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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志|《一花一世界》(毛邊簽名本)

《一花一世界》毛邊簽名本

作者:朱良志

定價:128元

簡介:

本書討論傳統藝術哲學中「一朵小花的意義」。佛家講「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國(一沙一天國、一葉一如來、一葉一菩提)」,都是在說一花、一草、一沙、一葉這樣的「小物」也有它自己存在的邏輯和價值,並不靠外在的評價獲得存在的理由,正所謂「小中現大」:小花本身就是一個完滿的價值和意義世界,是一種「大全」,沒有缺憾,不需要補充。

本書即以人類的藝術生活為切入點,來說人生命存在的價值,也是在講一種回到世界、歸複本真的智慧。上篇主要是一些觀念性的討論,如「無量的世界」「懶寫名山照」「大成若缺」「讓世界敞亮」「由青山白雲去說」「德將為汝美」「無上清涼界」,下篇涉及一些具體的藝術家,如陶淵明、王維、白居易、蘇軾、倪瓚、石濤、黃賓虹等,理論和個案相結合,共同呈現了傳統藝術哲學的這一重要面向,富有理論深度和穿透力。

我今天講的題目叫「一花一世界:中國藝術小中現大的智慧」。

我最近在北京大學出版社出了一本小書《一花一世界》,這本書我做了十幾年。中國哲學和中國藝術之間的關係,它是我長期探索、思考的一個重要問題。我們做藝術理論研究的人經常會碰到它,它實際上很艱深,但是非常有趣。《一花一世界》是我一個初步思考的結果,現在拿出來供大家批評指正。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國」,通常我們這樣講。到底怎麼解釋?有很多種探討。具體到現實的藝術創造,有很複雜的表現。今天我就簡單理理我自己思考這個問題的思路。

陶淵明像

「一花一世界」思想在藝術當中

與其說受到佛教哲學的影響

不如說莊子哲學和陶淵明思想更有作用

我們經常講「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國,一葉一如來」等等,一粒微塵是大千世界,一朵浪花是浩瀚的海洋,「一」就是一切,一切就是「一」。我們經常講「小中現大」「以小見大」等等,這個問題實際上跟佛學有非常深的淵源。比如「小中現大」,就是盛唐時期翻譯的著名佛典——《楞嚴經》卷二當中的四個字。

但我們中國藝術觀念中這種「小中現大」「以小見大」的思想是不是主要來自於佛經呢?恐怕還不能這樣說。我覺得佛教哲學的引入,尤其在隋唐以後,中國佛教哲學的興起,實際上刺激了老莊哲學的很多命題,使很多傳統的問題得到深化。我在研究過程當中發現,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國」這種思想在藝術當中,與其說受到佛教哲學的影響,倒不如說它主要受到莊子哲學和陶淵明思想的影響。「庄陶」在當中起到的極大的作用。

「一花一世界」,一朵微花就是一個圓滿的世界。怎樣理解這個問題,在藝術理論當中有很多角度,比如說講典型概括,一朵小花它就可以概括一個世界。尤其在現當代的解釋,它打上了西方藝術思想的影子。一朵小花可以濃縮世界無邊的妙意,就像我們今天講城市景觀當中有微縮景觀,我們能不能講一朵小花是一種微縮景觀呢?恐怕不能這樣簡單說。

在中國藝術觀念當中,比如山水畫「咫尺應須論萬里」,山河壯麗,天下廣大。又比如五代北宋以後,很多畫家喜歡畫竹子,「此竹數寸耳,而有尋丈之勢。」我們中國藝術講究氣勢,講究氣韻生動,講究動勢。是不是可以從「勢」的延傳來說呢?我覺得可能也不一定能夠囊括它其中的重要意思。

我們講「一花一世界」的時候經常用象徵比喻,因為我們中國長期以來有「比德」的傳統。「梅蘭竹菊」人們很喜歡,並不是因為「梅蘭竹菊」很美,而是因為它是人品格的象徵。中國的藝術有一種重品的傾向,「一花一世界」,是不是在一朵微花之中可以象徵著人的那種道德的境界、道德的理想?有很多做研究的人,常常會從這個角度入手。

日本十七世紀的詩人松尾芭蕉有一首小詩這樣說:「當我細細看,呵!一棵薺花,開在籬牆邊。」這一俳句是受到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影響。二十世紀日本非常有影響的專家鈴木大拙,英文特別好,做佛教哲學尤其是佛教藝術方面的研究,他認為松尾芭蕉這首詩能夠代表日本藝術精神的靈魂——這朵小花如此謙卑、如此聖潔,開在一個無人注意的地方,沒有任何彰顯的目的,簡直有所羅門的光華。在一朵微花、一片細葉上都能看到永恆的存在。也就是說,微花細朵後面有一個附著,是某種精神(比如謙卑的精神)、某種道德境界的象徵,又或者,是永恆的象徵。這就是「比德」的思路。

