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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安哥長篇小說:一粒麥種(節選)


本文摘自《一粒麥種》,(肯亞)恩古吉·瓦·提安哥 著,朱慶 譯,人民文學出版社



穆苟感到提心弔膽。他仰面躺在床上,看著房頂。只見一串串煙灰從茅草屋頂掛下來,直指他的心窩。一滴晶瑩的水珠正好懸在他的上方。水珠不斷膨脹,沾上了煙灰,越來越渾濁,越拉越長,眼看就要落下來。穆苟想閉上眼睛,可眼皮不肯合上;他試圖把頭挪開,可腦袋好像牢牢釘在床上。水珠越來越大,離他的眼睛越來越近。穆苟想伸手去擋,可雙手、雙腳以及全身都不聽使喚。穆苟在絕望中使出全身力氣,最後奮力一掙,終於從夢魘中蘇醒過來。現在,他躺在毯子下面,驚魂未定,害怕像夢中一樣,有一滴冰冷的水珠會突然刺破自己的眼睛。毯子又破又硬,粗毛扎著他的臉龐、脖子和身上沒衣服擋著的地方。床上很緩和,外面太陽還沒出山,他不知道應不應該起床。幾縷晨曦從茅屋的牆縫裡透了進來,還看不清屋內的東西。每逢半夜裡失眠或一大早睡不著時,穆苟就玩起辨認物品的遊戲:很多物品在黑暗或晨靄中像是混在了一起,輪廓顯得模糊不清。然而這天早上,穆苟發現自己很難把注意力集中起來。他明明知道剛才只是一個夢,但一想到那滴冰涼的水珠就要落入眼中,就感到寒氣透骨。一、二、三,他掀開了身上的被單,接著洗臉、生火。他在屋角雜物堆里發現了一小袋玉米粉。他把玉米粉倒進鋁鍋里,放在爐火上,加上水,用木勺攪了攪。早上,他喜歡喝粥。每次喝粥,他都會想起在集中營里喝的那種半生不熟的東西。「時間過得真慢,一切都是老樣子,」穆苟想,「眼前的日子還會跟昨天和前天一樣。」


自從離開最後呆過的馬圭塔拘留營回家後,穆苟每天都會拿著鋤頭和砍刀下地幹活。在泰北村的另一邊,他有一塊新地。每天,他都得穿過塵土飛揚的村路才能到達那裡。和往常一樣,他發現村子裡有些婦女早已起床,有些已經從河邊打水回來,沉重的水桶將她們柔弱的脊背壓得更彎了,她們得及時趕回家為丈夫孩子準備茶水和稀粥。此刻太陽已經全然升起:樹木、房屋、行人在地面上投下了瘦瘦長長的影子。

「早上感覺怎麼樣?」瓦瑞從一間屋子裡走了出來,向他喊道。


「很好。」穆苟打算像往常一樣打完招呼就繼續向前走,但今天瓦瑞似乎有話要對他說。


「這麼早下地啊?」


「是的。」

「就像我常說的:要趁土地還鬆軟的時候去翻翻地,要讓太陽發現你比它還早,覺得它自己不是你的對手。要是太陽比你先到地里——哼……」


瓦瑞是村子裡的長老。身上披著的新掛毯清晰地襯托出他那張皺巴巴的面孔,襯托出他頭上和尖下巴上灰白的鬚髮。正是他送給穆苟現在的這塊地,讓穆苟種點糧食。穆苟原先那塊地,在他拘留期間,已經被政府沒收。儘管瓦瑞很喜歡聊天,但他尊重穆苟的沉默寡言。可是,和以往不同的是,他今天饒有興趣地看著穆苟,甚至還帶著幾分好奇。


「就像肯亞塔告訴我們的一樣,」他接著說道,「現在是我們民族獨立的日子。」正說著,他停了下來,朝一旁的樹籬啐了口唾沫。穆苟很尷尬地站在一邊。「你的屋子準備得怎麼樣了?準備好過獨立日了嗎?」瓦瑞繼續說道。


「嗯,都好了。」穆苟答道,然後就離開了。他一邊走,一邊琢磨著瓦瑞最後那個問題的意思。


泰北原本是個大的集鎮,建造的時候合并了泰北、康馬杜拉、基印果幾個村莊以及維儒的部分地區。1955年,為了阻止村民們保護森林戰士,白人用刀架在他們的脖子上,逼迫他們搬離原來的屋子,在指定的一片集中區域內用茅草搭建屋頂,用泥土壘牆,草草地建起了新泰北。自那以後,直到1963年,整個泰北都沒有發生什麼大變化,雖然其間有些房屋倒塌了,有些拆除了,但整個村子一直井然有序:遠遠望去,她就像一片廣袤的草原,炊煙裊裊升起,彷彿是在焚燒祭品。

穆苟向前走著,微微低著頭,兩眼直盯著腳下的路,不敢打量四周。他腦中一直想著剛才與瓦瑞相遇的情景。突然,他聽到有人叫他。他又朝前走了幾步才停下來,只見吉蘇阿拄著拐杖正一瘸一拐地朝自己走來。吉蘇阿走到穆苟面前,脫下頭上的破帽子,立正站好,大聲喊道:「我以黑人自由獨立的名義,向您致敬。」然後他又半真半假地向穆苟鞠了幾個躬。


