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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人欣賞,卻沒有被人理解

今天推送一個小說《烏鶇》,這是奧地利作家羅伯特·穆齊爾的短篇傑作。


許多作家很推崇穆齊爾,米蘭·昆德拉評論說:「尼采使哲學與小說接近,穆齊爾使小說與哲學接近……穆齊爾的作品在它們誕生三十年才被發現,它們被尊重,甚至被欣賞,但是沒有被理解,以致我們世紀小說歷史中最偉大的轉折的發生並沒有受到注意。」杜拉斯更是直接說:「我很喜歡普魯斯特,但我更喜歡穆齊爾。」在這位對寫作十分苛刻的女作家那裡,穆齊爾成了一個無與倫比的作家。


本周六(10月15日)晚上,陳樹泳在黑藍QQ群里講解穆齊爾的這個經典短篇,已報名的會員可以在這裡先讀這個小說。感興趣的朋友也可以繼續報名。

他被人欣賞,卻沒有被人理解



穆齊爾經典短篇《烏鶇》專題講座


主講:陳樹泳

時間:10月15日(周六) 20:00—21:30


地點:QQ群-黑藍文學院·穆齊爾


主辦:黑藍文學院


QQ群語音開課。現場可以提問、討論,過後可以重聽,不影響上班、上學。


講完後,語音及交流記錄會在QQ群里保留2周,方便複習、重聽、課後提問交流。

課餘可以進入「黑藍文學」大群,聚集交流或結交好友。


費用:50元


長按,報名,入群


任何一個對夫妻氛圍敏感的成年人,都不會輕易地走進他朋友與伴侶共同的卧室。雖然他走進去並不代表什麼,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錯誤。但一個這樣的卧室,他一進去,就產生了一種關係混亂的感受,雖然實質上什麼也沒有發生,但這種感受,比實質上發生了什麼還讓人感到真實、逼真、充分。穆齊爾的《烏鶇》,就是在這樣一種對思想氛圍的充分感受中脫胎而出的,穆齊爾揭示了對思想氛圍的感受比實際遭遇對一個人的影響更具決定性,它扭轉了人的方向、去留和改變。這就是人們共同面對同一個世界、同一個經歷、同一件事物卻發展出千差萬別形象的原因所在;也是穆齊爾的偉大之處。(陳樹泳)


穆齊爾丨烏鶇

那兩個男人是少年時代的朋友——為了講三個小故事,我必須提到他們,因為對這三個小故事來說,是誰講出了它們非常重要;我們就叫他們阿一和阿二吧。因為從根本上說,人們年紀越大,少年時代的友誼就越奇怪。經過這麼多年,人從頭到腳,從皮膚上的汗毛一直到心都變了,但彼此的關係卻奇怪地一如從前,改變如此之少,就像每一個人依次用「我」來稱指各不相同的先生時所維護的那種關係一樣。關鍵的不在於人們是否還有那個當年被照下來的,有著大大的腦袋和一頭金髮的小男孩一樣的感受;不,根本上,人們壓根不能說他們喜歡那個矮小的,傻乎乎的,那個所謂是「我」的傢伙。同樣的,人們對他們最好的朋友也是既不能贊同亦不能滿意;甚至很多朋友彼此都壓根不能忍受對方。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樣的友情甚至是最深和最好的友情,它包含著一種不摻任何雜質的無法理解的因素。


把這兩個朋友阿一和阿二聯繫在一起的,是一個完全非宗教的少年時代。他們兩個雖然都在一所自誇對宗教原則給予了應有重視的學院受教育,但那裡的學生們全部的抱負卻在於對此置若罔聞。比如學院的教堂吧,那是一座漂亮的,真正的大教堂,有一個石頭鐘樓,專供學校使用。這樣一來,由於從沒有陌生人進來,在其餘的人——視神聖的習俗所要求的而定——在前面的長椅中一會跪下,一會站起時,學生們就總可以分成一些單個的組在後面的懺悔椅上玩牌,在通往管風琴的台階上抽煙,或者偷偷溜到鐘樓上。鐘樓在尖尖的屋頂之下托著一個石頭平台,宛如托著一個燭碟,在平台的欄杆上,令人眩暈的高處,進行著絕招的表演,這些絕招讓那些沒有太多罪孽的男孩子們也要付出脖子的代價。


上帝的挑戰之一是這樣的:在塔樓的欄杆上,眼睛看著下面,通過肌肉緩慢的用力抬起身體,搖搖晃晃地雙手撐立住;每個在平地上完成了這個雜技高招的人都會知道,在高高的鐘樓上一條一腳來寬的石板上重複這個動作,包含著多少自信,勇敢和快樂。


