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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所有的蘋果都爛了,那隻沒爛的蘋果就是壞蘋果」丨《大腦的囚徒》

本期科幻小說來啦~

今天為大家推送的是

《大腦的囚徒》

本文作者:無形者

如果所有的蘋果都爛了,那隻沒爛的蘋果就是壞蘋果。理智的人是瘋狂的,九個智者所認可的就是常理,第十個人只能上吊自己。

(一)

斯坦利起床時發現身下濕漉漉一片,某種溫熱的液體濡濕他的褲襠和床單。他緊張不安地掀開被子,下了床,換了條內褲,穿上校服,便順著煎蛋卷的香味兒匆匆跑進家中的黃色廚房區域。

「噢,斯坦,你起來啦?」媽媽正站在灶台前監督廚房準備早餐,一張粉色的完美家庭主婦型人格唱片在她太陽穴間靜靜旋轉。她的嘴角掛著永遠溫柔永遠疲憊的微笑。

斯坦利沒有接話,只是獃獃看著母親操勞的背影,聽著鍋碗瓢盆自行演奏交響曲。他把雙手背在身後,絞著手指,像做了錯事,又像看見了心儀玩具卻欲言又止。

「怎麼了?」媽媽回過頭,疑惑地問道,「斯坦,你在這傻站著幹什麼?去藍色客廳和你爸爸看會兒電視,早餐好了我再叫你。」

斯坦利搖了搖頭,眼瞼低垂。「媽媽,我不想去上學,」他盯著自己的腳尖,唯唯諾諾說道,「我又尿床了,我想,一定是因為今天要考試的緣故,學校給我的壓力太大了。」

「可是,如果今天要考試的話,你就更不能請假呀!」媽媽嘆了一口氣,嚴厲而不乏耐心地勸導道,「斯坦,我能理解你,小時候我不想上學的時候也總喜歡裝病請假。但現在,你必須去,因為帝國規定每個小孩子都必須完成學業也不得隨意缺勤,你忘記老先生的教導了嗎?你難道不想成為像老先生那樣的英雄嗎?」

斯坦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眼中流露出對老先生的嚮往。「我沒忘,媽媽,老先生是地球帝國的英雄,可是……」他囁嚅著,還是沒能把「完美人格唱片」幾個字說出口。

「可是什麼?」媽媽看了一眼牆壁上光影鍾,嘟噥道,「這樣好嗎?斯坦,你上學快遲到了,先去餐桌前坐好,等到周末,我讓你爸爸帶你去湖邊野營。」

「謝謝,媽媽,」斯坦勉強笑了笑,落寞地說,「你說得對,我想成為像老先生那樣有價值的地球人,我不得不去上學。」他失魂落魄走向藍色客廳,繼父蘭迪·馬什正坐在沙發上和他打招呼,電視機在中央控制系統的要求下強制性播放帝國英雄老先生的諄諄教導——

知識即力量,同一即和平,犧牲即永生。

成績單下來的時候,他得了個「F」。白色的試卷之上,那抹紅觸目驚心,像一個扭曲的人彎著腰捧腹大笑。他是全班唯一一個不及格,而絕大部分同學都拿了各自該死的好成績。

斯坦利·馬什當下很憂鬱。

學校生活是充滿恐懼的噩夢,對遲到、考試和突擊測試的恐慌就像平靜大海下的礁石。他的情緒總在風浪中觸礁,而這一切只是因為他的大腦內部沒有人格唱片,不像其他孩子那樣可以肆意切換到高智商人格的思維模式和無意識的自動書寫功能。

放學之後,他被單獨留了下來,班主任麥基老師、校園完美唱片推銷員艾登先生和校醫務室的弗洛伊德型電子心理醫生圍繞著他站成一排,像三堵密不透風的高牆。

「斯坦,你父親還是不同意讓你安裝唱片嗎?」 麥基老師摩挲著稀疏的鬍鬚,太陽穴處的完美知識型人格唱片滴溜溜旋轉。

斯坦利悶悶不樂地搖了搖頭,「沒用的,麥基老師,我說服不了他。我爸爸並不在乎我的成績,尤其是在知道小學課本開始傳授大學知識之後,他就再也沒問過我的學習。」

「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麥基老師一臉憂慮地說道,「再過兩年,你將迎來人生中的第一道關卡。現在的考卷的確比以前難了很多,但人類積累下來的知識太過龐雜,我們必須儘快吸收前人留下的寶貴財富,才能避免文明發展陷入瓶頸。」他頓了頓,「我現在擔心的是,斯坦,如果沒有輔助人格,以你的個人能力來說恐怕永遠無法畢業。」

不要問我呀,斯坦利憂鬱而自卑地想,你們別和我說話,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沉默而內斂,胡思亂想間把頭壓得更低了,彷彿恨不得把腦袋埋到塵埃深處里去,又像是盡量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泫然欲泣的表情。

電子醫生拍了拍醫生的肩膀,「請千萬不要這麼說,麥基老師,這孩子的壓力已經很大了。」它憐憫而寬容地說道,「來,斯坦利,告訴我,你最近還會做那些關於遲到和受罰的噩夢嗎?」醫生的雙眼有頻率地閃爍著,燈泡明滅不定間,一道道催眠波悄無聲息地影響著斯坦利敞開心扉。

「是的,醫生,」斯坦利囁嚅著嘴唇,猶豫道,「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經常在夢中夢見自己一覺醒來睡過頭,接著場景一換,我便跑在一條沒有盡頭的馬路上,甚至我現在都能回憶起那種心急如焚的感覺。」他捏緊拳頭,指尖因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更糟糕的是,我最近開始尿床……」他尷尬地壓低音量,到了後面幾乎是一些含糊不清的夢囈般的話語。

電子醫生拉著麥基老師和推銷員暫時出了教室,「兩位,情況很不妙,根據我的觀察,斯坦利·馬什壓力太大了,焦慮已經導致了退行。」他解釋道,「當人遭遇挫折時,有可能放棄已經學到的比較成熟的適應技巧,以原始、幼稚的方法來應付當前情景,來降低自己的焦慮。這是一種心理防禦機制,斯坦利出現這種情況說明他遭遇的壓力實在太大。」

「也就是說,」麥基老師神色凝重地說,「這意味著斯坦非但沒有在學習上取得進步,反而因恐懼和不安出現了行為上的倒退?老天爺啊,壓力大是正常的,沒有高智商人格,普通孩子怎麼可能在小學時期就能獨立處理大學難題呢?」

電子醫生點了點頭,「正是如此。」它擔憂地說,「如果這種情況繼續嚴重下去,斯坦利·馬什極有可能因不敢面對現實而在成長過程中拒絕學會承擔起成人的責任。」它快速掃了兩人一眼,「他的未來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因恐懼和焦慮導致的變態心理使他淪為罪犯,另一種就是成為臭水溝里蠕動的社會渣滓。無論哪種可能,你們也知道,到了那個時候我就必須上報執法隊,因為按照帝國法律,當一個人無法對社會做出貢獻,其存在就毫無價值,必須被送至——」

「夠了,醫生!」麥基老師壓低嗓門,低聲吼道,「這又不是斯坦的錯!都怪他的父親,我真不知道一個男人得有多麼固執才能眼睜睜看著他的孩子墮落。」他咽了咽口水,又斜睨了推銷員一眼,「艾登先生,您倒是說話呀,從剛才到現在您就一直保持沉默。作為校園完美唱片的官方推銷員,您必須想想辦法!」

「抱歉,我剛才一直在思考。」艾登先生蹙著眉頭,反問道,「麥基老師,像斯坦利·馬什這樣的學生在學校里有多少呢?」

「不多,至少我的班級里就他一個。」麥基老師嘀咕著,在心中快速衡量著大概人數,「有十來個吧,我想,應該普遍集中在後面幾個年級,低年級的孩子較晚出生,他們的父母也較年輕,因此都同意給孩子們安裝輔助人格。」

艾登先生撓了撓臉頰,「這麼說,斯坦利就是其中一個典型。」他嘆息道,「看來,我有必要親自上門拜訪一趟。與此同時,麥基老師,我建議你在校內發起一次公益募捐,讓師生們踴躍參與,為拯救像斯坦利這樣的孩子各自出一份力。」他扭頭看了一眼教室內躁動不安的孩子,眼中閃爍著若有所思的光。

