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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萬沒有想到,他轉世成了一個女子

萬萬沒有想到,他轉世成了一個女子



編者按:《今天》2016年春季號已經面世。收錄楊慶祥、陳梓鈞、夏笳、劉洋、飛氘五位作家的科幻小說專輯、青年實踐評論小輯、細讀與詩評、唐克揚小說集等欄目內容。「今天文學」將陸續與大家分享新刊文章,敬請關注。

昇平古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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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近乎絕望的時候,這一天的下午,正在庭中閑坐時,老者又在身後悄無聲息地出現了,著實令十一郎嚇了一跳。他的身形依然佝僂著,手足還在不停地顫抖,不過愈是如此,就愈看不出十年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下面又須作些什麼?」十一郎收拾起筆墨,禁不住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聲音裏不禁已有些憊怠。

「且莫嘆息,你青春久住,那難道不是我的功勞?」


十一郎正踱到車門邊,聽到老者此言,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面龐,可是乾澀的眼角明明已經聚集了道道皺褶,哪裏還有什麼青春可言?下意識地,他翹足向門楣上那面古鏡望去,遽然間,想起了和老者的約定,便悟到這不過是來試他心志是否堅忍,和他開的一個玩笑罷了。很久不出聲,十一郎的嗓子為此已有些喑啞了,但他還是竭力地保持著語音的平靜。


「哦。那要多謝足下了。」


「你看見牆角那隻銅壺了嗎。我要你每日作投壺戲,直到十發十中為止。」


「十發十中,那又有甚難?這一回,你毋須等我十年,僅一月就可以了。」

「那可不行,投壺第一品,是要閉目屏息,就算你是目盲耳聾,也可以十發十中;第二品,想投的時候不許你投,偶然想起,隨投隨中;第三品,卻是最難的,你要忘掉壺在哪兒,想起壺便算是輸了,可是手中還要捏著銅籌,隨時待發,也是一發便中。」


試了數天,十一郎便已經可以十發十中,他自幼習武,本來這方面天資甚好,抬手之間準頭頗佳。這以後他便試著如何盲投,一開始不看標的便失了準頭,慢慢的,千百次的手腕揮動中,銅籌飛出的角度趨於一律,不出一兩個月,他的氣息調勻,這第一品的境界便也有了,心頭暗自欣喜;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十一郎滿心都是銅壺所在的角落,在意念中,每日一遍遍將銅籌向它虛擲,漸漸一年過去,可以做到不看銅壺應心而發,一天只投一次,而且一發便中。


可是,這以後的練習便有大大的麻煩了。如果想應心而發,就無法做到心中「沒有」,他要「看到」,要凝神在某個若有若無的所在,才能把想像中的銅籌擲出,否則手中就像是有千鈞也似的份量……他這才意識到,老者口中的上乘境界並不是那麼容易達到,第二品和第三品聽起來似乎差不多,實際上的區分卻不可以道里計,彷彿心手相搏,南轅北轍,先前的根基越是扎實,就越是難以做到。


偶然有訪客登門,見他痴成這個樣子,起初還拿他取笑,漸漸地,就連取笑的人也沒有了,慢慢就是最好的朋友也不來登門,嫌他怪異孤僻,他也並不十分在意,青蒿和長草爬過了他的門檻。帶著這個問號,十一郎愈發用功地練習——可是他還是離老者所說的第三品相去甚遠。


這一回是慢慢地苦等,不知是十一郎的功力終究未竟,還是對方的違約,這老者竟然再也沒有出現,等不及坐忘虛靜,他枯槁的生命已經漸漸流失,神志好似如豆燭火,慢慢聚不起來,他就要死了……在死之前,十一郎倒也不覺得十分懊惱,在他遣盡家財的那一刻,他已不後悔這一天了;只是每日黃昏,目光照例掃過夕陽中的古鏡,讓他心中升起一絲陰翳的疑問:有時想到,這古怪的老者或許是騙了他一輩子,心裡不免有幾分憤懣。在彌留之際,他喘著氣,沮喪起來,終於在怒意中不經意地一揮,未想手中還緊緊捏著銅籌,定睛看去,它卻應聲投入銅壺,他鬆了一口氣,正自以為大功告成,卻瞥見銅籌漏出在壺外,壺自己倒了,原來壺底早已慢慢磨穿。