還必須提到的是,很多瘋狂的,技巧嫻熟的小子都不敢嘗試,哪怕他們在平地上能夠雙手撐地逍遙地溜達。比如阿一就沒幹過這事。相反,阿二在他的少年時代卻是這項意志測驗的發明者——這一點可能正好可以讓我們把他作為故事的講述者引進進來。很難還能找到一個像他的身體那樣的身體。它不像許多身體那樣附著由運動帶來的肌肉,而是看上去好像根本就不費力氣地天生由肌肉交織而成。一個細長的,相當小的腦袋坐在上面,眼睛裡是包裹在天鵝絨中的目光,牙齒更容易讓人去聯想正在追捕獵物的動物的奕奕閃光,而不是去期待著神秘主義的溫良。

後來讀大學時,這兩個朋友醉心於一種唯物主義的生命解釋,把人視作沒有心靈和上帝的生理和經濟機器。也許人的確就是這樣的,但這對他們來說並不重要,因為這樣一種哲學的魅力不在於它的真理性,而在於它那種魔鬼般的悲觀的可怕的智性特徵。那時他們相互間的關係已經是一種發小式的友誼了。因為阿二學的是林業,他經常說起學業一結束就要作為一名林業工程師到很遠的地方去,俄羅斯或者亞洲;而他的朋友沒有選擇這種孩子氣的、已經頗為規矩的夢想,他在這個時候正狂熱地經歷著剛剛崛起的工人運動。後來,當他們在大戰爆發前不久重逢時,阿二已經結束了他在俄羅斯的活動。


他很少提起這些經歷,他在某家大公司的辦事處就職,儘管他的生活有著中產階級的充裕,但他看上去卻像遭受了重大的挫折一樣。他的朋友這時已經從一個階級鬥爭的戰士變成了一家報紙的發行人,這家報紙經常撰寫社會和平的文章,屬於一個證券交易商。


他們自此以後相互蔑視而又無法分離,但還是再次從彼此的視野里消失了。當他們最後終於再一次短暫地相遇時,阿二講了以下的故事,以那樣一種方式,就像一個人在朋友面前抖開記憶的口袋,只為了背上空空的麻布袋繼續趕路。在這樣的情況下,朋友回應什麼話並不重要,他們的交談幾乎可以說成是一段獨白。重要的是,如果能夠的話,去細緻地描繪一下阿二當時看上去的樣子,因為這種直接的印象對於他的話的意義是不可或缺的。但這又很難。可以非常誠實地說,他讓人想到一條強練、堅韌、精幹的馬鞭,柔軟的鞭頭支撐著,斜倚著牆。在這種半是挺立半是消沉的姿勢里,他看上去感覺很愜意。


那些柏林的院落,阿二說,屬於世界上最奇怪的地方,在那裡,兩幢、三幢或四幢小樓彼此背向而立,女廚子們坐在院牆之間,在四角型的洞里,唱著歌。可以聽到擱板上的銅器皿發出多麼響的撞擊聲。下邊很底的地方傳來一個男人怪聲怪氣呵斥一個女孩的聲音,或者磚石路上來來回回走動的沉重的木鞋聲。緩慢、生硬、不安、毫無意義。是這樣的嗎?


外面底下可以看見廚房和卧室;它們相互緊挨著,就像愛情和消化在人的身體里緊挨著一樣。雙人床一層樓一層樓地疊放著;因為小樓里的所有卧室都在相同的位置,窗子的牆、浴室的牆、壁櫥的牆給床的位置做了幾乎精確到半米的限定。同樣的,餐廳,鑲著白色瓷磚的浴室以及有紅色燈罩的陽台也一層樓一層樓地重疊著。愛情、睡眠、出生、消化、意外的重逢、憂心忡忡的或社交愉快的夜晚都在這座房子里像自助冷餐會上的小麵包摞成的柱子一樣層層疊摞著。個人的命運在人們搬進這座中產階層住宅的時候就已經預先被判定了。你得承認,人們的自由主要取決於在哪裡和在什麼時候做某事,因為人們做的事情幾乎永遠是一樣的:如果再把所有事情的概貌也等齊劃一起來,那就會有一種該死的意義。我有一次爬上了一個柜子,只是為了利用它的垂直線,我敢說,我將要進行的這場不愉快的談話,從那裡看上去就會完全不同。