鄭板橋 蘭石圖

與其說是形式創造的法則

認識世界的一種原則

不如說是人的生命存在的智慧

剛才我列的幾個方面,都是對「以小見大」思想我們經常理解的進入角度。比如典型概括,小的可以概括大的,像鄭板橋講的「敢雲少少許,勝人多多許」——「我一個小小的東西」,鄭板橋喜歡畫竹子、畫蘭花,雖然畫面不複雜,但是他覺得有非常豐富的內涵,「勝人多多許」。又比如有人從濃縮的角度、從動勢的角度、從比德的角度,來說這「以小見大」的智慧。

我感覺這可能都有,但是還不能夠道出中唐五代以來中國藝術在追求「小中現大」或者「以小見大」、「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國」中間的那種妙韻。

這種思想,與其說講的是一種形式創造的法則,或者認識世界的一種原則,倒不如說講的是一種人的生命存在的智慧。因為「一花一世界」講微花細朵,講片石勺水,一勺水也有曲處,一片石頭也有深處,講的是要突破那種知識的、數量的限制,因為我們有大、小、多、少的分別,這種高低尊卑、這種數量的觀念,它是從知識的角度入手的。而實際上更重要的,中國藝術家是要在知識的背後來看生命內在的實質。

一朵微花就是一個圓滿的生命,它實際講的是一種意義哲學,講的是圓滿的一種價值。這種價值是不待別人給予,也不容卑視的那種內在存在。「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國」,這「世界」、「天國」不是外在的知識,不是眼睛看到的或者聽到的一個外在的世界,而是心靈體驗的一個境界,是人所創造的當下此在的一種境界。

所以研究這個問題的時候,我覺得有三個關鍵詞:

? ? 一、「無量」。「一花一世界」是沒有數量,超越知識的。

? ? 二、「圓滿」。它講不圓滿人生當中的圓滿,講殘缺形式背後的圓融,講空谷足音,講生命當中外在無所達到、但心靈可以自在圓成的那種東西。

? ? 三、「境界」或「世界」。它是人當下創造的一個生命世界。

「無量、圓滿、境界」,這是「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國」所強調的根本的東西。

從「漢唐氣象」到「宋元境界」

藝術越來越向精緻玲瓏發展

強調人個體獨特的心靈感覺

從中國藝術的發展來看,北宋以來越來越追求小。但我們本來不是這樣的。

我們早期的藝術思想、審美觀念當中,「美」常常是和「大」連在一起的。古文考據,有一種說法叫「羊大為美」,這是功利上講的;在《公羊傳·隱公五年》當中講「美,大之之辭也」;在《詩經》當中講一個美人是「碩人」,司馬相如講建築,講「巨麗」之美;孟子講「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從廣大、圓融,從內在心靈的充滿中講「美」的思想。

我們在《易傳》當中可以讀到:「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在秦漢之前的中國藝術觀念和審美思想當中,非常強調這種大的體量。而實際上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有限的人生怎樣能夠追逐無限?在短暫的人生當中,我們如何有大的創造?在微不足道的人生當中,怎麼能夠擴展心靈,與天地萬物渾然為一體。它講的是一種人和世界同在,講的是人要擴大胸襟氣象。所以後來到北宋的時候張載講「大其心」,我們提升自己的心靈境界,而達到廣闊浩瀚的世界。

追蹤中國藝術發展,我經常把中國秦漢以來的中國藝術分成兩段,稱之為「兩個千年」——前一個千年,我叫做「漢唐氣象」;另一個千年,北宋以來的發展我叫做「宋元境界」。這當然是粗略的歸納,但確實有一些不同。

「漢唐氣象」強調的是一種博大的氣勢,強調的是對無限的渴望。我們看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真是像杜甫講的「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有這種包裹天地、囊括古今的氣勢。那時候的藝術創造可以感到也是如此,比如漢代陶俑那種渾穆,秦始皇兵馬俑那種博大、那種真人的意象,你都可以感覺出來藝術所呈現出的整體特點。

實際上中國藝術的發展,在中唐五代以後有比較大的變化,我把它稱之為「宋元境界」。這種藝術越來越向精微化、細膩化、精緻化發展,所謂精緻玲瓏。強調人的心靈體驗,強調人個體獨特的心靈感覺,強調要超越外在形式,因為天地無窮大,世間無窮大,人渺小的力量是無法把握很多的。這種藝術越來越強調在形式之外來追求它內在的妙韻,就像九方皋相馬一樣,在驪黃牝牡之外去追求那個韻。藝術要脫離形式,甚至要追求人的真實生命的感覺。

