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鞭打、被虐待、被殺害，一個美國黑奴的自白
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是美國十九世紀廢奴運動的領袖，傑出的演說家、作家和人道主義者，更是第一位在美國政府擔任外交使節的黑人。他生下來就是奴隸，切身體會到奴隸制的殘暴。他在成功逃亡後,積極投身於廢奴運動，不僅創辦報刊加大對反奴隸制運動的宣傳，還以實際行動幫助奴隸逃亡。內戰期間，他幫助馬薩諸塞州第54和55軍團招募黑人士兵。戰後，他四處活動來確保和保護自由黑人的權利。在晚年，他分別擔任了聖多明哥委員會秘書、哥倫比亞區法院執行官和記錄員以及美國駐海地公使。
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被後人譽為「所有被壓迫者的英雄典範」。他還是一位傑出的作家，他的三部自傳奠定了他在美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其中，1845年出版的《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一個美國奴隸的生平自述》是美國眾多奴隸敘事作品中最優秀和最著名的作品。書中，道格拉斯記載了他親身經歷和耳聞目睹的血淋淋的事實，抨擊了奴隸制慘無人道的本質，描述了他對自由的嚮往。最終，他成功逃離了奴隸制，走向一條新的道路。
勞埃德上校有個精心打理的大花園，除了大花匠（穆杜蒙德先生）外，還長期雇著四個人。這個花園可能是當地最吸引人的去處了。在夏季的月份里，遠近的人們從巴爾的摩、伊斯頓和安那波利斯等地趕來參觀。從北方耐寒的蘋果到南方可口的橘子，花園種著大量各式各樣的水果。在種植園裡，這個花園惹來的麻煩不少。花園裡上乘的水果對上校手下老老少少、忍飢挨餓的奴隸們來說都是極大的誘惑，不論人品好壞如何，都難以抗拒這一誘惑。整個夏季，幾乎每天都有奴隸因為偷水果挨鞭子。上校不得不想方設法讓他的奴隸們遠離花園。最後一個方法，也是最成功的方法就是把柵欄全部塗上焦油；如果某個奴隸被發現身上沾有焦油，那就足以證明他進去過或者試圖進去過花園。無論如何，他都得被大花匠狠狠地鞭打一頓。這個計劃很奏效，奴隸們怕焦油就跟他們怕鞭子一樣。他們似乎意識到不沾上焦油是不可能的。
上校還有豪華的馬匹和車輛。他的馬廄和馬車房看起來和大城市的車馬行差不多。他養的馬有著最俊美的外形和最高貴的血統，馬車房裡除了一些最新潮的第爾本馬車和有篷四輪馬車外，還停著三輛豪華四輪大馬車和三四輛雙輪輕便馬車。
兩個奴隸打理著這些——老巴尼和小巴尼，他們是對父子。這是他們唯一要乾的活兒，但這絕不是件輕鬆的差事；因為勞埃德上校最挑剔的就是對馬匹的照料。對它們最小的疏忽都不能饒恕，照料馬匹的人會受到最嚴厲的懲處。哪怕上校僅僅是懷疑他們對馬兒們照顧不周，都沒有任何借口能夠保護巴尼父子，而且他經常這樣疑神疑鬼，使得父子二人十分頭疼。他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不用受罰。他們往往在最不該罰的時候受到鞭打，而在該受罰的時候卻逃過劫難。一切都取決於馬兒們的外表，以及馬兒牽到勞埃德上校面前時，他的心情。如果哪匹馬跑得不夠快或是頭揚得不夠高，那就是馬夫的過錯。馬牽出來用時，馬夫受到的種種責備能讓在馬廄附近聽到的人都感到痛苦。「這匹馬沒有照顧好。沒有好好地給它擦洗梳毛，要麼沒有喂好；吃的飼料不是太潮就是太干；要麼吃得太早，要麼太晚；馬太熱，或是太冷；乾草吃得太多，穀物沒吃夠；要麼穀物吃多了，乾草沒吃夠；老巴尼自己不照顧馬，居然讓他兒子來干，做得太過分了。」