阿二取笑自己的回憶,並給自己加了些酒;阿一想,他們正坐在一個有紅色燈罩的陽台上,這個陽台正屬於他的房子,但他沒有說話,他太清楚他會怎樣反駁。


順便提一下,我直到今天還同意,在這種規律性中存在著一種暴力性——阿二坦言道,而那時我覺得,在這種大量和單調的精神中我看到了某種像沙漠或海洋一樣的東西。一個芝加哥的屠宰場——雖然這想法讓我反胃——終究還是一種和一小盆花完全不同的東西!但奇怪的是,正是在有這個住處的時候,我反常地總是想到我的父母。你知道,我和他們幾乎已經斷了所有聯繫;但那時候我腦子裡忽然一下子出現一句話:是他們給了你生活。這句話不時地反覆出現,像一隻趕不走的蒼蠅。這種人們從小灌注在我們腦子裡的貌似神聖的說法,並沒有什麼值得多說的。但當我注視著我的房間的時候,我竟也同樣地說:看,現在你買來了自己的生活;用每年多少多少的租金。也許有時我還說:現在你用自己的力量創造了一種生活。這種生活存在於百貨商店、養老保險和自豪感之間。但對我來說非常奇怪的、甚至像一個秘密一樣的是,有某種東西被送給了我,不管我願不願意,而且還是一種其它一切東西的基礎的東西。我相信,這句話里隱藏著一份被我掩埋起來的不規律性和不可預知性的珍寶。於是就有了夜鶯的故事。


它像其它很多夜鶯一樣開始於一個夜晚。我呆在家裡,妻子去上床睡覺之後,我來到書房裡坐下;和其他相似的夜晚的唯一區別也許在於,我沒去碰任何一本書和任何東西;不過這種情況以前也是有過的。過了一點以後,街道開始變得安靜;交談聲開始顯得罕見;用耳朵去跟蹤夜的行進是非常美好的。兩點鐘的時候,底下的嘈雜聲和笑聲已經明顯地醉了,遲滯了。我意識到,我在等待某種東西,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三點左右,那是五月,天開始變亮;我摸索著穿過黑暗的房間走到卧室,無聲無息地躺下。我此刻期盼的除了睡眠和第二天早上將要開始的一個和剛剛過去的一樣的一天以外沒有別的。很快我就不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睡著了。窗帘和百葉窗的縫隙之間泛起深暗的綠色,清晨的浮沫像白色的細帶纏繞其間。那可能是我的最後一點清醒的印象或者一個安寧的夢境。然後我被一種逐漸逼近的東西弄醒了;是一種聲音在接近。我在迷迷糊糊中判斷了一次,兩次。然後它們停在隔壁家的屋脊上並從那裡躍入空中,像海豚一樣。其實我也可以說,像放煙火時的信號彈一樣;因為信號彈的印象一直保留著;它們在落下來的時候溫柔地散開在窗玻璃上,然後像大顆的銀色星星一樣墜向深處。我此刻感覺到一種奇異的狀態;我躺在我的床上像人的肖像躺在他的墓碑上,我醒著,但這種醒又和白天的不一樣。這種感覺很難描繪,但當我想到它的時候,就好像有某種東西將我翻了過來;我不再是立體的,而是某種沉陷的東西。房間也不是空的,而是由某種質料構成,一種白天沒有的質料,一種黑色透明的、並讓人能夠感覺到黑色的質料,而我也是由這種質料構成的。時間在快速興奮跳動的脈搏中流過。前所未有的事情有什麼理由不在此刻發生呢?——那是一隻夜鶯,那歌唱著的!——我低聲對自己叫。


現在柏林的夜鶯也許比我想的要多——阿二繼續說道。當時我相信,在這座石頭之山裡沒有夜鶯,而那一隻是遠遠地為我飛來的。為我!!——我想著,微笑著坐起來。


——一隻天堂之鳥!原來真有這種事!——在這樣的時刻,你看,人們會很自然地去相信超自然的東西;就好像他曾在一個童話世界裡度過了童年一樣。我毫不遲疑地想:我得追隨這隻夜鶯。保重,愛人!——我想著——保重,愛人,房子,城市……!但是,還沒等我從床上爬起來,還沒等我想好究竟是要爬上房頂去跟著這隻夜鶯還是要到下面的大街上去追隨它,它已經不再唱了,顯然是飛走了。


現在,它又站在另一個房頂上為另一個睡著的人歌唱了——阿二思索道——你可能會以為故事到這就結束了吧?——故事現在才開始呢,而且我也不知道它會有一個什麼樣的結局。我孤獨地留在那,被沉重的情緒壓抑著。那根本不是夜鶯,而是一隻烏鶇,我對自己說,和你想說的完全一樣。我們知道,這種烏鶇模仿其它的鳥。我這時完全醒了,那種寧靜讓我覺得無聊。我點著一根蠟燭,觀察躺在我身邊的女人。她的身體看上去是蒼白的磚瓦色。白色床單的邊緣像一抹雪一樣搭在皮膚上。寬大的陰影的線條蜿蜒在她的身體上。很難清楚地知道這陰影的來處,雖然它顯然與蠟燭及我的胳膊的姿勢有關係。