(二)

周末,蘭迪·馬什打算帶著斯坦利駕車遠行,去大秘湖畔露營垂釣,順便再和那孩子講講世界歷史和一些稀奇古怪的神話故事。他已經往渦輪飛行機的後備廂塞了一架望遠鏡和成套的太陽系模型,這些東西是父親馬文留給他的,而他現在做的事完全復刻了童年時父親對他的教導。

然而,斯坦從一大早起來就磨磨蹭蹭,總是耷拉著腦袋,一臉不情願地呆在黃色廚房幫著媽媽準備野餐時的便當。

「怎麼了?斯坦,你看起來好像不太高興?」莎倫·馬什關切地問道。

「沒什麼,媽媽,」斯坦利抬起頭,怯生生地問道,「我可以帶斯帕克和我一起同行嗎?」杜賓犬斯帕克蹲在他的腳邊,吐著舌頭,一臉興奮地看著斯坦和莎倫。

藍色客廳里傳來一道聲音。「當然可以,孩子,我替你父親答應了。」祖父馬文·馬什推著輪椅進了廚房,膝蓋上蓋著一條紫色的毯子,「孩子,斯帕克也是我們家的一員。我年輕的時候養過一條蘇格蘭邊境牧羊犬,叫帕奇斯。那個時候,我冒著生命危險駕駛噴火式戰鬥機飛越納粹德國上空,在生死關頭,我心中挂念的竟是如果我死了,帕奇斯獨自一狗又該如何是好……」

斯坦利充耳不聞,把祖父的老生常談融進鍋碗瓢盆撞擊的背景音中。他已經長大了,也許小時候聽老人講二戰故事是一件趣事,但現在再聽年事已高的祖父嘮叨卻是要命。

現在,所有的孩子都只有一個崇拜對象,那就是地球帝國的英雄「老先生」。此人智勇雙全,長得仙風道骨,頗有鄰家爺爺的風範,然而,正是這樣一個老人用計鎮壓了火星殖民地的叛亂,拯救地球於水火之中。老先生的形象出現在每一本官方教材的書皮上,孩子們都迷信他的權威,甚至篤定他有某種不可思議的神力。

「斯坦,我們該走了。」蘭迪·馬什在藍色客廳中大喊道。

斯坦利悶悶不樂提著便當走了過去,杜賓犬斯帕克吐著舌頭搖著尾巴跟在他的屁股後面。

就在這時,一陣尖銳的門鈴聲刺破屋內寧靜,緊接著是一陣富有節奏韻律的敲門聲。蘭迪·馬什走過去開門,一個戴著高帽、穿著黑色西裝、踏著尖頭皮靴的小個子年輕人站在門口,臉色洋溢著熱情而不乏矜持的微笑。

「早上好。」艾登先生快活地說道,「我是校園唱片推銷員艾登,想請斯坦和他的父親於明天上午一起參加學校為他準備的公益活動。」

「我是斯坦的父親,」蘭迪收斂笑容,立馬警惕起來,「艾登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會允許你們對我兒子的大腦動手腳。我們不需要人格唱片,也不需要——」

「斯坦快死了,」艾登打斷道,「這是電子醫生的判斷,法律規定他還有兩年時間可活。大人們倒還好,已經屬於沉沒成本,但越往後出生的孩子就越必須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值得帝國花費資源投入。你知道的,在鎮壓了火星叛亂之後,帝國就不養廢人。」

「嘿,注意你的言辭,我的兒子不是廢人!」蘭迪推了艾登一把,反手關上門,盡量不讓屋中的斯坦看到這一幕。「告訴你,艾登先生,」他一把揪住推銷員的領子,「儘管斯坦成績差了點,但他依然能有所成就。別問我是怎麼知道的,因為在你們那該死的人格唱片發明之前,人類就是這麼過的。」

艾登笑了笑,「不得不承認,您作為一名頗有名氣的地理學家,自然有資格說這種話。」他整了整自己的領子,輕聲說道,「可是,高智商的人說這種話對普通人來說卻是一種不公平。雖然斯坦並非您的血脈,但我知道您仍無私地愛他,用你們家族慣有的那一套傳統教育方式。但事實是,斯坦沒有你的基因,只是一個普通的孩子。你不能指望普通孩子能在小學就懂得如何證明柯西-施瓦茨不等式。」他稍作停頓,加重語氣,「人要想活下去的最好方式就是變得有用,我們都必須變得有用,只有能做出貢獻的人才有存在價值。」

蘭迪抿緊嘴唇,沒有說話,只是惡狠狠地盯著艾登,彷彿眼神能殺人的話,推銷員早已死無葬身之地。

艾登先生繼續說道:「像斯坦這樣的孩子,學校里大概有十幾個,有的是出於貧窮而無力支付,有的則是和您一樣的想法。幸運的是,這次公益活動引起了公司上層的注意,所有完美學習型人格唱片的費用將由唱片公司統一支付,家長們要做的只是在監護人同意一欄簽個字,就能拯救自己的孩子。你瞧,我們也不全是為了盈利,只是想讓世界變得更好。」

蘭迪沉默片刻,「世界才不會因為一塊插在大腦中的唱片就變得更好。」

「但我們的確有數據支撐。」艾登先生胸有成竹一笑,彷彿早已勝券在握,「自從完美唱片人格投影到人們腦中,社會犯罪率就大大降低了。」他挺胸抬頭,一臉自豪,「要我說,我們預防了犯罪。」他親切地問,「怎麼樣?蘭迪,考慮好了嗎?我知道你想保護孩子,但我們的植入手術已經完善到你無法想像的地步。也許你不知道,根據心理醫生判斷,斯坦已經出現行為上的『退行』,我建議你好好了解那個孩子的心理狀況。」他遞出一份電子醫生的心理診斷報告,「他遭受的壓力實在太大了,情況比你想的還要糟糕。如果你們肯帶他來的話,屆時可能還會有一位神秘嘉賓到場。」

蘭迪接過報告,快速瀏覽一遍,臉色卻越來越難看。「我明白了,艾登先生,但我還要考慮考慮。」他開口之後才發現自己的嗓音是如此沙啞乾澀,「我正要帶斯坦那孩子去野外露營,至少有一點你說得對,也許我是該和他好好談談。」

天尚且蒙蒙亮,渦輪飛行機拉扯出一道淡白色的水汽衝進積雲的天空。蒼穹是鐵灰色的,像大大的失焦模糊的鏡頭。

天邊飛過一群白色的大鳥,遠方視野盡頭的地平線孕育朝陽,為荒無人煙的曠野染上一層薄薄的紅光。秋意蕭瑟,草木本已枯黃,略煞風景,但在朝陽東升的美景襯托下倒也無傷大雅。偶有一陣清風吹過,大秘湖波光粼粼,在暖紅色的曦光下反射出萬千破碎的金光。

這個時代已經很少有城裡人離開市區到郊外遠足了。至少在斯坦利居住的南方公園區域,因父親蘭迪的地理學家身份,斯坦利一家是獨一份。除此之外,居住在城郊的絕大部分是私人農場主和他們的自動化農作機器。

蘭迪·馬什放下控制桿,架著飛行機緩緩降落在平原之上。這片湖區及附近區域被劃分給了他的一位舊識,而那位農場主每逢周末進城之後又將這片區域託付於蘭迪·馬什,請他偶爾檢查一下那些自動農作機器是否工作正常。

進了「正直農場」,斯坦利終於恢復了些許活潑好動的小孩子本性。金黃色的原野上養了一群勤勤懇懇的黃牛,有幾隻小牛犢正跪在母牛的身下吮吸著新鮮甘美的乳汁。杜賓犬斯帕克興緻勃勃地湊了過去,母牛們卻甩著尾巴,留下一坨坨乾燥的牛糞。那些臭味兒炸彈激得小狗狂吠連連,也引得斯坦利一陣放肆大笑。

蘭迪看著這一幕會心一笑。就是那麼一瞬間,無需多餘的交談,他知道自己該如何做出決定。他的本意是會更輕鬆更愉快的方式幫助斯坦利成長,但如果他那一套不適用於這個時代,或許他早就該放下固執與偏見。