再次醒轉的時候,十一郎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繈緥之中——從生下來的那天他就睜著眼睛,好奇地打量四周的世界,連昏倦時也捨不得闔上;前緣世事雖多已忘卻,但是隱約地,他還記得自己和那老者的盟約,以至於一見到鏡子,他就閉上眼睛,哇哇大哭,久而久之,家人都知道這孩子有點古怪,就不再把任何光亮的東西來逗他。


天地翻覆,這回是另一個朝代,年歲稍長的時候,他驀然明白了自己身處的時空,不禁如同五雷轟頂——這如何可能?永寧坊中寧靜的太平光景,如何就改朝換代到了另一座帝都?


問年歲稍長的老人。老人們的眼中都掠過一絲驚恐,不答。


更使人吃驚的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轉世成了一個女子。

十一郎託身在當年的汴州——現在改名叫做開封——市中。比起長安來,汴州的繁華又是一個世界了,和西京裏性子暴戾的公主小姐們不同,這的女人們大多寬衣半袖,裊裊婷婷,儀態也皆緩和多了。十一郎現身在大街上的時候,四鄰街坊不禁都交口讚「她」生得俊俏,可是他絕不去梳妝打扮,大人放在妝篋之中的胭紅花黃,他是動也不動,連看都不看一眼。世人皆視為怪,他卻不以為忤。


「她」的丈夫姓趙,也算是開封城裏大戶,自小身體不佳,性情倒也溫和,對「她」的怪癖大都包容了,只是,「她」對自己的夫婿並無多少愛慕,平時幾無夫婦之事,心裡念的,想的,竟然都是另一個人。


這一天,他又去開寶寺門邊的藥局,為臥病在床的官人抓藥,一路走來,有認識他的行人都指指戳戳,隱約聽見酒樓上他們不太善意的議論:


「這便是那不願對鏡梳妝的趙三娘子吧?瞧她風姿妙妍,為何卻是個冷美人?」


「瞧她成日階開方抓藥,不會是體內虛虧,以致沒有子嗣吧!」


「也是,不知她官人……」


「哪裏,聽說這是她自小的毛病,那時她官人還沒長成呢……」


他只當是沒聽見,繼續低頭走路。這時,路邊橫刺裏衝出來三兩個潑皮無賴,朝她揮舞著些碎金爛銀的披掛,「趙三娘子,趙三娘子,瞧你生得美,且上這邊玩耍!」


他既然是女兒身,當然就滋長了幾分女人心,對這些諛詞即使談不上十分得意,多半也是受用非常,但前生那老者的告誡卻依然聲聲在耳,讓他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竟是瞧也不瞧他們一眼。就在行將遠去的當兒,忽然迎面撞上一個人,這一撞撞得厲害,縱然他及時閃避,手中的藥也已經灑脫了大半。


他正欲嗔怒發作,可是轉頭便大吃一驚,眼前這位白面郎君,分明有些眼熟,竟像是在哪裏見過的一樣。


這種不見來由的熟悉,讓他本來平靜的心裡陡然害怕,一時間也忘了責怪,便俯下身去,不聲不響地將藥拾掇起來,重新裝在一個布囊裏好拿走。那人直在旁邊看著,既無半分歉意,也不施以援手,可是一旦他起身離開,那人卻不緊不慢地跟著他——他心中惴惴,也不知道叫喊,只顧低頭疾步,走到了一條辟巷之中,卻再也無路可逃。


這男子不緊不慢地向他走來,拊掌大笑道。


「開寶寺旁,再續前緣,甚妙,甚妙!」


說罷,又回頭衝著巷口隱隱約約的光亮,低聲嘆道:


「災禍就在眼前。尚不醒悟!」


十一郎尚在迷惑之中,倏忽間就騰身在數十丈高的空中,透過隱隱約約的雲霧,他看見下面的汴梁,居然一轉眼變了個模樣,開寶寺的上空騰起了熊熊烈焰,新宋門到曹門,都隱隱地起了火光。角子市中依然擠滿了人群,只是中間夾雜了許多胡人裝束的士兵,人們的臉上充滿了驚恐,一隊女人,全都衣衫不整,有的甚至露了上體,身被羊裘,被繩索牽繫著便如牲畜一般,跌跌撞撞地走著,哭天喊地。他看得害怕,趕緊閉了眼睛,又禁不住睜開眼偷看——人世間無盡的苦難,在他的眼中也就是光影動搖的幾個瞬間,終於,都讓耳邊呼呼的風聲蓋過了。