那又怎麼了,我想,就算那真的只是一隻烏鶇!哦,正好相反,正因為那只是一隻非常普通的烏鶇,才讓我如此瘋狂:它意味著的還更多!你知道,人們只是在面對簡單的失望時才哭,面對雙倍的失望時就已經又能微笑了。我在這段時間裡反覆注視我的妻子。


這一切本身就是相互關聯的,但我不知道如何關聯。我已經愛了你很多年了——我想——勝過世上的一切,而現在你躺在這裡,像愛的燃盡了的空殼。現在你對於我已經變得非常陌生,現在我出來了,來到愛情的另一端。這是厭倦嗎?我不記得自己曾感到厭倦。我這樣給你描述吧:似乎一種感情能夠鑽透一顆心,像鑽透一座山一樣,在山的另一端是另外一個世界,有著同樣的山谷,同樣的房屋和小橋。但我就是不知道那是什麼,直到今天也不知道。也許我把這個故事和接下來的另外兩個聯繫起來講給你是錯誤的。


我只能告訴你,當我經歷它的時候,我把它看作什麼:不知來自何處的一個信號擊中了我——這就是我的感覺。


我把頭靠在她身旁,這個身體毫無知覺、毫不參與地自顧睡著。她的胸部誇張地一起一伏,房間的牆壁在這個沉睡的身體旁一升一落,有如高高的大海包圍著一條已經航行了很遠的船。我很可能永遠不會有勇氣告別;但如果我這時偷偷溜走,在我看來,自己就還是一條被遺棄在孤獨中的小船,而一艘更安全的大船已經粗心地經過我起航了。


我親吻睡中的人,她毫不知覺。我輕聲對她耳語,也許我做得如此小心,以至她沒有聽到。我取笑自己,嘲諷那隻夜鶯;但我偷偷穿好了衣服。我想我是啜泣了的,但我真的離開了。我感到暈乎乎的輕鬆,儘管我試圖對自己說,沒有哪個正直的人會這麼做的;我記得,我像個喝醉酒的人,對所走的街道罵罵咧咧,只為確認自己的清醒。


我當然經常想到要回去;有時我差點就要穿過半個世界回去了;但我沒有那麼做。


她對於我已經變得不可觸摸;簡單地說,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誰若深深地感覺到一個錯誤,誰就不會再改變它。順便說一句,我並不想要你的赦免。我要給你講我的故事,是為了感覺一下它們是否是真實的;很多年來我沒有人可以講,而如果我聽見自己大聲地對自己講的話,那麼坦白地說,我會感覺非常恐怖。


所以記住吧,我的理智絕不會向你的開明妥協的。


但兩年以後我進了一條死胡同,在蒂羅爾南部戰線的一個死角,這條戰線從希馬·迪·菲切納的血腥的墓地拐向卡爾多納佐湖。在那裡,它像一條陽光之波一樣穿行在深深的山谷里,越過兩個有美麗名字的山丘,然後在山谷的另一側重新冒出來,然後又消失在一座靜靜的山裡。那是在十月;幾乎未被佔領的戰爭墓地沉埋進落葉中,藍色的湖水無聲地燃燒,山丘像巨大的乾枯花環一樣靜卧著;像花圈——我常常想,但卻並不害怕它們。山谷斷斷續續地環繞著它們;但在這塊我們認為已經佔領了的地帶的另一端,它卻不再有這種甜美的心不在焉,而是像一聲長號,低沉,寬廣,英勇,一直吹向遙遠的敵方。


夜裡,我們進入山谷中部的一個前沿陣地。這個陣地暴露在山谷里,敵人只要從高處扔石頭就能消滅我們;但他們只是用炮兵火力慢慢地煎熬我們。無論如何,在經過了這樣一夜之後,第二天早上,每個人都有了一種很特別的表情,這種表情過了幾個小時之後才消失掉:眼睛變大了,那些肩膀上的腦袋像被割過的草一樣不規則地豎立著。儘管如此,每次在這樣的夜裡,我都經常會把腦袋抬到戰壕的沿上,像一個戀愛的人一樣小心地把它扭回肩膀上邊:於是我看見像天空一樣淺藍色的布倫塔山群像玻璃做的一樣陡峭地層疊著立在夜色里。正是在那些夜裡星星都很大,像用金紙折壓而成,並像生麵糰烤出來的一樣,閃著豐盈的光。天空即使在夜裡也還是藍色的,細細的;少女般的月牙,或者完全銀白色,或者完全金黃色,在我們背後的正天高掛著,沉浸在一片痴醉中。你必須好好想像一下,那是多麼美;在安穩的生活中是沒有這麼美的東西的。所以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滿懷幸福和渴望在夜裡爬行散步;一直爬到那些金綠色的黑色樹木之間,在那裡站起來,像一片小小的,棕綠色的羽毛在一隻靜卧的尖嘴鳥的羽毛中站起來,這種鳥非常神奇,既是彩色的,又是黑色的,你從來沒有見過的。