學校給斯坦的壓力太大,蘭迪告訴自己,可其實是同學給斯坦的壓力太大。當人人憑藉著完美人格唱片變得足夠優秀,那麼正常孩子就成了異類。同學們或許會取笑斯坦,蘭迪自責地想,我之前沒考慮到這一點,我單純以為我不過問他的成績就可以讓他開心成長,但事實是,斯坦需要更多幫助。

蘭迪手搭涼棚,看了一眼烏雲密布的天空,決定把望遠鏡和太陽系模型留在後備廂。這樣的天氣可看不到太多東西。

斯坦利已經帶著斯帕克飛也似地衝進了湖邊的小樹林,蘭迪輕聲笑了笑,帶著釣竿順著林間小路快步追了上去。

他們在湖邊找好位置,並肩坐下,杜賓犬斯帕克在林間空地上頑皮地撲著蝴蝶。曠野上的風來到小樹林,穿梭於林間。沉默在小鳥的嘰嘰喳喳中蔓延。

蘭迪主動挑起話匣,「斯坦,你聽膩了爺爺的故事,」他神秘兮兮地說道,「但你還沒有聽我和你說過我的戰鬥故事。」

「你的戰鬥故事?」斯坦利困惑地問道。

蘭迪點了點頭,「是的,我的故事。」他驕傲一笑,「你知道嗎?在那場鎮壓火星殖民地的叛亂中,我曾孤身潛進敵人大後方,甚至得過好幾枚戰鬥勳章。」

「可是,我從來沒聽你和媽媽提起過這件事。」斯坦利嘀咕道,「火星殖民地究竟是怎麼樣的呢?我從沒見過火星人類。」

「呃,首先,火星上的人流行沼氣生態農場。」蘭迪解釋道,「由於電力不足,火星人類喜歡收集糞便和有機廢料,並利用沼氣燃燒發電。」他頓了頓,「還有就是,因為重力的原因,火星上新出生的人又高又瘦,活像根竹竿。你很少見過火星人類是因為他們無法承受地球重力。當然,你見不到火星人類更大的原因是,那兒是一個放逐之地,被送去火星的人都是低能兒和無期徒刑犯。那兒的人必須重複枯燥的生活,並通過參與基建和地表改造為自己減刑。有一些黑貨船隻要有錢可賺就會嘗試把那些流放者帶回來,但任何私自踏上地球的火星人類都會被視作逃跑,而在火星殖民地罷工潮之後,逃跑的人還要扣上間諜的罪名。帝國研究院發現,因殖民地條件落後,不少火星人類患上了一種罕見的傳染病,所以盡量不要和火星人類接觸。」

斯坦利撓了撓頭,「可如果火星上的人類來到地球,怎麼才能呆得久呢?」

「泡在水裡,水能緩解重力對他們的折磨。」蘭迪注意到斯坦利的眼神有些飄忽,「怎麼了?你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他順著斯坦利的目光看去,卻見一根肉色竹竿頂著一團綠色水藻漂浮於湖面。

「那是火星間諜嗎?」斯坦利好奇問道。

杜賓犬斯帕克不知何時跑到他們腳邊,正咬著牙對著那根肉色竹竿低沉咆哮。

蘭迪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卻見那玩意兒哪兒是什麼竹竿,而是一個極高極瘦的女人長著一頭綠油油的長髮,在水中咕嚕咕咕吐著氣泡,用一種幽幽的目光望著他們。「斯坦,斯坦!」他回過神來,臉色蒼白,一把拉過孩子,「快,快跑,回到車上,別出來,這裡交給我來對付。」

斯坦利縮了縮脖子,一臉擔憂地說:「可是,爸爸,我——」

「別害怕,放心,有我。」蘭迪從後腰處摸出一把手槍,「謝天謝地,幸虧每次出城的時候我都會帶上這把槍。」他推了斯坦利一把,「快跑,孩子,我剛才和你說的故事可不是吹牛,別擔心我。」他笑了笑,「你知道嗎?斯坦,學校明天為你舉辦了一場公益活動,如果你有需要的話,我想你可以像其他孩子擁有屬於自己的高智商人格。」

斯坦利咬牙點了點頭,不知為何流下了淚。他轉身就跑,帶著杜賓犬沖向渦輪飛行機。

高高矗立著的林木掩蓋了孩子的身影。

蘭迪回頭,卻見那個火星女人在水中遊動著,如海蛇般無聲向他靠近。他慌忙舉槍上膛,憑藉多年之前的經驗和模糊記憶瞄準了火星女人的眉心。

一陣死寂。火星女人舉起纖細瘦弱的雙手,孤獨而又絕望地瞪著他,就像一隻走投無路的困獸被獵人的陷阱夾斷了腿腳。

見火星女人似乎放棄抵抗,蘭迪稍稍鬆了一口氣。他沖著湖邊的濕地努了努嘴,示意對方上岸。可就在這時,那水中女人充滿敵意地看著他,卻倏地抱住腦袋,晃動那一綹綹水草般雜亂的長髮,口中發出一陣可怕的不似人的高頻尖叫。

聲波迅速盪開,在湖面掀起陣陣漣漪。很快,無形的聲之力震撼他的耳膜,攫住他的心靈,像狂風暴雨一般摧殘他的心智。他愣了一下,在第一時間扣下扳機。可當槍口噴吐火焰,子彈從槍膛中滑出,他卻失去了目標。

那火星女人潛進水中。光線折射形成的目標錯覺使他一連四發全打在陣陣水花之上,而縱使瞄準無誤,流體阻力也使得子彈幾乎無法造成任何有效傷害。

湖面恢復平靜,片刻過後,火星女人又從水中鑽出,眼神古怪而悲傷,嘴角掛著卑微和瘋狂兼具的神經質微笑,像在挑釁,又像是在示好。

蘭迪沒有多餘備彈,帶槍出城也僅僅是因為習慣。他的彈夾中仍留有部分子彈,可開槍只是徒勞,那女人有著野獸般的反應速度。於是,他深呼吸,冷靜下來,沉默而警惕地盯著那個火星間諜。事實是,有什麼好擔心的呢?地球可是他的主場。

那個女人又一次朝著他走來,升騰而起的好奇心令蘭迪突然渴望知道對方不辭萬里,冒著生命危險跑回地球的目的。

「幫……我……你……」女人舉著雙手,口中發出斷斷續續且含混不清的話語,像是徹底被絕望和瘋狂蒙蔽了心智。漸漸的,女人越來越接近岸邊,湖水只沒到她的胸脯,而為了省力,她也逐漸放下高舉的胳膊。

蘭迪注意到這火星逃犯渾身一絲不掛,像是為了減輕重力折磨而褪去任何一絲多餘的衣物。你在這附近水域生活了多久呢?他百般憎惡而嫌棄地想,那些第一批被流放到火星的人類還保持著正常體型,但像你這樣的後代卻早已不屬於人類。你們是畸形兒,是殘缺不全的怪物,根本不適合在這顆蔚藍色星球生存,既然如此,你還要回來幹什麼?除了死亡,這兒可沒有任何東西值得你期待。

女人還在靠近。蘭迪不知道這火星間諜既然不想上岸,卻又為何要走向岸邊。水位還在下降,湖水像一條刻度線,漸漸展露出女人身上赤裸裸的真相——他看見脆弱而突兀的肩胛骨,包裹在骨頭上的肌膚蒼白滑膩如水中泡了多日的腫脹浮屍;他看見乾癟而下垂的乳房,紫黑色的乳暈像淤青一般擴散;他看見枯瘦而扭曲的十指趴在小腹處,高高鼓起的肚皮像一顆漲了氣的皮球,彷彿隨時都可能炸響。

女人口齒不清,嚼著一些破碎的詞句,焦急地指著曲線高高隆起的肚皮,沒有再向前邁任何一小步。

這就是事實。蘭迪顫抖著看著這一幕,心知這幾近瘋狂的女人為何回來。

這是一個偏執狂,跑到不適合她生存的地球,僅僅只是為了她那未出生的孩子。可這愚昧的野人,壓根兒就不明白重力對基因上的影響絕非短時間內就可一蹴而就。也許,從一開始,火星上的人就不該擅自結合,地球帝國在剝奪殖民地勞改犯的基本權利之時,卻未對那些遙遠星球的罪犯實行絕育。這是無心,還是有意?也許除了老先生之外,這世界上罕有人知曉。

天空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一萬顆晶瑩的小水珠串聯成一千重沉悶而令人窒息的雨幕。秋天到了,寒意如鋼刀一般刮著肌膚,激起陣陣雞皮疙瘩。

