小偷入室行竊，趕緊去卧室喊儲晨，發現儲晨竟然沒在床上。
老太太心驚，打開屋門，發現屋子外面的人影竟是儲晨。他穿著秋衣秋褲坐在小院的雜物上發獃，腳下是還沒有化的積雪，但儲晨似乎一點都不覺得冷。
老太太趕緊把儲晨拉回屋裡，問他怎麼了。他也不知道，彷彿心裡著了火，想靜下來，卻靜不下來。
還有一次，儲晨去客戶家簽約，從30層的窗戶向外看，覺得空氣格外透徹，風景格外美。他看得出了神，走到窗戶邊，客戶叫了他好幾遍，他都沒聽見。最後是客戶拉著他的胳膊，往回拽了兩步，說，「你快回來，你嚇死我了。」客戶以為儲晨要跳樓。
那之後，儲晨背著老太太去看了神經科。
醫生給開了葯，抗抑鬱。
怕老太太擔心，儲晨把葯藏在枕頭下面，每天裝得像以前一樣。但老太太給他換被單時，早就發現了。老太太帶著老花鏡對著藥瓶研究半天，還上網查了查。心突突直跳，感覺心臟病都要犯了。但最後，她把葯又放回了枕頭下面。從此之後，攛掇著儲晨換工作。
其實儲晨知道老太太發現他在吃藥，因為瓶子的方向變了。但老太太沒問，儲晨也沒說，兩個人默契地閉口不談。只是後來，儲晨再也不把葯放在家裡了。
聽說別的支行有同事交出了重度抑鬱的假條，回家長期休病假了。
醫生也問過儲晨，還能不能正常工作，需不需要假條。儲晨猶豫了一下，沒有要假條。他覺得自己還能撐，他其實骨子裡很要強。他總想向老太太證明，他能行，他不比別人差。
腦子裡整天跑的都是無法停下來的焦慮。
身邊的同事一個比一個厲害。北漂拼努力，嘴裡喊著沒錢，但一出手就買了最好的學區房，穩准狠；北京土著拼資源，嘴裡說著自己是個普通人，轉手介紹來的朋友，管理資產都在百萬之上。
只有儲晨，一窮二白，什麼都沒有。可是越是沒有，越想去證明。
5
會後，公司客戶經理老譚路過儲晨的工位，看著這孩子一臉憂鬱，勸道，「宵夜去？」
一般下班後，有家有室的同事都著急回家帶孩子，沒結婚的同事偶爾會聚在一起宵夜和吐槽，儲晨平時總是強迫自己加班，很少參加這種活動。
「走吧。」老譚拍了拍儲晨的肩膀，拉著他的胳膊來到了支行附近新開的燒肉館。三個小姑娘沖著老譚和他招手。
儲晨耳根紅了一下，這不會是要給自己相親吧？這不是支行的三個櫃員么？不過支行內部也不準戀愛呀！儲晨害羞地跟著老譚進了燒肉館，一進門，肉香味便撲面而來。
但一頓飯吃下來，聊得都是家長里短，明星八卦，並沒有任何的說教。儲晨也逐漸放鬆下來，原本以為櫃員每天都是高強度的工作，但他發現三個姑娘好像都很鬆弛，至少比他看起來輕鬆。
姑娘們說，櫃員雖然累，但下班後，工作就可以徹底拋到腦後了。儲晨突然有點羨慕她們，她們看上去與自己的工作互相滿意，彼此匹配。
儲晨看著姑娘們嘻嘻哈哈，被她們的快樂渲染，也跟著靦腆笑笑。一頓飯便結束了。
姑娘們打車回家了，老譚和儲晨走到地鐵口。老譚像是特意寬慰，「完成不了指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支行給大家下發的任務是打了富餘量的。」
儲晨看著老譚，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就像你賣東西，心理價位是80塊，但你得喊100塊，這樣別人和你還價，你還能讓20塊，最後80塊成交了。支行長給你下任務時也一樣，原本指望你完成2個指標，但任務量得定4個，這樣你拚死命努力，雖沒完成支行長的目標，但其實已經證明了你的努力，和實力。」
儲晨恍然大悟，有一種被欺騙的憤怒。
老譚拍了拍儲晨的肩膀，表示，「這是支行長的管理手段，他要是一開始目標定低了，如果有人沒完成，他也沒有騰挪的空間。你別太在意，沒完成任務，也別和自己太為難。」
儲晨想破口大罵，支行長這不是把員工當猴耍么？
「分行對於支行下發任務時，也是同樣的原則。目標永遠定得比實際情況高，要讓整個隊伍跳起來，才有可能摸得著。」老譚也在反思，「這是體制的問題。不是你的問題。」