就是說有一種思想,比如「幻」的哲學,漸漸在藝術界產生影響。比如我們畫一個山水,往往不把它當做山水;我們畫一個花鳥,往往不是花鳥。它是要傳達在山水、花鳥之外的那種韻味,所謂「山非山,水非水,花非花,鳥非鳥」。

我們越來越看到,中國藝術的發展當然不能說沒有大,比如我們現在看到故宮就很大,頤和園就很大,但是總體來講,這個時候對於藝術的精微化、體驗化方面有非常充分的表現。

盆景 赤壁懷古

從盆景、篆刻到園林

都講求在小世界中有大的期許

注重內在的心靈體驗

比如說盆景,這個應該是從唐代的時候就有了,但到北宋以後,漸漸為人們所重視。它的產生跟我們追求「生意」的哲學觀有關係,在案頭放一個小小的盆景,栽一兩棵古梅或者古松,放一些石頭做假山,有一些水,養出來一些青苔綠意,就成為欣賞的對象。「栽來小樹連盆活,移得群山如坐青」,栽一個小樹連盆子都活了,把群山移到我的案頭,「如坐青」,來感受這種綠意。在一個小盆景當中,在一個小世界當中有大的期許,要表現它那種獨特的生命追求。所以在盆景當中我們往往看到枯枝當中有一兩點綠葉,青苔綠意,追求所謂「百千年蘚著枯樹,一兩點綠供老枝」的感覺。枯乾虯枝,但是綠意盎然,雖小猶大,方寸天地,要放眼世界。

篆刻更是如此了,中國的印章、文人印作為獨特的心靈表達,要到明代中期以後。但是明代中期以後篆刻藝術發展,以秦漢印為它最高的理想境界。那麼秦漢印是一批工匠,大多數是無名工匠,雕刻出來的,它要追蹤那種古樸、原初的韻味。這種方寸天地中要表現的東西是非常豐富的。

在研究明代大藝術家文徵明書畫藝術的過程當中,他有一句話給我印象特別深,他說「我之齋堂,每於印上起造」,我造這個齋堂,最主要的智慧來自於篆刻,來自於篆刻的啟發,來自於方寸天地,以小見大,乾坤都歸入這一片石中。「西泠八家」的領袖,清代的丁敬講「古人篆刻思離群,舒捲渾同嶺上雲」。這兩句話清代中期以來常被作為中國印章最高的審美理想。

篆刻叫「思離群」,有一種超脫形式、超脫俗韻的追求。心靈的舒捲像「嶺上雲」,像山間的雲捲雲舒,縹緲無定,把自己的情愫融到其中。

至於中國藝術獨特的形式,可以說涵蓋了中國藝術全部奧妙的園林藝術則更是如此。園林藝術早期的發展,特別追求體量的是漢代皇家的園林。包括那些非常有地位的人,他們做園林都追求很大的體量。但是到了唐代白居易的時代,小園開始引起人注意。白居易講「小亭也有月,小院也有花」,一個小小的空間當中也可以貯藏我圓滿的心。

到北宋時期,像晏殊的《浣溪沙》所言:「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小園香徑獨徘徊」,是園林藝術在北宋以後重要的指征性的內涵。小園的妙韻我們經常可以從園林的名字當中看出。就像北京大學的勺園,本來是明代末期米萬鐘的園子。有一個景點叫「勺海」,一勺水就是茫茫大海。又像無錫太湖邊的蠡園,「蠡」就是「瓢」的意思,就是一瓢水。南京有芥子園,一個芥菜籽一樣,佛經當中叫「芥子納須彌」,須彌山又叫妙高山,我們想像中佛居住的地方。須彌芥子,一棵芥子可以納須彌。又比如說揚州很多園林的命名,片石山房,「片石」,形容它小;揚州還有一個棣園,「一個蘆葦」,都是形容它的小。

但是小中有大的期許,「惟有此亭無一物,坐觀萬景得天全」。蘇軾這兩句詩,一個亭子在這個地方,人坐於其中,空空如也。那麼「坐觀萬景得天全」,能夠把天地無邊的景色融到自己的心目中。當然不是指眼睛的看,當然不是把無限的景色融到眼前,而是在心靈中的一個體會。「江山無限景,都聚一亭中」,無限的景色都聚到一個小亭子當中,景色怎麼可能都一起歸攏來,是講你心靈的那個放曠遠大,所謂「乾坤一草亭」。所以中國的園林特彆強調有一句話叫「但教秋思足,不求明月多」,就是要表達自己內在的心靈體驗,而不是追求體量上的博大。

拙政園 蕉石

每朵微花都是圓滿具足的世界

「道」是無大無小的

不可以做量上的分別

我記得蘇州網師園中有一個亭子叫「月到風來」,如果心靈體會到了,就「月到風來」。「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亭」,能把世界的妙韻在心靈中體驗出來,所以他講的是一種體會。