遠方,樹林之外傳來渦輪飛行機的轟鳴聲。他知道一定是斯坦過分擔心他而通知了地球警察。忽然之間,他有些後悔沒有先前沒有打空彈夾。

蘭迪垂下握槍的手,「你走吧,就當我沒見過你。」他站在岸邊,俯視那個神志不清的女人,「我不會殺你,但也不能幫你。父母是孩子的怙恃,你是為了你的孩子,我也是。我必須儘力,至少得表現得儘力。」他猶豫一下,對著遠處的湖面打光彈夾中的子彈,「快走吧,警察來了你就跑不掉了。斯坦還在等我,我得走了。」

女人著急了。她張開口,指了指自己的口腔,吐出半截被割斷的舌頭,在那兒嘰里咕嚕一陣大喊大叫。可蘭迪完全無法明白她的意思,甚至弄不懂她為何看起來這麼的撕心裂肺這麼的絕望和悲傷。

蘭迪堅定地搖了搖頭,「走吧,除了死亡,這兒可沒有任何東西值得你期待。」

火星女人放棄了。她的眼神晦暗,卻也流露出一種奇特的厭惡和鄙夷。她在唾棄我們,蘭迪困惑地想,可是為什麼呢?漸漸的,火星女人重歸平靜,低垂頭顱,所有情緒歸於沉默,失落和失望的情緒順著發間水珠滴落。

她沒有轉身,面對著蘭迪慢慢朝著湖中央退去,水位再次沒到她的下巴處。可她不再呢喃,也不再胡言亂語,只是靜靜地、悲傷地望著他,眼神深處藏著某種巨大的空洞的遺憾。

(三)

第二天一早,蘭迪·馬什親自載著斯坦利前往南方公園小學,參加那場以「拯救斯坦」為名的校園公益活動。經過昨天的危機之後,斯坦對他親近了不少,就連那張時常怏怏不樂的小臉也重新綻放出了孩子獨有的天真微笑。

「緊張嗎,斯坦?」蘭迪把渦輪飛行機停靠在小學停車場,笑著摸了摸孩子的腦袋。

「不緊張,一點兒都不!」斯坦利驕傲地挺起胸膛,一臉神氣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爸爸,是不是只要我安裝了完美學習型唱片,那麼以後我就再也不用擔心學校考試啦?」他一臉期待地問道。

蘭迪攤了攤手,「那是當然,即使我沒用過,但這點我卻可以肯定。」他嘀咕道,「想一想,如果你大腦中存在一個愛因斯坦,那麼你還怕理解不了相對論嗎?」最重要的是,斯坦,你不再是那個不合群的異類,也就不會再有同學嘲笑你。蘭迪在內心悄悄嘆息。或許,這就是老先生的用意,同一即和平,所謂『同一』即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同一種意識形態,同一類知識精英。

斯坦利推門下了飛行機。蘭迪跟在孩子後面看著他蹦蹦跳跳,心中的那一分憂慮也漸漸消散。或許這才是最重要的,他又一次愧疚地想,消除壓力而不是以愛之名製造更多壓力。

穿過南方公園小學停車場,透過前方的鐵欄杆,公益活動現場架起的涼棚和舞台已隱約可見。志願者在操場上豎起了閃閃發亮的高大旗幟,綁在樹木枝頭的彩色緞帶向下垂落又偶爾伴著秋風恣意飄揚。到處都有表演者,手持風琴和薩克斯的校樂隊散在操場各個角落,吹奏出各式各樣的節日慶典音樂。

空氣中漂浮著一股爆米花獨有的清香,無數小孩圍在大大小小的攤位前流著口水等待著新鮮出爐的烤花生和烤腸。就連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老師也打扮成模樣滑稽可笑的紅白小丑模樣。小丑們手裡抓著一大串灌了氫氣的氣球,身邊圍著一堆永遠精力旺盛、永遠喋喋不休的調皮孩子。

蘭迪牽著斯坦的小手進了現場,人們紛紛對他們的到來表示歡迎,並不約而同露出善意的笑。斯坦利從小丑手中接過一顆氫氣球,蘭迪在小攤販那兒替他買了可樂和爆米花。他們按班級找到位置,在白色的聚乙烯塑料椅子上坐下。

活動開始了。蘭迪認出了那個小個子主持人,正是那天親自上門的校園完美唱片推銷員艾登先生。接下來是一大串枯冗無趣的形式講話。他把注意力從艾登先生身上移開,在校園內其中一棵大樹下發現了一隻肥碩的大尾巴松鼠。

「斯坦,你看那兒。」蘭迪百無聊賴,用胳膊肘輕輕點了點孩子。

斯坦利沒有回應。他挺直腰板,把雙手放在膝蓋上正襟危坐,正一臉嚴肅地望著台上的艾登先生,看上去緊張不安,又隱隱透露著期待。

蘭迪啞然失笑,快速瞥了艾登先生一眼,又將注意力重新擊中在那隻花背條紋松鼠身上。此時此刻,那小傢伙正抱著一粒爆米花啃得津津有味。興許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松鼠豎起耳朵,警惕地抱著那顆爆米花,如一道閃電般迅速躥上枝頭。

一時興起之下,蘭迪丟了一顆爆米花過去,前排的人回頭瞪了後方一眼。他若無其事地盯著那片草地發獃。松鼠用那雙聰明伶俐的眼睛瞪著他,猶豫著下了樹,小心翼翼抱起那顆爆米花轉身就跑,彷彿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有人從它懷中搶走那顆難得的美食。

就在這時,艾登先生下了台,場間響起大衛·鮑伊和皇后樂隊的歌——Under Pressure。在世界頂級音樂家和世界頂級樂隊的感染力光環之下,一名志願者腳步匆匆靠了過來。

「先生,早上好。」那是一個戴著白色志願者帽的年輕女孩,手臂上綁著紅色的臂章,「斯坦馬上就要上場了,我得帶他先去後台做準備。」她小聲說道,「我們會在台上替他安裝唱片,整個過程不到五分鐘,無痛且高效,所以您不必擔心。」

「為什麼要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蘭迪皺起眉頭,憂心忡忡地問道。

「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場公益活動呀!」志願者女孩詫異地說道,「另外,此次活動引起了不少帝國高層的注意。」她壓低嗓門,湊到蘭迪耳邊,「您知道嗎?其實老先生也到場了,就在我們附近。」

「老先生——」蘭迪大吃一驚,下意識瞪大眼睛,「好吧,我明白了。」他拉過身旁的孩子,道,「斯坦,聽著,你現在和這位姐姐去後台,到時他們將在台上替你安裝唱片,你害怕嗎?」

「不害怕的,爸爸,這可是一件光榮的事。」斯坦利笑了笑,眼神明亮,「那我走了啊?下次我就可以像其他同學一樣拿到一個讓所有人刮目相看的好成績。」

「當然,我相信你。」蘭迪拍了拍斯坦的肩膀,看著那個志願者女孩牽著孩子的小手進了後台。在那之後,他將視線掃向四周人群,試圖在人群中找出老先生的蛛絲馬跡,卻始終徒勞無功。

不知為何,他的心中隱隱不安,腦中騰起一片陰霾,那是古怪預感投下的交錯陰翳。

一首歌過後,艾登先生重新上台,手中捧著一個方方正正的黑色包裝盒。

在他之後,一個面容清癯、精神矍鑠的軍裝老人牽著斯坦利的手施施然走了出來,四平八穩的步伐在有規律的邁動間流露出一股身經百戰之人才有的鐵血風采。

在老先生露面之後,活動現場剎那間鴉雀無聲,一片死寂。原先還在熱鬧討論中的家長和師生像一隻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人們紛紛閉上嘴巴,睜大眼睛,現場只剩下一陣陣因激動而粗重不穩的喘息和一道道閃爍著驚人狂熱的興奮目光。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出聲,所有人都全神貫注,準備好聆聽老先生的諄諄教誨,也自然而然忽視了站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弗洛伊德型電子醫生以及醫生們眼中亮閃閃的指示燈。