「你……你還好嗎?」穆苟問道,不知如何反應。就在這時,兩三個孩子聚了過來,嘲笑吉蘇阿滑稽可笑的舉止。吉蘇阿沒有立刻回答穆苟的問題。只見他身上穿的衣服破舊不堪,衣領髒得都發黑了。他把左褲腿折了起來,用一枚別針固定著,遮住了自己的殘肢。突然,他一把抓住穆苟,說道:


「兄弟你怎麼樣啊!兄弟你怎麼樣啊!真高興看到你這麼早下地,就連周末也這麼早。獨立萬歲!勞動萬歲!哈!哈!哈!跟你說吧,在1952年白人宣布進入緊急狀態之前[在肯亞人民1952年開展武裝鬥爭,成立茅茅組織之後,英國殖民當局於同年10月宣布全國進入「緊急狀態」,大肆捕殺進步人士。],我也和你一樣。兄弟,在白人用子彈廢了我的腿之前,我可以用雙手幹活。看到你這種幹活的精神,我的心都快樂地跳起來了。獨立萬歲!勞動萬歲!頭兒,我向您致敬!」



提安哥長篇小說:一粒麥種(節選)


肯亞曾經作為歐洲列強的殖民地,圖源網路


穆苟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他的心跳得很快,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四周那些孩子的笑聲讓他越發焦慮不安。突然,吉蘇阿的語氣變了。


「緊急狀態毀了我們。」他帶著哭腔說完這句話後就馬上走開了。穆苟也匆匆上路了,但總感覺吉蘇阿在身後盯著自己。三個從河邊走來的婦女看到穆苟時停了下來。其中一個好像喊了聲什麼,但穆苟沒有理會。他加快了腳步,一邊走一邊在心裡問自己:「我今天是怎麼了?為什麼人們都突然好奇地盯著我看?難道我腿上沾了屎?」


很快,他就要走到村頭了,那裡住著一位老婦人。沒有人知道這位老婦人的年紀,她一直住在那裡,經歷了新老村子的變遷。在舊村子的時候,她和兒子相依為命。她兒子名叫基特勾,是個聾啞人,靠打手勢和發出一些動物般的嗚嗚呀呀聲來與人交談。他長相英俊,身強力壯,在舊融爾廣場很受歡迎。當時的年輕人常在融爾廣場上聊天打發時間。偶爾,這些年輕人也會為店鋪老闆們跑跑腿,掙幾個硬幣。「就是為了口袋裡有點錢,這樣褲子穿起來會暖和一些。」有些人會半開玩笑地說,這幾個錢到時候會生出更多的錢來的。(夥計們,他會是親戚!)

基特勾在一些飯館、肉鋪里做工,常常做些別人不願乾的重活。他喜歡展示自己健美的肌肉。在融爾和泰北,當時有傳言,很多年輕的女人都領受過基特勾四肢的力量。每天晚上,基特勾都會買磅糖或者買磅肉,帶回家給母親吃。他母親看了會笑逐顏開,布滿皺紋的臉也似乎變得年輕了。人們被這個聾啞人的善良所打動,常常對他母親說:「多麼好的一個兒子啊,多麼好的一個人啊!」


一天,泰北和融爾的村民們醒來時發現,背著槍支的白人和黑人士兵團團圍住了整個村子,路上還停著他們在二戰中見過的坦克。村子裡,炮火槍聲四起,天空中煙霧瀰漫,村民們驚恐萬分:有的躲進了茅房;有的藏進了店鋪里裝糖和豆子的麻袋堆;還有些人試圖偷偷溜出村子,逃到森林裡去,卻發現所有通向自由的道路都被封鎖了。士兵把所有村民都趕到了集市廣場上進行審查。基特勾跑進了一家店鋪,躍過櫃檯,差點撞上蜷縮在空袋子中間的店主。他偷偷看看外面,指指那些士兵,一邊瘋狂地朝店主打手勢,一邊發出一些讓人迷惑不解的聲音。店主已經嚇傻了,一臉木然地看著基特勾。突然,基特勾想起自己年邁的母親還獨自一人呆在家中,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殘忍的暴行和鮮血淋漓的場景。於是,他趕忙從後門沖了出去,跳過籬笆,來到一片莊稼地。母親的危險處境令他焦急萬分,宣布緊急狀態、家、母親,這些畫面在他腦海中快速閃過。他可以用自己的肌肉來保護母親。奔跑著的基特勾沒有並注意到,小樹林里正埋伏著一位身著褐綠色夾克衫的白人。「站住!」那白人舉著槍沖他吼道。但基特勾依然不停地向前跑著。一顆子彈打中了他的脊背,他張開雙臂,撲倒在地。看來,子彈打中了他的心臟。那個士兵離開了,對他來說,又一個茅茅恐怖分子被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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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婦人聽到這個噩耗的時候,只說了句:「我的天啊!」據在場的人說,她當時沒有哭,甚至連兒子是怎麼死的也沒有問起。