所有這些責備，不管多不公正，奴隸說一個字都不行。勞埃德上校不能容忍奴隸的反駁。他說話時，奴隸得站著聽，渾身發抖。的確如此。我曾見到勞埃德上校讓五六十歲、光頭的老巴尼把帽子摘掉，跪在陰冷潮濕的地上，還朝他光溜溜、勞累不堪的肩膀上一次鞭打了三十多下。勞埃德上校有三個兒子——愛德華、莫里和丹尼爾，有三個女婿——溫德爾先生、尼克爾森先生和朗茲先生。他們都住在「大屋農場」，高興了就從老巴尼到車夫威廉·威爾克斯把所有的奴隸打個遍。我曾見過溫德爾讓一名僕人站在一定距離外，這樣正好可以用鞭鞘打他，每打一次，他的背上都是皮開肉綻。
描述勞埃德上校的財富無異於描述約伯[1]的家產。他有十到十五個僕人。據說他有一千個奴隸，我覺得這個說法八九不離十。勞埃德上校手下奴隸多到他看到他們時都不知道是自家奴隸；外圍農場的奴隸們也不完全認識他。據說有天他在路上騎馬時遇到了一個黑人，他用南方慣常在公路上和黑人說話的方式跟後者打招呼：「嗨，小夥子，你是誰家的？」奴隸回道：「勞埃德上校」。「上校對你好么？」對方很快回道：「不好，先生。」「是么，他讓你們很辛苦？」「是的，先生。」「那，他沒給你們足夠的食物？」「給了，先生，足夠的食物，但也就那樣。」
在確認這個奴隸在哪個農場幹活之後，上校繼續騎馬上路；那個奴隸也繼續做自己的事，做夢都沒想到自己剛才和主人說了話。他沒再去想這件事，沒和人談論過，也沒聽說過什麼，直到兩三個星期之後，監工告訴這個可憐的人，因為他挑主人的毛病，所以要把他賣給喬治亞洲的一個人口販子。他立即被套上鐵鏈和手銬，就這樣，沒有任何警告，一隻比死亡還要冷酷的手將他突然帶走，使他和家人朋友永遠分離。這就是說出真相的懲罰，在回答幾個普普通通問題時，說出簡單真相的懲罰。
部分因為這些事實，在問起自己的處境和主人的性格時，奴隸們幾乎全部都會說他們很滿意，主人很好。奴隸主在奴隸中間安插姦細，來查探他們對自己處境的看法和感受，這一點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們經常這麼做，使得奴隸們相信沉默寡言才是明智的。他們隱瞞真相，而不願去承擔說出真相的後果，這麼做也證明了他們和其他人並無二致。如果他們談起自己的主人，一般都是說主人的好話，不知道說話對象的底細時，更是如此。我當奴隸時經常被問到是否有個仁慈的主人，我不記得自己是否給過負面的回答；在追尋自由的過程中，我也不認為自己的回答完全是假話；因為，我總是用我們周圍奴隸主們設定的仁慈標準來衡量我的主人。而且，奴隸和其他人一樣，其他人身上常有的偏見，他們也有。他們認為自己的東西比別人好。受到這種偏見的影響，許多人認為自己的主人要比其他人的好；某些時候，事實卻恰恰相反。確實，奴隸們為自己主人的仁慈而爭吵失和的事並不少見，每個人都爭著證明自己的主人比其他主人更仁慈。可同時，讓他們單獨評價的話，他們都會詛咒自己的主人。我們種植園就是這種情形。勞埃德上校的奴隸遇到雅各布·傑普森的奴隸時，他們往往都會為各自的主人吵上一架。勞埃德上校的奴隸爭辯說上校最有錢，而傑普森先生的奴隸則說他最聰明、最像個男人。勞埃德上校的奴隸吹噓上校有能力把雅各布·傑普森買回來再賣掉。傑普森先生的奴隸則說傑普森先生能夠鞭打勞埃德上校。這些爭吵往往以雙發的打鬥告終，那些動鞭子打人的被認為吵贏了這場架。他們似乎認為主人的偉大也算在自己身上。身為奴隸已經很糟糕，而做一個窮人的奴隸，那確確實實算得上是種恥辱了！
注釋：
[1]約伯是《聖經》里的人物。在《聖經·舊約·約伯記》第一章中記載約伯「家產有七千羊，三千駱駝，五百對牛，五百母驢，並有很多僕婢」。（譯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