老先生立身於高台之上,嘴角掛著溫和的笑容。「剛才,我在上台之前和小斯坦聊了聊他日常生活。」他的語調不緊不慢,像鄰家老人講故事般徐徐道來,「他和我提起了他養的一隻小狗,叫斯帕克,這令我想起了自己童年時的經歷。」老先生摸了摸斯坦的腦袋,不無感慨地說,「我還記得我和你一樣大的時候,懷特初到我家時的模樣。它是一隻白色的公狗,有些怕生,我說不好它究竟是什麼品種,也許是雜交,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後來,我長大了,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一個人在外在生死間掙扎的次數也越來越多。」說到這兒,老先生的眼中流露出悲傷,「童年時光一去不復返,我由衷地懷念那個烈日炎炎的晌午,我蹲在地上,用各種好話安慰躲在院子花叢里瑟瑟發抖的小狗。懷特是父母給我的珍貴禮物,可如今,我有了空閑也有了時間,有一次我回家,卻驀然認識到縱使我功成名就,父親、母親和懷特早已不在人間,這種感覺前所未有,卻意外深刻,使我感到陣陣深沉的不可避免的哀傷。」 老人的眼角流下淚水。

場間一片沉默,父母們默默流下了童年回憶的淚珠,孩子們抿緊嘴唇想像著留守家中的可愛寵物。蘭迪同樣為老先生的那番帶著點懺悔性質的發言感到震撼和共鳴。他在老先生身上看到一種陌生的熟悉,恍惚之間,彷彿時光倒流,他站在這學校操場上似乎又重新拾回逝去的舊時光,聽著年輕健康、黑髮濃密的父親講述那一堆堆添油加醋的傳奇英雄事迹。

倏地,在某一個契機之下,老先生注意到了那隻抱著爆米花蹲在樹上一邊啃著一邊看戲的松鼠。他愣了一下,沖著肥碩可愛的松鼠招了招手。緊接著,某種不可思議的奇蹟發生了。松鼠在躊躇片刻之後,抱著爆米花跳下大樹,如一陣風般穿過人群,跳上老先生的肩頭。它親昵地蹭了蹭老人溝壑縱橫的臉頰,像獻寶似的將那枚啃了一半的爆米花遞到老先生面前。

人群中響起一陣竊竊私語。人們交頭接耳,因為這一幕幾乎不啻於把石頭變成麵包的神跡。

老先生抬起手,向下一壓,如旋轉收音機按鈕一般,止住了場間嘈雜的人聲。他接過松鼠遞來的善意,毫不嫌棄地丟進自己嘴中。這位老人今年已經八十八歲了,但仍有一口潔白而鋒利的牙齒。

待咀嚼吞咽之後,老先生點了點頭。「是的,孩子們,這就是愛,這隻松鼠感受到了。孩子們,我和你們一樣喜歡各種小動物。我愛懷特,我愛我的父母,可現實是世界上有很多東西失去便無法挽回。後來我又養了狗也養了貓,但那份最初最真摯的情感已是記憶中無法再次尋得的永恆。孩子們,我再重複一次,這就是愛,因為要知道,一份摯愛的失去永遠無法用另一樣東西的佔有來代替。」

主持人兼推銷員艾登先生走上前來,接過老先生手中的麥克風。「老先生之所以特意來到這裡,是因為他老人家前幾天聽聞南方公園的小學仍有部分學生未能用上完美唱片。」艾登嘆息道,「無論如何,這都是一件很遺憾的事。當全社會在高智商人格的輔助下蒸蒸向上,我們既不願讓一些無用的人拖我們的後腿,又不願以『進步』之名傷害他們。所以,完美人格唱片應運而生。不同膚色、不同種族的人類都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那些低能兒不會被放棄,除非他們自願不被裝上完美人格唱片,才會被送到火星殖民地。」他頓了頓,大聲宣佈道,「現在,家長們,孩子們,是時候開始改造斯坦利·馬什,讓我們一起見證這一切,一個因多次拿不了高分而苦惱不已的孩子如何在科技的輔助下變得完美!」

場間響起一陣稀稀拉拉的掌聲。人們要嘛仍心不在焉,仍沉浸於老先生剛才的演講之中,要嘛回過神來,又為斯坦利·馬什這個幸運兒能如此得老先生的青睞而感到嫉妒。

在一陣空洞、茫然和酸溜溜的目光中,老先生認識到這一點。他站在一旁,皺起眉頭,向前邁了一步,帶頭拍起手掌。剎那間,四個方向的弗洛伊德型電子醫生加大了輸出功率。情緒被調動起來,掌聲如雷鳴,人們為斯坦利·馬什的命運發出歡呼。

公開改造開始了,在高科技的輔助下,過程卻簡單得宛如兒戲——艾登先生打開那個方方正正的黑色紙盒,戴上一次性高密度聚乙烯手套,從中取出一張拇指頭大小的黑色唱片,將其貼在斯坦利的左側太陽穴處。

這一過程持續三分鐘。納米機器人從底盤邊緣處鑽出,承擔起植入工作,而在陣陣激光之後,完美學習型唱片整體嵌入斯坦利·馬什的太陽穴表面,如陀飛輪一般滴溜溜旋轉。

「感覺怎麼樣?」老先生微笑著問道。

「感覺好極了!」斯坦利熱情而快活地喊道,「我可以聽到一道聲音在對我說話,願意協助我處理一切難題。」

「那是幻聽。」艾登先生解釋道,「完美人格唱片一開始的靈感就是來自於那些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和精神分裂患者。」他幽默地做了個鬼臉,「不過,別擔心,唱片投射的人格只有正面影響。接下來的改造我們不打算一一示範。志願者會幫助其他那些受助者安裝唱片,而我們還有最後一個活動。」他挑了挑眉毛,神秘兮兮地說 ,「昨天,多虧了斯坦和他的父親蘭迪先生,南方公園警察在沿大秘湖流域徹夜搜尋之後抓到一樣東西。老先生一直不知道這件事,因為警察們想給他一個驚喜。現在,就讓我們一起向老先生呈上——」 艾登拉長語調,大聲吼道,「來自火星的間諜,無名無姓的瘋狂女士!」

瘋女士被裝在一輛囚車中推上台時,正虛弱而疲憊地躺在褊狹有限的空間飽受重力折磨。那是一個銀灰色的金屬籠,和動物園裡那種關雄獅、猛虎的鐵籠子別無二致。換言之,這是獸的困境,而非人的命運。

然而,細細想來,在這樣一個熱鬧得足以媲美狂歡節活動的公益現場,再出現這麼一個獸籠似乎並不意外。牢固的鐵籠、絕望的瘋人、滑稽的小丑、好奇的孩子、鮮艷的氣球、斑斕的彩帶、香甜的爆米花和新鮮出爐的烤花生,一切是如此相得益彰,又是如此自然而然。

瘋女人抓著生鏽的欄杆,不著寸縷,勉強跪坐在地。她恨恨望向老先生,嘴中發出一道凄厲而不似人的尖叫。緊接著,她又用空洞死寂的冰冷目光一一掠過人群頭頂。

蘭迪一對上她的眼睛,就下意識避開對方直視的目光。他低下頭,面不改色,卻彷彿有一把鋒利的鋼刀削過他的頭皮。瘋女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凝固了三四秒。沉默間,他又想起了在湖邊遇到這瘋女人的情景以及那雙寫滿絕望、悲傷和瘋狂的痛苦雙眼。

不,別指望我。蘭迪在心中大喊大叫。我已經叫你快點跑了,我對你也算仁至義盡了。我不能殺一個孕婦,因為那樣就是在謀殺一個未出生的孩子。可是,我不殺你不代表我就會幫你,那樣不對,我們是對立的雙方。

蘭迪垂下頭顱,握緊雙手。瘋女人的目光令他顫抖。他不敢想像,如果這一幕落在某些有心人的眼中,又該是如何的要命。他不能對上瘋女人的目光,因為活在這個世界學會明哲保身才是生存的正道。

恍惚間,他覺得自己彷彿聽見了一道充滿失望和遺憾的嘆息。

瘋女人的視線挪開了,空氣中那種凝固的錯覺和詭異的窒息感也隨之如幻影般消散。

蘭迪重新抬頭,看見老先生如巍峨大山一般矗立在高台正中央,而艾登先生則帶著他的孩子斯坦站在舞台角落處,像一塊不合時宜的背景板。另一名志願者推著一輛蓋著紅布的小推車上了舞台。老先生掀開紅布。人們紛紛起身踮起腳尖,竭盡全力眺望著,試圖看明白推車上的東西。