相反,白天,在主陣地,我們簡直可以騎馬散步。在這種讓人們既有時間沉思也有時間恐懼的地方,人們才認識了危險。每天它都要攫取它的犧牲品,一個每周固定的平均數,百分之多少多少,連師總參謀部的軍官們都已經學會像保險公司一樣冷酷地計算。不過人們自己也一樣。人們本能地意識到自己的機會,哪怕不是在很有利的條件下,也會感覺很安全。這是那種奇怪的平靜,那種人們長期生活在戰火中就會感覺到的平靜。這一點我必須事先說明,以免你對我的狀況有錯誤的想像。當然也會有那種情況,忽然迫切地想見一張幾天前見過的熟悉的臉;但這張臉已經不在了。這樣一張臉給人的震撼是要超過理智的,而且它會像一抹燭光一樣長時間地懸浮在空氣中。人們對死亡的恐懼比平時要少,但卻特別容易激動。就好像那種顯然一直像一塊石頭一樣壓在人身上的對終點的恐懼被搬走了一樣,此刻,在毫無把握的死亡附近盛開著一種特別的內心自由。


中間的時候,我們這個安靜的陣地上來了一架敵方的飛機。這種事不常發生,因為這群山的山頭之間都加築了防禦工事,風口非常狹窄,必須飛得很高才能飛過。我們正好站在那些墓地花圈中的一個上,一會工夫,天空就被炮兵隊發出的榴霰彈的白色細小煙霧塗滿,像被一把靈巧的粉刷輕輕刷過一樣,看上去很好笑,甚至很可愛。當飛機剛好高高地飛過我們頭頂的時候,陽光穿過三色的機翼射下來,像透過教堂的窗戶或彩色的薄紙一樣,這個時候可能只差莫扎特的音樂了。雖然有一個想法在我腦子裡掠過:我們像一群馬賽觀眾一樣站在一起,提供了絕好的目標。而且還有一個人也對我們說:你們最好躲起來!但大家顯然沒有興趣像田鼠一樣鑽進地洞里。在這個瞬間,我聽到一個輕微的聲音正在向我著迷地仰頭觀看著的臉接近。當然也很有可能是相反地發生的:我先聽到了那聲音,然後才意識到正在接近的危險;但在同一瞬間我已經知道:那是一支飛箭!那是一種尖尖的鐵棍,還沒有木工的鉛錘粗,那時候飛機常從高空往下投擲這種東西;如果它們擊中了腦袋,很可能就只會從腳跟出來了,但它們經常是擊不中的,所以很快就被廢棄了。因此那是我的第一支飛箭;但炸彈和機槍射擊的聲音聽起來完全不一樣,我立刻就知道自己碰上了什麼。我很緊張,而在下一瞬間,那種奇特的,準確無誤的感覺我也已經知道了:它擊中了!


你知道那是怎樣的感覺嗎?那不像是一種可怕的預感,而像一種未曾期待過的幸福!我先是很驚奇似乎只有我聽見了那個聲音。然後我想,這聲音會再度消失的。但它沒有消失。它在向我接近,雖然還很遠,它在遠處變大了。我小心地去看別人的臉,但沒有人感覺到它。我意識到,只有我一個人聽到了那精美的歌聲,在這一瞬間,從我的身體里升起一種東西迎向它:一種生命之光;像來自天空的死亡之光一樣的不朽。我不是在編造,我只想儘可能簡單地描繪它;我堅信,我是在身體清醒地表達它;我當然知道,在某種程度上,這很像夢,人們以為自己在清楚地說話,但說出來的話語卻是混亂的。


這樣持續了很長時間,這期間只有我聽到那發生的事情正在接近。那是一種單薄的、歌唱著的、簡單的、高昂的聲音,像玻璃杯的邊沿發出的聲音一樣;但它含有一種不真實的東西;你還從沒聽過這樣的聲音,我對自己說。這聲音是沖著我來的;我和它有一種關聯,我毫不懷疑自己身上有某種決定性的事情將要發生。我心裡沒有任何想法是在這種告別生命的時刻應該有的,我感覺到的一切,都是指向未來的;我不得不說,我肯定,在接下來的幾分鐘里,我在我的身體的附近感覺到了上帝的臨近。對於一個從八歲起就不再相信上帝的人來說,這已經夠多了。