我們在繪畫當中可以感覺到,山水畫的發展,比如從唐代到北宋初年的時候,特彆強調所謂全景式的山水,但是後來山水的面貌漸漸發生變化了。小景山水開始多起來,冊頁開始多起來,像有些畫家一抹山影就是山水連綿,花鳥畫當中則叫折枝,畫一枝很小的在畫面當中,它要囊括很多內涵。

中國藝術的發展,我們剛才講宋元境界強調心靈的體驗,強調剝離外在的形式,追求精緻化、玲瓏化,所謂「但教秋思足,不求明月多」,這種念頭越來越濃。

大、小、多、少,表面上說的是數量、體量,內里其實是包含著藝術家超越困境的期許。所謂困境,是指人常常在知識的牢籠中,心靈不能得到舒展。

倪瓚是我特別喜歡的元代畫家,他有一首題蘭花的詩這樣寫道:

蘭生幽谷中,倒影還自照。無人作妍暖,春風發微笑[1]。

一朵蘭花在高山大川中間,它倒影自照,沒人知道它。「無人作妍暖」,「妍」是美的意思,沒人覺得它美;「暖」是沒人愛它,沒人喜歡它。而它照樣在春風中蕩漾微笑。

實際上我這本《一花一世界》就是從這首小詩進入來討論的。每一朵微花都是一個圓滿俱足的世界,都是意義的世界。這種意義不是你覺得它有意義就有意義,它是要突破人知識的眼光、情感的眼光,來呈現出它真實的樣態。

一朵微花就是一個圓滿的世界,這裡我講其中涉及的三個方面問題:

首先,數量問題。微花是「蘭生幽谷中」,它是微小的,它是在高山大川中間一朵白色的蘭花,似有若無,它的香氣似淡若濃。它是小的,實際上中國藝術很多的觀念,講世界中實際上何人不小?在浩瀚的世界中,人生是短暫的一瞬,恆河沙數,世界中每一個存在都可以說是小的。人類在小的命運中,在有限的存在中,追求無限,追求大的智慧,留下非常深的印跡。這種「一花一世界」的思想,實際上就要解除大、小、多、少等等這種數量的觀念,解除這種知識判分世界意義和價值的方式。

唐代的趙州大師,是禪宗非常著名的大師,有一個弟子問他,什麼是「道的大意」?趙州大師講「無大無小」,我這裡沒有大,沒有小。所以我們經常講老子的哲學是道大、天大、地大、人也大,所謂「域中有四大」。老子講「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衣養萬物而不為主」,所以它又可以稱為是小的。老子講最大的制是不分別,所以「大制不割」,它是不分別的。也就是說,「道」是無大無小的,不可以做量上的分別。

[1]倪瓚好友顧瑛《草堂雅集》卷六錄倪瓚《題方厓臨水蘭》:「蘭生幽谷中,倒影還自照。無人作妍暖,春風發微笑。」(《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方厓,是倪瓚的好友,善畫蘭。倪瓚《凊閟閣集》卷四《題臨水蘭》:「蘭生幽谷中,倒影還自照。無人作妍?,春風發微笑。」(明萬曆刻本)?,是「暖」的異體字。

石濤 蘭

超越美醜的見解

一直是中國藝術發展中重要的思想

中國美學當中非常重要的命題

其次,是美醜的問題。

在這首詩中,你可以感覺到「無人作妍暖」——「妍」是美的意思,美醜,我們藝術是追求美的,怎樣能看到美呢?中國早期思想當中就有很深的涉入。

在老子的思想當中,就認為美醜是一個相對的見解。天下人都知道東西是美的時候,那個丑就顯露出來。判定美醜依據一定標準,是知識的判定,與人的慾望、情感等等是密切相關的。中國的思想有一種觀念,大家印象應該比較深刻,叫「寧丑勿媚」,化丑為美,丑到極處就是美到極處。

有人說中國人的欣賞趣味比較怪異,欣賞畸形的東西。好端端蔥蘢的東西不去畫,他會畫所謂枯木寒林,畫沒有生機、沒有生趣的東西。盆景藝術更往往是在枯木當中有一兩點綠。中國人對美醜的思考,有他自己獨特的角度。丑到極處就是美到極處,不代表中國人追求丑,而是要超越美醜的對比,沒有美,沒有丑。就像我們讀《心經》有所謂「不垢不凈」,「垢」是污垢,「凈」是乾淨,「垢」就是丑,「凈」就是乾淨,不美也不醜。中國藝術強調超越美醜的思想,意義上非常深刻。