在地鐵口，兩個人分別了。老譚看著儲晨的背影下了樓梯，在拐彎處消失了。老譚的心情並不輕鬆。這種體制不合理，但卻沒有人提出來，而且不得不由千萬個基層員工來承擔。
前幾天有朋友給老譚寄了一箱老家的砂糖橘，老譚說打開來大家分著解渴，找不到自己的抽屜，便鄰著幾個工位找抽屜，然後在儲晨的抽屜里看到了抗抑鬱的藥物。
那是個笑起來有兩個酒窩，眼神里總瀰漫著霧氣的男孩兒，平時話不多，但對誰都客客氣氣，在客戶中口碑特別好，但業績總是墊底。
老譚看到那瓶葯時，心咯噔了一下，他真的有點心疼現在的年輕人。年輕人競爭激烈，好勝心強，但閱歷尚淺，心智還未完全成熟，免不了鑽牛角尖，和自己較勁，徒增焦慮。
儲晨搭乘著地鐵，倚靠在車廂的角落，回想著老譚說的話，覺得荒誕，自己百分之兩百的努力，原來只是一隻跳起來吃蘿蔔的驢。
怪不得有人給疲於奔命的打工者起名社畜，真的很貼切呢。
儲晨突然覺得很疲憊，從前他總覺得是自己的錯，是自己不夠努力，是自己不夠好。在這一刻，他有點釋然。
6
又有客戶來找儲晨，去年買的定期到期了，想再續一期。
個貸部主管督促著儲晨，趁這機會營銷理財或者保險，利潤翻番。
但對方是個老爺爺，說這錢是退休金攢起來，以後若是生大病了，自己出錢，也別拖累子女。老爺爺不要求收益多高，保本就行。因為是回頭客，儲晨推薦什麼，他就買什麼。
可是儲晨開不了口，理財、基金、保險，這些產品和老爺爺不匹配。雖然儲晨的業績還在墊底，但是他沒法讓老爺爺幫他填坑。
老爺爺走後，個貸部主管嘟囔著，「真是榆木腦袋！手把手教都教不會！」
儲晨沒有反駁，他有他的原則。雖然業績還是倒數，但他覺得內心很安寧。
昨晚老譚的一番話，讓他開始思考工作的意義是什麼。老譚說，沒有誰比誰差，只是有的人找到了發揮自己長處的舞台，有的人還沒有找到，僅此而已。
也許老太太說的是對的，工作就像談戀愛，要互相匹配才是真的好。
晚上，儲晨問老太太，「媽，你上次給我介紹的那個女博士呢？」
老太太反問，「你不是嫌人家學歷太高配不上嗎？還是你轉性了，同意去見見啦？」老太太滿臉高興，但又樂不過一秒，「難不成你又想發展人家的同學沖業績？」
「不是！我是想問問她考博的事情。」儲晨想了又想，似乎才下定決心，「我想重新回學校念書。我想可能當個老師更適合我。」
老太太以為自己聽錯了，「你，準備換工作了？」
儲晨扒拉著米飯，模糊地「嗯」了一聲。
其實從小到大，儲晨彷彿都活在老太太的羽翼之下，老太太為他操心，幫他掌舵，考哪所學校，讀什麼專業。對於他的人生，老太太比他還上心。也許正是這份過度的關心，讓儲晨想要逃。
找工作時，他只有一個念頭，去金融機構多賺錢，經濟獨立了，就可以擺脫老太太的管控。老太太越說他不適合營銷類的一線工作，他偏要去。即使碰了牆，撞了頭，也不想承認，也許老太太總是對的。
他拚命想證明自己可以，自己能行，就像雛鷹一樣，長大了，想展翅獨自高飛一樣。
老太太轉身去廚房盛湯，悄悄抹了抹眼角。其實她沒指望儲晨一生大富大貴，平安喜樂就好。
老太太雖嘴上數落儲晨，但心裡最關心他。連馬上展開的信用卡營銷，老太太早都和姐妹們商量好了，一人一張就能幫儲晨完成任務。
可是這種幫又能幫到什麼時候？銀行年年都要新增，老太太的廣場舞團就一個，薅羊毛總有個盡頭。老太太不比儲晨焦慮少。眼下見他竟然自己想開了，老太太的心才又放回去。
看著老太太佝僂的背影，儲晨有點鼻酸，也許重要的並不是賣了幾單產品，完成了多少任務，排名是第幾。而是認清自己的優勢與劣勢，聆聽內心的聲音，做真正適合自己的工作。
不為了反抗而反抗，也是一種成長吧。（作品名：銀行生存法則：相互匹配，作者：三分鐘小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