那是一把高能激光手槍。

老先生又開口了,以那種平易近人而不乏威嚴的親切語調,「我沒想到,你們這兒的警察竟為我準備了這樣一份『禮物』。」他搖了搖頭,聲音聽起來卻有些失望。「孩子們,家長們,」老先生嘆息道,「在動手之前,我有幾句話想說,因為公開處刑是一種野蠻人的行為,僅存於落後愚昧的時代。你們知道嗎?這輩子我已經經歷過太多戰爭,看過太多生命消逝,實在不願再對一個懷孕的女人下手。」他抓起手槍,「我站在這裡,握住這把槍,對準這個女人,絕對不是出自法律要求。如果可以,我寧願違背法律也不願對一個孕婦下手。」

「可是,老先生,違背帝國法律就等同於叛國罪。如果您連如此大的罪名都不怕,又是出於原因拿起那把槍呢?是因為火星人類攜帶的病菌嗎?」人群中響起一道充滿不解的男聲。

那人說出了蘭迪心中的困惑。老先生也會有猶豫的時候嗎?蘭迪回頭,四下張望,卻找不到那個說話的男人。

老先生喟嘆道:「公共安全是一部分考量,但更多的是出於被迫的道德選擇。要知道,在我看來,火星是博斯畫筆下的愚人之船,宇宙是一片象徵著巨大不安的隱秘水域。當一個人從這個藍色理性世界驅逐到另一個紅色癲狂世界裡去,那人就不再是我們中的一員,而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殖民地的生活是懸而未決的,流放者的生命充滿了一種不確定感,而死亡是達摩克利斯之劍。當一個流放者無法承受對死亡的不安和對命運的彷徨,那麼那人就會千方百計想回到地球。

「回到地球的目的是好的,僅是一個絕望的罪人試圖尋求自我的救贖。可那些火星人早在瘋癲之中沉入邪惡、寒冷、潮濕、不穩定的水底,生存本身在焦慮中成為一種空泛的無用的虛無。死亡證明人存在的虛無並且使人不得不面對它。這女人瘋了,瘋癲使人脫離現實生活,死亡卻是直接消除人的現實生活。你們想處決她是對於帝國法律的盲從,而我卻透過帝國法律看到了法律編寫之初的深刻用意,即對存在的虛無所形成的焦慮。這就是我為什麼握住這把槍。我這麼做,僅僅是為了幫她從存在的不確定性與虛無性中解脫。一切行為的動機都是為了這可憐的孕婦考慮,一切冷酷無情的暴力都是基於同情與憐憫的心理,一切都是為了讓她解脫。」

老先生扣下手槍保險,準星對準獸籠中跪坐的孕婦。場間一片沉默,人們屏住呼吸凝視著這一幕,老先生卻仍不動手。

「動手吧,給她一個解脫!」有人在人群中大聲喊道。

「一切都是為了讓她解脫!」有人抬起右臂,高舉右手。

「解脫!解脫!解脫!」人們開始振臂高呼,稀稀拉拉的呼喊逐漸匯聚成一道勢不可擋的洪流。密集的人群和洶湧的聲浪鋪天蓋地,如渾然一體的車輪滾滾向前。

在狂熱的情緒之中,蘭迪被徹底激發了心中對那個瘋女人的同情與憐憫。

是的,是的,這女人有什麼好逃跑的呢?他想,重力對基因的影響不可能一蹴而就,即使她生下了那個子宮中的孩子,嬰兒也會因承受不住地球重力而早早夭折。一切都是為了解脫,一切都是為了讓這對母子不再飽受重力折磨,一切都是為了使這瘋女人消除對現實和生存的恐懼、不安與焦慮。

「解脫!解脫!解脫!」他大聲呼喊道。

火星瘋女人瞥了蘭迪一眼,「除了……死亡……這兒……沒什麼……好期待……」她斷斷續續地重複著他告訴她的話,含糊不清的聲音被人們的呼喊聲所掩蓋,唯有蘭迪能勉強認出她的口型,隱隱猜測出她在複述自己的忠告。

在萬眾一心的吶喊中,老先生舉著槍,扣動扳機,一槍打在她的眉心。瘋女人抽搐片刻就無聲死去,嘴角卻掛著一絲古怪的微笑。人死之後,括約肌無力阻攔那些污濁腥臭的排泄物。尿液混合著糞便在瘋女人身下流了一地。

可這還遠遠不是結束。

老先生準星下移,對準瘋女人高高隆起的肚皮。他看了一眼台下人群,顫抖著閉上眼睛,發出一道無可奈何又充滿心痛的嘆息。「孩子出生了也將是畸形的一代,為了消除重力對他的折磨,我不得不這麼做。」

然後,老先生扣動扳機。

一道火光衝天而起,剎那間吞噬獸籠、高台和老先生的身影。爆炸的餘波擊倒人群,公益現場恍若世界末日。

一切都是為了解脫,在解脫中,罪惡得以消減,道德得以升華。瘋女人腹中的不是孩子,而是炸彈,這是她送給地球人的解脫。

(四)

「老先生死了!」在一片哭喊和痛苦呻吟中,一道慌亂而凄厲的尖叫驀地炸響,如粗麻繩一般勒住了所有人的喉嚨。

場間有過那麼一瞬間的死寂。人們屏住呼吸,沉默像暴風雨來之前的寧靜。下一刻,當更大的慌張和更深的恐懼醞釀完畢,較先前激烈百倍千倍的哀嚎和慟哭驀地爆發,整個南方公園小學操場淪為誤入人間的悲慘地獄。

蘭迪從地上爬了起來,灰頭土臉,狼狽不堪,持續不斷的耳鳴如針一般刺痛他的耳膜。可是,他再也顧不上這些。他哪兒還有工夫顧得上自己呢?斯坦不是他的親生孩子,可他依舊愛那個孩子,而爆炸發生時……

「斯坦!斯坦!」蘭迪跨過躺在地上呻吟的人群,撥開擋在他面前的家長,逆著人潮踉踉蹌蹌朝著爆炸中心靠近。

有好幾次,他被一堆斷肢殘臂絆倒,臉朝下倒在焦黑的土地、暗紅色的血水、灰白色的腦漿和一對對凝固的失去生命光彩的渾濁眼眸之間。死人的可怕模樣激發了他心中的憤怒、不解、仇恨、恐慌和憂懼。戰慄感令他心頭髮顫,對斯坦的擔憂驅使著他一次次站起,像一條惶惶不可終日的喪家之犬沖著高台廢墟跑去。

爆炸中心籠罩於一片刺鼻的濃煙之下,受損的音響頑強地循環播放著平克·弗洛伊德的歌,哀鳴和嚎叫組成地獄伴奏,在一陣烏煙瘴氣中,蘭迪發現自己似乎踩到了什麼。

他低頭,蹲下身子,撥開灰燼和塵埃,從一處夾縫中扯出大半截松鼠軀體。這是他餵食爆米花的那個小傢伙,爆炸時正趴在老先生肩頭。此時此刻,松鼠的下半截身軀連著蓬鬆的大尾巴早已在爆炸中被炸得無翼而飛,留在他手中唯有半截連著腦袋和前爪的身軀,而炸裂成兩截的斷口處隱隱有電火花在複雜的繼電器和晶體管間一閃而過。

「假的。」蘭迪呢喃著,把那隻松鼠收入口袋。

他繼續前進,刺鼻的焦糊味兒混合著淡淡的烤肉香味嗆得他咳嗽不停,直欲作嘔。那是人肉被炙烤的香味,他反感地想,其中必然混有老先生的腐朽軀殼,但也許還會有斯坦和其他孩子被烤焦的味道……

蘭迪顫抖著,遏制住腦中令人不安的無端妄想。失去的恐懼就像一股蒸騰而起的熱力,從他腹中躥起,如無名之火般燃燒,又漸漸吞噬他的心臟,入侵他的大腦。

就在這時,一道微弱的哭喊聲穿透嗡嗡耳鳴和重重雜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聽見了熟悉的童音。那是斯坦。蘭迪流下眼淚。謝天謝地,斯坦還活著。