這時侯上空的聲音更加具體了,它在增強,在逼近。我幾次問自己是否應該提出警告;但就算是我或別的什麼人會被擊中,我不想警告!也許在這種想像中——在那裡,在高高的戰場上空,有一個聲音在為我歌唱——有一種該死的虛榮。也許上帝不過是我們這些窮乞丐在短暫的存在中虛榮地自以為在天堂里有一個闊親戚。我不知道。但毫無疑問,空氣現在對於其他人來說也開始發出鈴鐺似的聲音了;我注意到,不安的痕迹在他們的臉上掠過,你看——他們也沒人說出一句話!我再次觀察那些面孔:對於那些小夥子們來說,沒有什麼比這樣的想法更遙遠的了,他們對此毫不知覺地站在那裡,像一群信徒在等待消息。忽然,歌唱聲變成了世俗的聲音,離我們十英尺,百英尺高,然後它消逝了。它就在那。在我們中間,但首先是在我身上,有什麼東西啞掉了,被大地吞咽進去了,散裂成一種不真實的無聲。我的心跳平緩寧靜;我連半秒鐘的恐懼都沒有;我的生命中沒有喪失哪怕任何一個小小的時間片段。但我重新意識到的第一件事卻是,所有人都在看著我。我還站在原地,但我的身體卻被瘋狂地扯向一邊,形成一個深深的、半圓型的弓。我感覺自己像是才從一場狂迷中醒過來,不知道自己離開了多長時間。


沒有人和我說話;最後有一個人說:一支飛箭!所有人都想找到它,但它插進地面幾米深。在這一刻,一種熾熱的感激之情漫過了我,我相信我全身都紅了。如果那時有人說,上帝進駐了我的身體,我不會笑的。但我也不會相信。就算我在這過程中保留了一個他的碎片,我也不會相信。儘管如此,每次當我想起這件事,我都想能再一次更清晰地經歷這樣的事情。


順便說一下,我真的又經歷了一次這樣的事,但沒有更清晰——阿二開始了他的第三個故事。看上去他變得不那麼有把握了,但能看得出來,正因為如此,他才渴望聽到自己講述這個故事。


這個故事涉及到他的母親,她沒有贏得多少阿二的愛;不過他說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們表面上很合不來,他說,說到底,如果一個老年婦女幾十年來都生活在同一個小城市,而她的兒子依她的概念在很遠的世界一事無成,那麼這是很自然的。她讓我不安,就像和一面把圖象不易覺察地拉寬的鏡子在一起一樣;而我讓她難受,很多年都不回家。但她每個月都給我寫一封有很多問題的牽腸掛肚的信,儘管我通常都不回復這些信,還是存在著某種很特別的東西,無論如何,我還是深深地和她聯繫在一起——就像最終所表明的那樣。


也許幾十年前一個男孩的圖象充滿激情地刻在了她的心裡,天知道她對這個男孩寄予了什麼樣的期望,任何事情都無法磨滅這些期望;由於我就是那個早已消失了的男孩,她把她的愛系在我身上,就像所有落山的太陽還要在光和黑暗之間的某處晃動。這時你又會有那種神秘的、不是虛榮的虛榮。因為我完全可以說,我不喜歡停留在自己身上,很多人都做的事情——愉快地觀看他們從前照的相片,或者樂於回憶他們在哪裡什麼時候做了什麼事,這種自我儲蓄系統在我看來是完全不可理解的。我既不是特別的情緒化,也不是只為眼前活著;但當某事過去,我也就從自己身旁經過了,當我在一條街道上想起自己從前曾經常走這條路,或者當我看著自己從前的房子時,我沒有任何想法,只感覺到一種像疼痛一樣的對自己的強烈反感,就好像我在回憶一種恥辱。當人改變了,曾經的事情也就流逝了;在我看來,如果人們離開的那個人是完美無缺的,那麼不管他們怎樣變化,都不是他們主動去做的。但正因為我通常都是這樣覺得的,所以當我發現,只要我活著,就有一個人牢記著一個我的圖象,那感覺是奇妙的;很可能是一個我從來不曾符合過的圖象,但在某種意義上,它卻是我的創造指令、我的證書。如果我說,我的母親在這種圖象的意義上是一個具有雄師般天性的人,卻被逼進一種多方面受限制的女人的現實存在之中,你能理解嗎?依我們的觀念她並不聰明,她不會察言觀色,也不會旁徵博引;如果回憶到我的童年,那麼她也不能算好,因為她很暴躁,很神經質;你可以想像,激情和狹隘的視野聯繫在一起有時會產生什麼。但我想說,有一種偉大,一種個性,它今天還在不可思議地與一種表達統一著:即那種當一個人將自身呈現給我們通常的經驗時所採用的表達,就像在童話時代神採用了蛇和魚的形象一樣。