《莊子·秋水》當中對此有非常細緻的描繪,《莊子·秋水》講秋水泛濫,河裡的水都泛濫了,河神高興無比,就咆哮著向前流淌。流到大海,他看汪洋恣肆的大海,他和海神有一段對話,他自己有一點自省。他說我開始以為,「天下之美皆在於己」,認為自己是最美的。我現在看到汪洋的大海,無邊浩瀚,「乃見爾丑」,我突然之間感覺到自己的丑。它是從數量上來說的。實際上海神講我自己在天地中間,就像一個小木石在龐大的山體中間,你不能用大小、多少這樣的觀念,或者美和丑簡單的判分去認識問題。

超越美醜,一直是中國藝術發展當中重要的思想,關鍵是要追求內在那種真實生命的感覺,而不是表面的形式。

我們講審美,講真善美,人類文明就是追求美的歷史。美的創造給我們帶來更好的生活、更美的語言,比如詩;更美的藝術,美的建築,美的園林,美的服裝。美是人類追求的目標,但是美醜本身實際上是人的知識的見解。另一方面,我們也能感覺到人類打著美的名義,恣肆著自己內在的慾望,甚至瘋狂地攫取世界的資源,造成人和自然之間的矛盾尖銳化。和田玉很好,但是和田那個地方現在很多都變成了瓦礫堆。我們什麼東西都追求最好、最美,膨脹的慾望、自私的追求,帶來了生命存在的一種困境。所以我們超越這種美醜的見解,在中國美學當中實際上是非常重要的命題。

在無上清涼的寂寞世界裡

追求本真

第三是超越情感的問題。中國思想當中還有一個重要的觀點就是「不愛不憎」,「蘭生幽谷中,倒影還自照,無人作妍暖,春風發微笑」,其中「無人作妍暖」的「暖」就是一個情感的字眼,一個愛憎的選擇。在「以小見大」、「一花一世界」的哲學當中,它實際上有一個傾向,就是要超越愛憎的情感,要追求一種無上清涼的境界。當然這並不意味它追求冷漠,而是要在寂寞的世界裡歸複本真。你看中國藝術中的寂寞,中國藝術的典型表徵可以說是寂寞,要冷卻人能在的衝動,陶淵明所謂「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莊子·應帝王》當中講一個故事,列子的老師叫壺子,壺子是得道的高人,列子跟他學道很多年以後,他覺得並沒有得道真的精神。有一天他遇到一個算命的人,非常靈通,叫季咸,可以預測未來,非常厲害,列子就給壺子介紹季咸,老師說你能不能把季咸帶過來,讓他給我算算命。有一天季咸過來以後,摸著他的手,他突然感覺到老師幾乎沒有脈象了,他出來就跟列子說,你的老師可能活不長了。後來列子見了壺子說算命的說你的身體要不行了。他的老師說,我剛才給他示之以地文,你可以再請他來幫助我看看,列子又請季咸過來看後,突然發現像廣袤的天宇,季咸看老師又有脈象了,但是脈象特別廣大,沒有辦法把握。列子回來又告訴壺子,壺子說我剛才給他示的是一種天壤之象,天的那種空曠。壺子說再讓他來給我看一次,季咸又來看了一次,這次所示的是無天無地的綜合之象,突然之間季咸感覺自己沒有任何的邊際,自己嚇跑了,列子追都沒有追到。無天、無地、無大、無小、空曠一片。這是一個大道和小巫的故事。

列子回來以後,充分地領會了老師壺子這樣的得道深邃的方面。《莊子》中有一些描繪,這之後,他三年不出門,「為其妻爨」,就是為他的妻子燒飯,本來肯定是不為他妻子燒飯的,男尊女卑,尊卑有序,這是改變了。「食豕如食人」,他餵豬就像喂人一樣,沒有人和動物之間的區別。「於事無與親」,他做事沒有親疏,沒有愛憎。本來重視外在的雕琢,也返歸於內在的樸直。《莊子》講這樣的故事,就是要說明他的於物無所親、不愛不憎的思想。

清 八大山人 水仙

有限的人生

超越無限的追逐

超越永恆的念想

中國傳統藝術中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就是在有限的人生中,要超越無限的渴望。對無限的渴望,實際上影響人的文化創造。中國古代以詩和藝術當中,對生命的思考是非常深的。有一種觀念認為,生命本身就是一種困境,就像偶然飄來的一片落葉,落到這個世界中。我們所佔的空間是如此小,即使你有華屋連片,但是相對於無邊的世界來講,你也只不過是容膝的地方。人的生命就像一隻鳥兒,短暫地棲息在一個小樹枝之上,所謂「人生居天壤間,若飛鳥棲枯枝」(曹丕)。

所以,在有限中來追求無限,是藝術中的較為重要的思想。當代美學家宗白華先生曾經講,中國的很多建築是開放性的,他講天壇,和西方的教堂就不一樣,天壇和天地是匯到一體,在有限中間匯入無邊的蒼穹。