他清醒了,至少記起了多半前生的故事,雲層的縫隙之間,他甚至看得見長安,他的來處,一切就像是夢一般地逝去了。


終於,人世的喧囂散去了,十一郎的面前,是無窮無盡的雲海,瓊宮仙境一般。他伸展手腳,在空中慢慢飄蕩,待所有的一切都沉靜下來,廣大的天穹都湮沒在暮色之中了,只有一兩朵像碎絮般的雲朵,它們掉在後面,灰黃灰黃地,像是沾染了黃昏的壞情緒。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


等到他落地時候,已經全然不認識周圍的光景,他不禁喃喃自語。


「這究竟是何年,何處?」


「你居然連長安都不認識了?這便是昭陽宮啊。」


十一郎恍然大悟,忽然一下子記起了和那老者前世的約定,思緒又回到永寧坊的那座庭院之中,黃昏的陽光正灑滿小園。漢朝北苑的風景,看起來和長安宮苑相似,只是建築分外疏闊,樹木則要茂密得許多,並不像人們尋常所想的那樣金碧輝煌,廣袤的宮苑之中,零落地拔起些朱閣譙樓,樓閣前,僅有很少的平整地面,鋪著「長樂未央」的陶磚。


在偌大的庭院之中,只餘一頂小小的青色的帷帳,上面遊繡著若有若無的金線。


「這便是元狩五年啊,你要見的人就在這裏。」


「她」忽然猶疑起來,「自己」現在明明是女兒之身,如何去見夢縈中的掖庭美人?可是他幾乎沒有時間來思忖,走得越發近了,現在,離帷帳只剩下兩三尺的地方,他驀然停住,想要檢視一下自己的裝束。


一陣微風,若有若無,起於青萍之末,它捲攜起天際的塵土,化身為一片鐵灰色的霧,向他襲來,惹得他皺起眉頭,只得用袍袖遮住自己沒有面幕的臉。


那帷帳之中的女子卻發話了:


「郎君,你的臉上有一點微塵。」


聽到「郎君」兩字,十一郎心中不禁一陣竊喜,難道,就在這倏忽之間,自己已回轉了百年未得的男子之身嗎?他這麼想著,便伸手在臉上拭去,可是觸手之處光滑,並沒有些許的灰塵的痕迹,連帶著摸到兩腮上,也不見什麼青簇的胡茬。他正自有些惶惑,面前的簾籠之中,卻聽得有嚶嚀隱約的笑語。


他情不自禁環顧四周,可是四野裏一片空寂,並無半個人影,也沒有一條溪流一片湖泊,連塵土也不再揚起半星,一時間,心下忽然抑止不住的焦慮,忽然,他記起了什麼,急不可待地朝手掌中望去,就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心下忽然覺得有些不妥。


他急急欲仰起頭來,卻已經遲了。


十一郎驚醒了——他仍是在永寧坊的獨院中,下午,一絲和煦的陽光正照著手中那面古鏡,鏡面上,他拂去灰塵後留下的指印清晰可見,拂去灰塵,鏡中倒映出人的模樣,一切就還歷歷在目,夢中開寶寺門口邂逅的白面郎君,不過正是十一郎自己。原來,他並沒有像夢中那樣老去,又周轉另一個人世,時間竟還是停在夏日寧靜的下午。可是,他原先澄明清澈的眼神竟變得迷茫了,鏡中的那個人,他的眼角已經有了一絲皺褶,鬢角現出一絲白髮。


這確實的變化,讓十一郎吃了一驚,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鬆開,古鏡在階前的塵埃裏碎了。


十三年,河北兵攻進了長安城,這城市經年歷久的昇平歲月,終成了不可追拂不可重現的往昔。(完)


作者:唐克揚,生於1973年,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碩士,哈佛大學設計學院建築學、設計學博士,獨立策展人、建築師、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設計系副教授,威尼斯建築雙年展中國館策展人。開設唐克揚工作室。著有《紐約變形記》《從廢園到燕園》《樹》《長安的煙火》等。


題圖:Getting Cool Air,Ito Shinsui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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