在那個飛箭的故事之後不久我就在一次在俄羅斯的戰役中被俘虜了,後來在那裡經歷了那場大改造,之後我沒有馬上回來,因為新的生活很長時間都讓我喜歡。對此我直到今天還感到驚異。但有一天我發現,有幾個我認為是不可或缺的信仰原則我不打著哈欠就說不出了,於是我從與之相聯的生活危險中抽身而去,把自己救回了德國,在那裡,個人主義正如火如荼。我做所有沒把握的生意,部分是出於窘迫,部分是出於對回到了可以做不公正的事情而不必感覺羞恥的故國的喜悅。我並不是很順利,有時甚至感覺非常糟糕。我的父母景況也不妙。有幾次我母親寫信給我說:我們幫不了你;但如果我能用你將來要繼承的東西幫你一點的話,我會希望自己死掉。儘管我多年沒去拜訪過她,也沒做過任何有此意圖的表示,她還是這樣寫。我必須承認,我只把這看作一種有點誇張的說話方式,沒有賦予它什麼意義,儘管我對這種感傷地表達出來的感情的真實性並不懷疑。但這時發生了非常特別的事情:我母親真的病逝了,而且可以相信的是,她還帶走了對她忠心耿耿的父親。


阿二思索著——她死於一種她肯定一直都有但卻沒人知道的疾病。人們可以給相見很多自然的解釋,如果我不這樣做的話,恐怕你要怨恨我了。但值得注意的還是那些旁枝末節。她一點都不想死;我知道,她抗拒早逝,對此加以強烈的抱怨。她的生命意志、她的決定和願望是敵對於意外事件的。我們也不能說,針對她的瞬間意志形成了一種性格決斷;因為否則她可能早就想到了自殺或自願的貧窮,而她壓根沒那麼做。她完完全全是自己的犧牲品。但你從來沒發現嗎?你的身體還有一種與你的意志不同的意志。


我想,所有作為意志或我們的感情、感覺和思想出現並似乎統治著我們的東西,只能享有有限代理權的名義,而在重病和康復中,在無把握的戰鬥中以及在所有命運的轉折時刻,整個身體卻有一種最原始的決定,這種決定才擁有最終的權力和真理。但儘管如此,可以肯定的卻是,我從我母親的病逝中獲得某種完完全全自願的印象;如果你把這一切都看成是想像,不可改變的卻是,在我接到母親生病的消息的那一刻,雖然根本不存在任何擔憂的理由,但我卻奇怪地徹底改變了:一種包圍著我的堅硬在瞬間融化了。我只能說,從那時起我所處的狀態和我在離開家那個夜晚的醒轉以及對來自空中的歌唱著的飛箭的期待有很多相似之處。我想立刻趕往母親那裡,但她卻用各種借口阻攔我。先是說,她很高興能見到我,但我最好等她這場毫無意義的病過去,她好能健康地迎接我;後來她讓人告訴我,我的拜訪在那會兒可能會讓她過於激動;最後,當我迫切地要求的時候,她又說:關鍵性的好轉就在眼前,我只需再有點耐心。看上去她好像害怕被這次重見弄得沒有把握;然後,一切都如此倉促地決定了,我只還能及時趕上安葬。


我發現父親也病了,就像我對你說過的,很快我就只能幫他死了。他以前是個好人,但在那幾周里他怪僻,固執,情緒無常,似乎有很多事對我耿耿於懷,並為我的在場而覺得生氣。安葬他之後我必須處理家中事務,這又花了幾個星期;我沒什麼急的。小城裡的人們按照老習俗從各處來看我,給我講父親在起居室的哪個地方坐過,母親坐在哪裡,他們又坐在哪裡。他們仔細地查看所有東西,主動向我提出買下這件或那件。他們是如此仔細,這些外省的人們,有一次一個人在深入地查看一番之後對我說:幾周之內一整個家就徹底地消失了,這真是可怕!沒有人把我也算進去。當我一個人時,就靜靜地坐著讀兒童書籍;我在閣樓上找到一大箱子這些書。它們落滿灰塵,被油煙熏得發黑,有些幹得發脆,有些泛潮,如果拍打它們,總會掀起團團的黑霧;那些紙板封面的小冊子里有紋理的紙頁已經不見了,只還留下一組組參差不齊的島嶼一樣的紙邊。但當我翻開這些書頁,我就像一個水手一樣在這些危險中佔領了它的內容。有一次我還有了一個少有的發現。我發現,翻動書頁的時候,上邊和下邊頁邊的黑霧與霉腐帶來的黑霧有所不同,然後我又發現許許多多難以描繪的污斑,最後在扉頁發現一些潦草的、褪色的鉛筆印;這一下子擊潰了我,我認出這些充滿激情的磨損,這些鉛筆劃破的痕迹和這些匆忙留下的污痕,它們是一個孩子的手指留下的痕迹,我的孩子時的手指,它們三十多年來被保存在一個箱子里,顯然被整個世界遺忘了!現在,我跟你說,對其他人來說,回憶自己可能沒什麼特別的,但對於我,卻好像是最底下的被翻到了最上面。我還發現了一個房間,是三十多年前我的兒童遊戲室;它後來被用作放要洗的衣服的衣櫥或類似的東西,但基本上他們還是讓它保留了我坐在松木桌旁的那盞鏈子口上有三隻海豚的煤油燈下時的原樣。現在,白天我又重新在這裡一坐好幾個小時,像一個雙腿夠不到地面的孩子一樣讀著書。因為你看,我們的頭腦是不堅定的,或者進入不了任何事物,對此我們已經習慣了,因為我們腳下有堅固的東西;但童年呢,可以說,兩頭都不太確定,不同於後來的夾鉗的是法蘭絨般的手,坐在一本書面前,就好像在房間里坐在一張小小的紙上航行於懸崖峭壁之上。我告訴你,我真的夠不著桌子底下的地面了。