但是這種以「以小見大」的哲學,實際上最主要的方面之一,就是要超越有限和無限的知識對立。要把無限這個念頭放下,人要有追求無限的念頭,心靈的那種淡定就會受到影響,所以「江山無限景,都聚一亭中」,它並不是叫你把無邊的景色都聚到亭子當中去,而是你要加入到世界的呼吸中。這個亭子就像世界的氣場一樣,你加入到這個世界的氣場中間。

所以蘇東坡有兩句詩寫到,「君看古井水,萬象自往還」。「心如古井」,就是要寧靜,沒有躁動,這樣的心靈中中才會有萬象往還,不是外在的物質把握,而是心靈的通達透靈。所以超越無限的追求,歸於心靈的淡定,是我們「以小見大」哲學當中一個重要的落實。

在這種思想中,超越人生的困境還有一個層面,就是超越永恆。關於永恆的念想一直是我們藝術當中追求的目的,在人的生命過程中,人生是有限的,如何尋求肉體的綿延,如何尋求精神的永駐,很長時間以來影響著文明的發展。如從東漢以來的煉丹吃藥、追求長生不老、肉體永恆的風氣,樹碑立傳追求功名永恆的風氣,等等。

陶淵明有一首詩,是對重陽日的詠嘆,重陽是重「九」,「九」是陽極數,所以兩個「九」是「九九」,「九」諧音「久」,其中包含著「斯人樂長生」的念想。因為人們太喜歡追求永恆了,但在陶淵明看來,肉體的永恆、精神的永恆,都是虛妄的念想,如果說有永恆,那麼永恆就在當下,就是自我生命的體驗中。

說蘇東坡《前赤壁賦》,東坡赤壁當然不是真實的古戰場,他和朋友晚上駕小舟於江上,他吟著詩,有一個客人吹著洞簫和之,悲泣的聲音在江面上回蕩,如泣如訴,如怨如慕。東坡問他,你為什麼如此悲傷,他說我想到歷史,「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就像這個晚上,但我們只是在這裡游和看,古往今來那麼多英雄好漢,就像曹操,當年破荊州,下江陵,順江而東,那時候真是「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英雄、歷史如今安在?他們在什麼地方?

客人說,「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實際上講的就是大和小、有限和無限,他的悲傷就是有限的悲傷。蘇東坡寫《前赤壁賦》《後赤壁賦》就是要超越這種永恆的追逐,還歸於心靈的安寧。所以「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就是他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源泉,是我與客人共適——精神自適於其間這樣的一個天地,解構了永恆的追求。

所以李白詩當中「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萬古長空,一朝明月,明月曾經照過他,照過我,照過古人,照過今人,也照到了我。看來天地本悠悠,山自青青水自流,永恆不是自己肉體生命的無限延長,也不是功名、英雄等等名利觀念的永恆流轉,而是要加入到大化流衍的節奏當中。永恆就在當下,瞬間就可以永恆。

實際上最主要的是沒有瞬間,沒有永恆。能夠真正的從自己生命體驗、生命關照出發,從外在賦予的、籠括自我的「大敘述」中走出,能從自己的「小敘述」中間出發,關乎自己的生命,就像陶淵明講的,「斯晨斯夕,言息其廬」——「斯」是語氣詞,每個早晨都有晨曦微露,每個夜晚都有月在高枝。第二句的「言」是語氣詞,「息」棲息,「其廬」就是住的房子,它就是安頓我生命的地方,所以當下就是永恆,重視自己的心靈體驗。這是超越困境的一個最重要途徑。

石濤? 蘇仙赤壁游

諸法平等

一朵微花也有不容卑視

不待給予的無上尊嚴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國」,一朵小花都是一個意義世界,一朵小花是有意義,有價值的,什麼意義?不是別人給它意義,沒有外在賦予它意義的時候,它便有了意義。

生命本身就是一種權利,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一朵微花都有不容卑視,不待給予的無上尊嚴。所以生命是平等的,去除大小多少、尊卑高下的觀念,生命才有真正的意義。

這裡我想從中國藝術一些表述當中看它的思想。首先講講「無名」的觀念。董其昌有兩句詩說「曾參秋水篇,懶寫名山照」。《莊子·秋水》講的是齊物的哲學,超越大、小、多、少,超越物的高下尊卑的觀念,融世界為一體。董其昌說,我看了《秋水篇》以後我就懶得去畫名山那個圖像了。

因為當人有名山的概念時,就有判分有名、無名的標準;有名與不名,就有美與不美的揀擇,就有高下差等之分;有高下差等之分,就會以分別心去看世界,這樣的方式會受到先入價值標準影響,在知識和美醜的分辨中,真實世界隱遁了,世界成了人意識揮灑的對象。董其昌從《秋水》中悟出的是,要超越一切知識的分別,打破人與世界之間的屏障,心與天游,畫出自己真實的生命感覺。

