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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乞子孟

山城什麼都少得,就是少不得戲院,大概就是這兒的特色吧。

戲院大同小異,我侍奉的戲院,當街一個圓型石拱門,往裡走,可以看到一條蜿蜒的扶手木梯,有的戲院則是筆直的,這要看你戲院傍的山是否曲折。來到了上面,戲院的招牌「咸亨戲院」明晃晃地映在你眼睛裡,側旁留一個位置,那是掛幌子的,今天風甚大,沒有掛出來罷了。「咸亨戲院」下邊,是木質花紋烤漆大門,它的效果是,能讓這裡來聽曲兒的各位,心窩子里生出尊貴。一個鑲玉大櫃檯,一個大戲台,八尊實心紋雲柱子,頂起個小二層,一個掌柜,十個跑堂小夥計,四十八張柳曲木面兒圓桌,外加若干凳子,這是「咸亨戲院」的全部。

來這兒聽曲兒的主,大都是屋內殷實的商賈。不知道原因,這些個有錢的主兒,走路都是一個型兒,眼睛微眯,腳下「有刺」,慢慢兒往前挪,手裡攥對兒核桃,左右捯飭。時間久了,你就會發現,這核桃,它也有說法。你要是屋裡打小就豪,手裡攥的就是對兒木核桃,倘若手裡是對兒金核桃或者玉核桃的,我敢打包票,這「孫子」才富起來沒多久。

當然,這都是富,沒差兒。

要是嘴裡順溜,腳底勤快,討個賞錢自然不在話下。伺候的巴適了,下次來,還點名叫你伺候。這道理,我一個小跑堂都瞭然。

富主們喜聽曲兒,這曲兒從哪來呢,得有人譜啊。三年前,窮得只剩一本書的拐子高,譜了一曲《追魂夢》,一發不可收拾,眯著眼,踱著步,來「咸亨」,一個酸書生,竟成了攥核桃的主,雖然是對兒玉核桃。自此,譜曲,就成了山城裡書生們要走的,唯一的路。畢竟,前人走的路,書生們都瞅得見。

十一月里的天有點陰,我感了風寒,請假,但掌柜不準,拖著病體,在「咸亨」後牆倒「核桃們」吃食剩下的殘渣。那是我第一次見孟子儒,他站在「咸亨」後牆的垃圾上,眼睛往窗戶里挑。我大喝一聲,他一激靈從垃圾上滑了下來,我這才看清樣子,他身形佝僂,臉色蠟黃,雖然剛站在垃圾上,但身上的衣服倒也白凈,手裡緊緊攥著一摞書,不像是個白日闖。

「你什麼營生?」我拖著鼻音問道。

「我……我可不是來偷東西的。」孟子儒慌張地辯解道。「我,我譜了一首曲《兩岸花》,想請高姑爺給品鑒品鑒,苦於進不了戲院,因此才在此地看姑爺在不在。」

是了,我們戲院窮書生是萬進不去的,怕書生的酸臭味兒給「核桃們」嗅到,壞了興緻。而他嘴裡的高姑爺,便是《追魂夢》的作者拐子高了,一年前休了髮妻,娶了馬員外的千金。

說著說著,他開口唱兩句起來。

「去去去。」我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譜什麼曲,一個個兒都想娶員外的千金啊,你們書生多,我們山城還沒那麼多員外呢,更別說千金了。趕緊滾,下回就放狗齜你了。」

孟子儒憋紅了臉,拂了拂書上的灰:

「你休要污人,只是寫了曲子,哪裡要娶員外的千金。」

我沒有理他,看著他悻悻地朝後門走去。

再一次聽到孟子儒的消息時,是一個月之後,聽說他譜的曲,被拐子高連連誇讚,還說幫他往上推薦推薦。果不其然,差了三五天,孟子儒赫然坐在了我們店最顯眼的位置,是掌柜的邀請他來的。店裡的夥計都圍在左右,端茶遞水,好不巴適。此時的孟子儒,比起常來店裡商賈們,除了衣服素點兒,就差一對兒核桃了。

又過了幾日,傳出拐子高的新曲也要出了,這下到好,孟子儒越是誇讚拐子高了,說對他有知遇之恩,而且人又有才華爾爾……哪成想有一天,掌柜的讓夥計們把孟子儒」請「了出去,說等他曲子出了再進來坐,到時候定好好伺候著。

如此一來,孟子儒就日日候在「咸亨」門前,逢人便道:

「我的新曲就要出了,到時我便可以進去了。」

富賈們一面打哈哈:

「好呀孟子儒,我們在裡面等你。」

一面頭也不回的朝店裡走去。

臘月的天也是冷得透徹,半月時間下來,終於是飄下了雪花。孟子儒終於是不逢人便說進「咸亨」,慢慢的言語也少了,到了最後竟是一句話也不說。唯有一次言語,是見到了拐子高來「咸亨」聽曲兒,抬起頭問道:

「高姑爺,我的曲兒,你給上面推咋樣了,你看我啥時候能進」咸亨」啊?」

拐子高剛從馬車上下來,帽子上落了雪,撣了一撣,驚愕道:

「你還等著吶,那行,你再等等,快了,快了。」

孟子儒看著拐子高那高大的背影,又低下了頭,要埋到雪堆里似的。

我看著孟子儒,八成是他那曲子不成,商賈聽不上耳,勸他回去,他怒斥:

「休要胡言!你一個夥計知道什麼,我的曲高姑爺親口贊過,還能差了?!因是上面環子走得慢,果然是一步一步來,姑爺當年也不易啊,虧得姑爺賞識,我才得「咸亨」里坐上幾日。」

我驚訝的是一個雪地里窩了半月之人,竟能吼得如此大聲,只是,說罷了這話,他便又沒了聲音。

這次之後,孟子儒便不每日在此,只有晌午來,傍晚就走了。再過些天,他是午後來,傍晚走。變化的不只是他來回的時間,還有他那越來越佝僂的身子。大抵十來日後,便再也不見了孟子儒的身影。

終於曲子還是不成,我心想道,孟子儒終於還是沒娶到千金。

過年的時候是店裡生意最好的時候,除夕夜裡山城的員外商賈是都要在「咸亨」聽上一曲的,今晚便是拐子高的新曲首唱,店裡四十八張柳曲木面兒圓桌座無虛席,十個夥計跑上跑下,名角「一枝梅」唱的拐子高譜的新曲《柳暗花》,我倒是得了便宜,在店裡伺候還能免費聽曲,一般人進來,那三十枚大錢是少不了的。在我自鳴得意時,掌柜的使喚我出去倒垃圾,從前門出來,我撇了一眼孟子儒坐過的雪窩,已經被春雪覆蓋,看不出痕迹了。來到後門,便憶起了他哼過的曲。

此時,「一枝梅」的嗓子也拉開了,那曲調,赫然是孟子儒的《兩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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