蘭迪循著聲音跌跌撞撞跑了過去,見到自己的孩子孤身一人站在廢墟間,正抹著眼淚背著他嚎啕大哭。這一幕令他心酸,彷彿電影畫面中戰場上的孩子穿越到了現實。

「斯坦!」蘭迪衝過去,從後面抱住孩子。

「爸爸!」斯坦回頭看見他,情不自禁哭得更凶了,「我沒事……艾登先生救了我……可是……他受傷了。」孩子啜泣著,仍驚魂未定。

蘭迪跪在地上,如釋重負鬆了一口氣。他的目光越過斯坦,望向前方。那個小個子年輕人跌坐在地,粗重地喘息著,後背處血肉模糊,想必是爆炸時艾登及時抱著斯坦卧倒在地上,替男孩擋住了衝擊波。

「謝謝,謝謝你,艾登先生。」蘭迪激動得有些說不出話,「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謝謝,謝謝,謝謝你,謝謝……」他感激地點著頭,心有餘悸地重複著同一句話。

艾登先生齜牙咧嘴,「沒事,不客氣,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孩子是地球的未來,我有義務保護這種美好的未來。」他一臉擔憂地問道,「如何?老先生怎麼樣了?他沒受傷吧?」

「老先生……」蘭迪回頭望了一眼身後。「老先生死了,」他低聲說道,「我想,那個火星女人也許根本就是裝瘋。她沒有懷孕,那是一顆炸彈,我們根本沒有防備。」

艾登愣了一下,「老先生死了?」他堅定而毫不動搖地搖了搖頭,「不,老先生不會死,老先生永遠不會死,因為我們永遠需要老先生。」

「可是,他身處爆炸中心,必然沒有活命機會呀!」蘭迪不解地喊道。

艾登先生仍舊搖頭。他笑了笑,吃力地站起身,爬上附近廢墟的高處。

蘭迪抱著斯坦,惶惑不安地看著艾登,不知道這個小個子男人到底打算做些什麼。

「各位!各位!冷靜點!」艾登先生高舉雙臂,大聲喊道,「都不要慌!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他頓了頓,用盡全身力氣,鼓盪出此生音量最大的一次呼喊,「各位,老先生沒有死!他還活著!」

這消息就像一針鎮靜劑,帶著某種神奇的魔力,在一瞬之間迫使混亂不堪的全場再度陷入詭異的靜默之中。剎那間,痛苦掙扎的人壓低了哀嚎,轉為悶哼,而那些為身邊人哭泣的家長和孩子也漸漸止住了眼淚。

艾登先生滿意地看了一眼台下,鬆了一口氣。「是的,老先生還沒有死,不用擔心,老先生永遠不會死,因為老先生就活在我們之間。」他咧嘴一笑,神色卻扭曲變幻不定,彷彿有什麼東西正欲透體而出。

蘭迪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種詭異的陰影籠罩感,就好像此時此刻,在他頭頂有某種龐然大物正注視著這芸芸眾生。他抱著斯坦,下意識遠離廢墟現場。無論會發生什麼,他實在不想再經歷一次剛才那充滿憤怒、悲痛和絕望的噩夢。

廢墟高處,艾登先生的臉色漸漸恢復平靜,一道熟悉的充滿智慧的滄桑目光通過那個小個子男人的眼睛流露出來,如春風般撫遍人心。「剛才,我在上台之前和小斯坦聊了聊他日常生活。」艾登先生的語調不緊不慢,像鄰家老人講故事般徐徐道來,「他和我提起了他養的一隻小狗,叫斯帕克,這令我想起了自己童年時的經歷……」

蘭迪感到恐懼,因為艾登口中發出的正是老先生的聲音。這令他害怕,也令他顫抖。老先生真的沒死嗎?這是絕妙的模仿,還是老先生躲在暗處講話?

不!都不是!他注意到艾登先生太陽穴處旋轉不停的唱片,頓時明白這是老先生的人格在唱片之中用熟悉的演講安撫大家。

蘭迪看向四周,想知道人們是否發現這一點。然而,那些受傷的倖存者和安然無恙的人群全都一個樣——他們仰著脖子,瞪著狂熱的雙眼,神情一片木然,痴痴然望著天空,就像虛空中有什麼在對他們講話。

離艾登先生最近的一個家長微不可察抽搐了一下,緊接著,那個母親摸了摸身邊孩子的腦袋,流露出同樣一種飽含智慧的滄桑目光。「我還記得我和你一樣大的時候,懷特初到我家時的模樣。」她緩緩說道,「它是一隻白色的公狗,有些怕生,我說不好它究竟是什麼品種,也許是雜交,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後來,我長大了,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一個人在外在生死間掙扎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孩子欣然接受,一臉贊同,用同樣那種飽含智慧的滄桑目光回望他的母親。到了後來,那孩子甚至加入其中,口中發出和母親一樣的語調和詞句。

蘭迪瘋了,快要瘋了。「斯坦,我們得離開這裡!」他焦急地說道,「瘟疫,這是瘟疫!人格的瘟疫!我們快離開這裡,這些人快瘋了!」

「為什麼呀?」斯坦疑惑道,「我們不聽老先生講話嗎?」

「不了,我們得趕緊回家,你膝蓋破了,我得幫你清洗傷口。」蘭迪抱著斯坦匆匆朝著停車場走出去。沒有人阻止他,但以艾登先生為圓心擴散,越來越多人用那種飽含智慧的滄桑目光注視著他們離去。

到家時,渦輪飛行機降落在地,熟悉的引擎聲勾出了家中的杜賓犬。蘭迪鬆了一口氣,但他知道這還不夠,他要躲得越遠越好。

杜賓犬斯帕克吐著舌頭搖著尾巴迎了上來。

斯坦利推門跳下飛行機,「懷特!我回來啦!」他親昵地抱住不情願的杜賓犬,嘴中發出快活的笑。

蘭迪僵住了。「你叫它什麼?」他握緊拳頭,嚴厲地說道,「斯坦,這是斯帕克!別忘了,這是斯帕克!咱們家養的狗!」

「可是,爸爸,」斯坦利惶恐而委屈地說,「那句話不是我說的呀!我不能控制自己了,爸爸,我——」他左半邊嘴角陡然詭異上揚,皺成一團的小臉混合著得意與恐懼,還有些許的彷徨。手一松,杜賓犬掙扎著從孩子懷中躍出,跑到蘭迪腳邊,嗚嗚咽咽蹲下。

蘭迪張了張嘴,囁嚅半天,卻不知該說什麼。他大步上前,彎膝半蹲,大手摸著兒子的腦袋。「別怕,別怕啊,斯坦。」蘭迪咬著牙從口中擠出安慰的話,「別多想,爸爸不會讓你有事的,快,咱們去喊上媽媽,離開這鬼地方,躲得越遠越好。」

斯坦利可憐巴巴地看著蘭迪,清澈的眸子迅速蒙上了一層水霧,一眼是天真,一眼是滄桑。

蘭迪咕噥著不想在孩子面前扯髒話。他受不了這樣的目光,覺得自己的心彷彿被咬掉一塊,另外一股陰冷的寒意卻悄然襲來,而他的怒火直衝雲霄卻無處宣洩,彷彿整個人從快從內向外爆炸。「該死該死該死……」他握緊拳頭,心頭說不出的疼痛吞噬著他。「莎倫,快出來!」 他扯著嗓子沖著屋內喊道,「出事了!我早就說不該給斯坦裝那該死的唱片,快離開這兒,我一定要找醫生幫忙取掉,一切都是老先生陰謀!」

他的妻子莎倫·馬什披著圍裙慢悠悠走了出來,嘴角掛著永遠疲憊永遠溫柔的微笑。完美家庭主婦型唱片在她太陽穴處滴溜溜旋轉,一道飽含智慧的滄桑目光透過她的雙眼投射進現實。蘭迪注意到她的手中握著一把手槍,那把他曾用過的手槍。

莎倫點了點頭,「親愛的,你想去哪兒?你能去哪兒?」她充滿憐憫地說,「你是瘋了還是傻了?你已經被這個世界包圍了,儘管你智力尚可,但比起老先生那樣的人物仍有很大差距。你還有救,為了幫你從存在的不確定性與虛無性中解脫,你需要成為老先生,你需要被同化。」她眼神漸漸滄桑,嘴角卻露出一抹充滿包容和愛的微笑。「要知道,我們必須永遠謹記,知識即力量,同一即和平,犧牲即永生。我們所有人都是老先生。」