所以無名的思想在中國藝術打下了非常深的痕迹,這可能從五代北宋以後這樣的思想言傳是非常清晰的。園林當中流行著一種觀念叫「栽花不在名」,園林當中有很多花木,我們特彆強調雜花野卉,「不在名」不是追求奇花異卉,有名的花朵,不在於那種高下尊卑的分別。這種思想在陶淵明那裡就有清晰的展現,陶淵明有一篇他的個人傳記叫《五柳先生傳》,一篇闡述自己「活得像柳樹一樣」觀念的宣言。陶淵明家族中,他的曾祖陶侃是一個大將軍,是一個功勛卓著的將軍,有很高的官位。但不是世家大族,是「溪族」,常常因為出身不高貴,為人所輕視,有人罵他「溪狗」。所以那個時代是講究貴族氣的,講究世家風範,講究「名」的。《五柳先生傳》開始就講「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名姓可有可無,來歷一片迷朦,脫略宗法制度,放棄功名追求。這篇傳記的一個主導思想,就是講要活得像柳樹一樣平凡,拋棄高下尊卑的觀念,這是影響人類文明發發展、影響人的生命質量的重要因素。

比如陶淵明詩中講古代流傳的一位叫榮啟期的人,古書中講,孔子曾經見到過他,這人活了九十多歲,長壽,他穿著獸皮衣服,戴著葛藤的腰帶,怡然自樂,孔子問他,你過著這樣窘迫的生活,你怎麼快樂呢?榮啟期講,我有三樂,我身為人,高於其他動物,我感到快樂;我身為男人,又高於女人,我感到快樂;我身為長壽之人,高於其他短壽之人,我感到快樂。榮啟期的高下尊卑觀念,與陶淵明截然不同。陶淵明認為,這樣的生命狀態,即使活了很久,即使有身後名,也「一生太枯槁」了——你的生命並沒有能得到很好的展現。高下尊卑的觀念,影響人生命內在的價值意義。所以他對顏回「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做法也不贊同。

清 金農 梅花圖冊之一

真正的典雅

是超越貴賤差等

與天地融為一體

這種「諸法平等」的思想,另一方面強調「物無貴賤」,世界的一切都是平等的,沒有貴賤,人與人,人與萬物都是平等的。「物無貴賤」是《莊子》中的話,意思非常豐富,我這裡從神性的消減方面,說其中一些意思。

中國藝術的發展在唐宋以後,出現一種消解神聖性的趨勢,神靈的世界,那個籠擴我的外在實在,拯救我的神秘力量,在藝術中落到了凡間。藝術中講人的生命自己體會,自己拯救自己,沒有一種生命之外的力量能夠拯救我,藝術當中講心靈透徹的悟才是最根本的,出現了一種無凡無聖的思想。所謂凡聖均等,蓬萊水清淺——蓬萊,道教中的聖山,就在我的眼前清淺儒學,沒有凡,沒有聖。

北宋以來,文人中有一種風尚,就是喜歡一種不知名的植物——菖蒲,很多養盆景的人知道菖蒲,這是非常普通的野草,綠綠的,是常青之草。文人們取來一些,放一些白色的小石子,放一些水,所謂清泉白石一家法,成為超越凡聖差別的視覺語言。中國藝術從陶淵明之後,越來越強調「野」,有一種重視「荒野」的傾向。這個「荒野」就像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藝術家熱衷於表現所謂「籬下之物」。

我們看清代金農畫梅,金農的梅作,多為「籬下之物」,突出籬牆外的特點,拓展了陶淵明開啟的荒村籬落的美感世界。他畫的多是江路野梅、山村野梅,是荒野。這種荒野當然不是重視郊外,重視大自然,就像美國哲學家羅爾斯頓講的那種荒野的哲學。他不是講對野性或者文而不野的東西的推崇,他強調是人的真性,強調要破除物有差等、人有尊卑的觀念,呈現出生命的真性。

比如說「典雅」這樣的觀念。我們早期的典雅強調的是典正、典範,它是一種權威,才成為經典。還有文雅的趣味,所以典雅意味著典正、經典、文雅、典範,強調影響別人、垂範後世的準則。但是「典雅」觀念到宋元以後發生了很大變化。

我這裡講《二十四詩品》當中的「典雅」觀念,「典雅」品說:

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雲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蔭,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