從拘留營里回來後,穆苟在老婦人的屋外見過她幾次。每次站在她面前,穆苟都會感到不安,總覺得這個老婦人認得他似的。老婦人的臉不大,整張臉因布滿皺紋而顯得皺皺巴巴。她的眼睛很小,除了偶爾幾次會流露出一絲生機外,其餘時間都獃滯無神。她的胳膊上掛著珠子,脖子上套著幾串銅鏈,腳踝上還綁著一串用海寶貝[ 海寶貝是一種腹足動物,貝殼光滑明亮,生長於暖海之中。]做成的鏈子,走起路來,總會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像只帶著鈴鐺的山羊。最讓穆苟感到不安的是老婦人的眼睛。穆苟總覺得那雙眼睛能看穿他。一天,穆苟向她說話,但她只看了他一眼後就轉過身去。穆苟覺得遭人嫌棄,但老婦人的孤獨又激起了他的憐憫之心。他很想幫幫她,這種感覺讓他心裡暖哄哄的。穆苟從喀布易商業區的一家商店裡買了點糖、玉米粉和一捆木柴。晚上,他帶著那些東西來到老婦人的住所。空蕩蕩的屋子裡漆黑一片,寒風透過牆上的漏洞呼呼地直吹進來。老婦人睡在靠近火堆的地上。穆苟想起了自己以前常常與羊群共享一個火堆,睡在姑姑家的地面上。他常常蜷縮在山羊旁邊取暖,早上醒來時,發現自己的臉上和衣服上都沾滿了灰,手上和腳上粘滿了山羊的糞便。時間長了,到最後,他習慣了山羊身上的那股刺鼻氣味。正回想著,穆苟察覺到老婦人正在盯著自己,看上去好像真的認出了自己似的。想到這個老婦人會走過來碰碰他,穆苟不由得一陣哆嗦,驚恐萬分地跑了出去。也許,他和這個老婦人之間有著某種莫名的聯繫吧。


今天,他又打算走進老婦人家裡找她說話時,他心裡想的最多的就是這些。可能是因為她和穆苟一樣都是獨自一人生活,他們之間存在著一種莫名的聯繫。可他走到門口又畏縮不前,決心動搖、瓦解了。他倉皇逃離,唯恐老婦人會瘋笑著叫他回去。


到了地里,穆苟感到心裡空蕩蕩的。地裡面沒有任何莊稼,儘是些乾枯的野草,頭頂上是毒辣的太陽,整個村子顯得沉悶乏味、了無生氣。今天的鋤頭似乎也比往常重。看著眼前一片還未耕完的地,穆苟感到四肢乏力。挖了一會兒,他覺得想撒尿,便走到路邊的籬笆旁,心裡一直琢磨著:為什麼瓦瑞、吉蘇阿和那些婦女今天都那樣對待他?過了一會兒他發現是膀胱欺騙了自己,只擠出來幾滴尿。穆苟出神地看著那幾滴尿,好像著了迷似的。此時,兩個做禮拜的年輕婦女從穆苟身邊經過,看見他正在玩自己那玩意兒,不禁咯咯地笑了起來。穆苟覺得自己很蠢,便拖著身子又去幹活了。



作品簡介






《一粒麥種》,(肯亞)恩古吉·瓦·提安哥 著,朱慶 譯,人民文學出版社


穆苟為人沉默寡言,曾在英國人集中營中領導過一場絕食罷工,制止過村裡的保安毆打懷孕婦女,自始至終他都是家鄉公認的英雄。然而在安靜的外表下卻隱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黑暗秘密,他為了保全自己,曾背叛民族英雄基希卡,向英國人告密。此時他的家鄉正在籌劃一場肯亞獨立日的慶祝大會,前反抗軍鬥士R將軍和寇義納打算當眾處決背叛基希卡的通敵者卡冉加,令其在大會上坦白自己的罪行。


故事僅發生於肯亞獨立慶典前的四天, 但通過不斷的倒敘穿插,作者把自「茅茅運動」以來的十年歷史呈現在讀者面前。這是一部有關獲得自由後的肯亞在早期混亂年代的小說,刻畫了當時人們對光明未來的熱切期盼,以及混雜其中的對英國殖民者遺留下的腐敗和暴力的恐懼。



作者簡介




提安哥長篇小說:一粒麥種(節選)



恩古吉·瓦·提安哥(1938— ),肯亞小說家、劇作家、政論家,生於利穆魯一農民家庭。畢業於烏干達馬赫雷雷大學,後入英國利茲大學續修文學。一九六七年回國,在內羅畢大學任教,改英國文學係為非洲文學和語言系。一九七七年因抗議當局對英語的強制性教育而被政府逮捕,獲釋後與家人過著流亡的生活,直到肯亞獨裁者阿拉普·莫伊下台才終於得以安全回國。


由於政治和健康的原因,最近十五年恩古吉和阿契貝一樣旅居美國,在紐約州的大學工作。但他們一再聲稱決不去寫與美國有關的作品,其原因部分如阿契貝所言:美國的作家太多,非洲的作家太少;恩古吉更堅持認為,文學應該反哺滋養它的土地和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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