斯坦利伸出髒兮兮的小手,臉上泛著純真無邪的笑容,眼神卻智慧而滄桑。「來,爸爸,把松鼠給我。」他愉悅地喊道,「哦,不,你當然不是我的爸爸,我只有一個爸爸,一個爺爺。我們都只有一個需要長者,成為老先生是我們的共同目標。你也可以成為老先生,蘭迪,把松鼠給我,這是你要邁出的第一步。」他蹦蹦跳跳,朝前邁出一步,以安撫人心的語調說道,「是的,孩子們,這就是愛,這隻松鼠感受到了。孩子們,我和你們一樣喜歡各種小動物。我愛懷特,我愛我的父母,可現實是世界上有很多東西失去便無法挽回。後來我又養了狗也養了貓,但那份最初最真摯的情感已是記憶中無法再次尋得的永恆。孩子們,我再重複一次,這就是愛,因為要知道,一份摯愛的失去永遠無法用另一樣東西的佔有來代替。」

蘭迪下意識後退一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顫抖著,從褲兜里翻出那隻被炸成半截的仿生松鼠,「一切都是陰謀,一切都是計劃好的,從來就沒有什麼用愛感化動物的奇蹟,也從來沒有什麼和平的同一。犯罪率下降了,是因為人們趨於一致,沒有紛爭,可那種和平卻以喪失獨立自我為代價。你不是斯坦,現在的莎倫也不是我的妻子,你們是老先生,你們都是老先生。你的政策是糖衣炮彈,你的語言是包裹善意外殼的嘯叫器,一切都是算好了的詭計!」靈感如閃電般劈中蘭迪的大腦,思維的火花如火苗般升騰而起。「根本沒有什麼自殺式炸彈襲擊!」他大喊道,「那個火星女人體內的炸彈是你們植入的!她向我求救,不是想生下孩子,而是取出炸彈。就算那天我和斯坦不在場,你們也會抓住她,因為那個火星女人本來就是你們故意放出去!你太老了,本就要死,一切都是為了讓你順理成章取代、同化、吞噬每一個人,你這披著人皮的惡魔!」他紅著眼睛,怒氣沖沖地喊著,彷彿自己才是那隻披著人皮的惡魔,而站在他對面的妻子和孩子一臉坦然,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

「快點兒,把松鼠給我。」斯坦利平靜地說道,「把握住機會,蘭迪,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莎倫抱著雙臂,倚在門口。「來吧,蘭迪,」她勾了勾手指,哂笑道,「來把松鼠給我,我只說這最後一次。」

「如果我不呢?」蘭迪望著手中松鼠,臉色蒼白,「這世上一定還有不少像我一樣的人,我只需要找到他們——」

「如果你不,你也不會有那個機會。」斯坦利不耐煩地說道,「蘭迪,拒絕我是流放的開端。如果你執意如此,火星在等著你。鬼知道呢?說不定,你在那兒能重組家庭,前提是你在那破地方努力參與基建,為地球帝國繼續發揮餘熱。」

「這就是你們如何對付異見者的方式。」蘭迪凄然一笑,苦澀地說,「你光明正大吃了我的妻子和她的孩子。這是一個人吃人的世界,你是食物鏈頂層,而我什麼都不是。」他痛苦地閉上眼,片刻後又緩緩睜開,「但是,我絕對不會成為你,那樣的話,我寧願死。我曾鎮壓過火星罷工潮,我為地球服過役,無法面對那群人。我可以反抗,可以逃跑,但不願對我曾經的妻子和孩子動手。看在曾經為地球流血的份上,如果我有選擇的話,請讓我有尊嚴地死去。我不想被拖進你那陰暗的世界觀,也不想在失去一切之後換個地方苟活。」蘭迪舉起雙手,慢慢向前邁著步伐。

莎倫嘆息著搖了搖頭,對此無動於衷。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在妻子注意力略微鬆懈的那一剎那,悲傷的男人飛撲而出,其勢在空中狀如下山猛虎。在這一刻,他爆發出驚人的速度,彷彿腳下踩著的不是大地,而是蹬著一腔活潑的生命力在奔跑。他在燃燒。他在燃燒。他的生命在燃燒。在這最後一刻,他飛躍而出,如花朵綻放到極致,卻又轉瞬凋零。

槍響如雷鳴,驚起社區里棲息的飛鳥。在那之後,絕對的寂靜如水一般沒過這個社區。一顆子彈擊穿了他的小腹,絞碎了他的血肉和小腸。然後,他借著前沖的慣性壓在妻子身上。兩人倒在地上,扭作一團。

又是一道槍聲。一顆子彈結束了雙方的爭鬥。槍響過後,那枚小小的金屬物體貫穿愛人脆弱的胸腔,而噴涌而出的血液滾燙如間歇泉,就這麼滲進他的衣衫。人生的謝幕如凋零的花兒,在混亂中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掐斷世間一切聲響。於是,那股潛藏依舊的星星之火終於燎原,灼燒感將他吞噬,久違的溫暖拉扯著他的意識彷彿即將遁入另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和平世界。

蘭迪倒在地上,捂著腹部,腸子混合著暗紅色的血液流出腹腔,宛如屠宰場被開膛破肚的牛羊。「斯坦,斯坦,斯坦……」他勉強扭頭,一遍又一遍呼喚著兒子的名字。模糊的視野中,一道朦朧而矮小的人影靠了上來,孩子的面容像打了馬賽克的新聞畫面。

「爸爸?」孩子癟著嘴,聲音稚嫩,雖面容模糊,但僅憑一名父親的直覺,蘭迪便知道是自己的兒子在說話。

「跑,跑……」蘭迪虛弱地說,「快……跑……離開……這裡……躲得遠遠的……」死亡令他困頓,可他不甘心。

斯坦沉默了一兩秒,蹲下身,指尖掠過父親的臉頰。「你知道嗎?蘭迪,我倒是有點兒佩服你,雖然你腦子一根筋又看不清形勢,但你仍不缺勇氣。」孩子的語氣又變了,和緩的語氣彷彿智慧老人用溫柔撫慰他心靈上的創口,「你知道所有人到哪都跑不掉,但你為什麼要嘗試?你殺的不是我,只是你妻子。我是不死的。」

蘭迪死死瞪大眼睛,抵抗眼皮上的重壓,「跑……跑……」他固執地喊著,像一台壞了的收音機無數次重複著同一句話,「跑……跑……跑……」他振作起精神,以全身力氣嘶聲喊道,「跑……跑啊!快跑!快跑!快跑……」

斯坦搖頭嘆息,「乖乖接受我不是更好嗎?痛苦地活著和痛快地死去哪一個更好?我也不太確定,因為我永遠不死。不過,對於你,我倒是覺得你值得一個體面的死法。睡吧。」虛假的孩子蹲下身子,用手替不甘的父親合上眼睛。

蘭迪顫抖了一下,絕望而無力地合上雙眼。死亡幻象紛至沓來,恍恍惚惚之間,他彷彿聽見有人在他耳邊唱著不知名的歌兒。

在這死亡的歌聲中,他時而啜泣,時而傻笑,時而飛翔在雲端。杜賓犬斯帕克跪在他的身邊,舔舐他的臉頰,一臉關切地望著漸漸死去的他,口中發出悲傷而不安的嗚咽。瘋癲使人脫離現實生活,死亡卻是直接消除人的現實生活。

出於某種難以描述的尊重,斯坦腦中的老先生給他留了說遺言的時間。「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老先生通過斯坦之口說道,「人們常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也許你有什麼真知灼見可以和我分享一二。」

「世界顛倒了,這個世界顛倒了啊。」蘭迪最後一次睜眼,勉強撐開一絲縫隙。「真正瘋狂的野心家借著科技之名篡了位,」他彷彿迴光返照,以夢囈般的語氣說道,「到底誰才是瘋子?是那些裝了人格唱片,滿腦子幻聽和譫妄的體面人?還是那些大腦幹乾淨凈的癲狂流放者?我曾親口道出真相,卻未曾留意,直至真相借瘋人之口和呆傻語言再次重複,我才深切認識到這地球上的真理。」

「哦?是什麼樣的真理呢?」老先生好奇地問道。

「走吧,」蘭迪呢喃道,「除了死亡,這兒沒有任何東西值得我期待。」

END

蝌蚪五線譜原創文章,轉載註明來源

責編/Y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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