「玉壺買春」,「一片冰心落玉壺」,晶瑩玲瓏的酒壺買酒,買了好酒和好朋友在一起,「賞雨茅屋」,在茅屋裡一起賞雨。來的人都是有很高修養的人,「左右修竹」,環境又是這樣美好。「白雲初晴,幽鳥相逐」,大自然一片清新氣息,我帶著一把琴在松樹下,「眠琴綠蔭」,想去彈,但是山水自然的音韻實在太美了,我把琴放在枕頭下面,所以「松風流水天然調,抱得琴來不用彈」。我看落花、聽飛瀑、感天籟之音,我融匯到世界中。這真是落花無言,人淡如菊,一切的人世間高下尊卑、尊崇鄙吝的觀念,在我此時此刻的心靈中,蕩然無存。生命是短暫的,但是又是非常美好的,「書之歲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時光荏苒,一切都在流動,但是有一些不變的東西,有一些世界中最美的東西,那是契合我心靈當中大的節奏。這種「典雅」實際上強調的是人放棄情感知識的拘束,融匯到世界中,在無所限制的境界里自由地翱翔性靈,而不是高貴、權威和經典。

宋 蘇軾 枯木竹石圖 日本私人收藏

大成若缺

不圓滿人生中的圓滿

我們哲學當中講月印萬川、處處皆圓,「小中現大」「以小見大」「一花一世界」,這樣的命題,其實講的是人生價值問題,講的是生命意義如何追求,講的是一種在不圓滿的人生怎樣達到圓滿,在殘缺的世界中怎樣追求心靈的安寧。所以這種哲學,月印萬川,處處皆圓,講的是人心靈的充滿圓融,從而體會到這個世界的妙韻。我這裡講兩個小問題:

首先講「大成若缺」的問題,老子講「大成若缺」,「成」是圓滿,「缺」是不圓滿,最圓滿的東西看起來又像是不圓滿的,老子這句話的意思,跟「大巧若拙」等等表述方式是一樣的,「大巧若拙」就是要你超越巧和拙之間知識的分別。「大成若缺」意思也要超越圓滿和殘缺這種分別,最圓滿的東西看起來好像不圓滿。你必須要超越這種圓滿和殘缺的知識的相對,你才能有真正的圓滿。這個意思絕對不是講對殘缺美的提倡,不是西方美學當中斷臂維納斯的那種殘缺美。所以這種殘缺的思想在中國藝術當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不僅我們篆刻當中,刻章那個線條如果太滑,圓而潤滑,太過於流溺不好,邊界弄得太圓滑也不好,這當然是形式上的。最重要的是強調放棄這種圓滿的追求,你才能追求到真正的圓滿。

就像中國藝術當中有一種大家非常熟悉的「枯」,最近蘇軾藝術展正在故宮舉行,蘇軾不是一個有名的畫家,但是他畫過很多枯木竹石。元代倪瓚的「寒林」和蘇軾的「枯木」,合在一起「寒林枯木」,成了中國藝術典範的形式,為什麼要重視這樣的東西呢?為什麼好好蔥蘢的東西不去畫,滿眼綠色的東西不去注目,而是要畫這種枯槁的東西,就像「留得殘荷聽雨聲」,為什麼那樣重視殘荷呢?白居易、李商隱都有大量的詩寫這樣的,實際上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人突破那種生成變壞的外在世界的表象,來追求那種真實性靈的傳遞。在變化的世界中間,表達那種不變的永恆的精神氣質。老子有一句話說,「雖有榮觀,燕處超然」,雖然天下有美景,有好景,,但是「燕處超然」——就是不要被外在的表象所俘虜。「枯」和「潤」,「綠色」和「衰朽」都是變化當中的一個環節。中國藝術要突破外在的表象,進入到那種內在的生命體驗中。所以「雖由榮觀,燕處超然」,不是討厭那種蔥蘢的東西,而是認為表現內在心靈的寧靜,是最關鍵的。

大成若缺,超越殘缺和圓滿,才有真正的圓滿。第二我講備物,萬物皆備於我,人怎樣能使天下萬物都能備於你呢?哲學中間有很多探討,《莊子》哲學也有,《孟子》有「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的說法,心靈怎麼圓滿俱足?中國藝術特彆強調人的內心的充滿,所以我們以前講美學有兩句小詩是非常有名的,「半在小樓里,靈光滿大千」,這是明代人寫的詩。「半在小樓里」,人側身住在一個小閣當中,「靈光滿大千」,心靈可以融匯無邊的法門,天下萬物都可以歸於你,「惟有此亭無一物,坐觀萬景得天全」,蘇軾的兩句詩,亭子空空亦然,這是講外在的視覺空間,當然這不是主要的。「惟有此亭無一物」,是講心靈和外物當中那種局限和割裂要解除,要和世界融通一體,你不要把世界全都當做你的對象,世界都是你觀照的對象,都是你消費的物,都是情相對的景,心相對的物,意相對的象,這樣必然會造成人和世界的叛離。「惟有此亭無一物」,實際上是蕩平人和外在世界的限隔,才能坐觀萬景得天全,才能圓滿俱足。所以「但教秋思足,不求明月多」,關鍵是你心靈的融匯,心安即歸程,心靈的安定才是自己真正歸結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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