我還在那間屋子裡放了一張床,睡在那裡。然後烏鶇又來了。有一次,午夜之後,一種神奇,美妙的歌聲喚醒了我。我沒有立刻醒過來,而是先在睡夢中傾聽了很長時間。那是夜鶯的歌唱;但它沒有停在花園裡的灌木叢中,而是停在鄰家的房頂上。我開始睜著眼睛睡覺。這兒沒有夜鶯——我想——那是一隻烏鶇。


你不用想:這些我今天已經講過一遍了!我當時想:這兒沒有夜鶯,那是一隻烏鶇,我醒過來了;那是凌晨四點,白天出現在我的眼中,睡意消失得如此之快,就像波浪的痕迹被吸進岸邊乾燥的沙土裡。在敞開的窗前,在一片如柔軟的白色羊毛披巾的光里,坐著一隻黑色的鳥!它坐在那裡,像我現在坐在這裡一樣真實。


我是你的烏鶇——它說,你不認識我嗎?我真的沒有立刻想起來,但當這隻鳥對我說話時,我感覺非常的幸福。


我曾經停在這個窗台上過,你不記得了嗎?它繼續說。這次我回答說:是的,有一天你坐在那兒,就是你現在坐的地方,而我急忙關上了窗子。


我是你的母親——它說。


你看,我可能在做夢。但這隻鳥不是我夢見的;它停在那裡,飛進房間,而我急忙關上了窗子。我上了閣樓,尋找一個木籠子,我記得這個籠子,因為那隻烏鶇曾經到過我這裡;在我童年時,就像我剛才說的一樣。它曾坐在窗前,然後飛進了房間,而我用了一個籠子,但它很快就變得很溫順,於是我沒有關起它,它自由地生活在我的房間里,飛進飛出。有一天它沒再飛回來,而現在它又在這了。我沒有興趣費力氣去想那是否是同一隻烏鶇;我找到了那個籠子,還重新找到一箱子書,我只能對你說:自從擁有了那隻烏鶇那天開始,我變成了一個好人,我在生活中還從來沒做過這樣的好人;但我很可能無法向你描繪,什麼是好人。


它還經常說話嗎?——阿一狡猾地問。


不,阿二回答,它從來沒說過話。但我得給它弄鳥食和小蟲子。你看,這已經是一個小小的困難,它吃蟲子,我得像我母親一樣養著它;但還行,我跟你說吧,這只是習慣,人們對哪些日常的東西不得習慣呢?我從此以後沒再放它走過,更多的我沒什麼可對你說的了;這就是第三個故事,它會怎樣結束,我並不知道。


但你暗示了——阿一小心翼翼地試圖加以確定——所有這些故事都有一種共同的意義天哪,——阿二反駁道——所有的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呀;要是我知道它們的意義,我就不用講給你聽了。但這就好像當你聽到輕聲低語或者僅僅只是沙沙作響的時候,你無法區分它們!

他被人欣賞,卻沒有被人理解



羅伯特·穆齊爾:一個無與倫比的作家


羅伯特·穆齊爾(1880-1942),奧地利作家,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德語文學大師之一,與卡夫卡、普魯斯特、喬伊斯並列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偉大作家。代表作有長篇小說《沒有個性的人》、《學生特爾萊斯的困惑》,短篇小說集《三個女人》,散文集《在世遺作》等。


穆齊爾早年大學工科畢業,後又獲得哲學博士學位,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具有高度人文和科學素養的作家。作為現代的語文學的拓荒者,他的創作在內容上富於深刻的哲思和冷靜的科學精神,在形式上則表現為不拘一格地突破傳統和大膽嘗試。


穆齊爾在死後逐漸引起重視,被選入世界百位文學大師之列,並得到一些重要作家的高度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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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出版,電影,視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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