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過好自己的一生

「人生觀」這個詞未免太大太虛了，古今中外聖賢論述汗牛充棟，咱這裡就不做低水平複述了。當然，這不代表問題不存在。知道那麼多大道理，也並不意味著就能過好自己這一生。知識和技術可以代代薪火相傳，唯有人生意義認識這方面，最終都得靠每一個人自己去探索。我的人生觀，不得不說很大方面源於金庸小說。

我小時候斷斷續續看金庸，大概是小學四五年級時由偷看父親的《射鵰英雄傳》起，在和父親鬥智斗勇之下，總算看了個囫圇完整。其他作品則是抓到什麼算什麼，有的是殘篇，有的上來先看到後半部。直到高中時，每次期末考試完了，我就會去學校附近的書店租出來一部細讀，算是給自己的休息和犒勞，最後總算基本湊齊。印象最深最好的依次是射、笑、神、倚、天、雪這幾部，尤其是前四部。其他的，或者覺得不夠金氏的最高水準，或者是對韋小寶之流的主人公難以認同。

不管如何，金庸小說那時對我人生觀的塑成，應該是勝於所有其他教育的。想來這對於中國傳統教育，也不免是個莫大的諷刺。

如果說人生一定要為了一點什麼的話，此身在世，值得在意的，無非國與家，天下與美人，或者說事業與家庭。這是至為簡單粗暴的二分法。

現在想想，書裡面有名有姓的，大抵都是能建功立業改變世界的人物；而金老先生秉持的古典中庸之道，所以大抵會偏向於另一端。「能力越大，責任也越大」，這幾部中多有國家天下的背景，英雄不免為天下累，但更多還是兒女情長的故事。而其中的一號男主角，無論是駑鈍的郭靖還是不羈的令狐沖，性情中人楊過，還有兒時多災多難大時優柔寡斷的張無忌，無非秉一「善」字，最終功夫固然練到頂級，也都成了威震一方的幫派老大；但要說宏圖壯志，都遠不及美人溫柔鄉繾綣的羨煞讀者；而反面人物中，各類陰謀家楊康或者完顏康，還有岳不群、金輪法王之類，包括富貴二代像歐陽克、林平之、宋青書之輩，越是肚子里有啥打算的，都沒什麼好下場。

像我的童年書《射鵰》，遍地都是這種調調。所謂功成名就，都不足恃。追求長生不老而不得的成吉思汗曾感嘆道：「當初……我還不是與他一般的同歸黃土？誰成誰敗，到頭來又有甚麼差別？」這大概只能算人之將死其言也悲。而郭靖與成吉思汗的最後一次對話，是當年這個傻小子當面質問一代梟雄，「『我只想問你一句：人死之後，葬在地下，佔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馬鞭打個圈兒，道：『那也不過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殺這麼多人，流這麼多血，佔了這麼多國土，到頭來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語。」

至於裡面借一燈大師弟子之口唱的《山坡羊》，「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著實曾讓年幼時的我一時呆住，愣怔怔間似乎只見到人生的虛無荒謬。當時還沒讀到《天龍八部》，一心復國的慕容復，心機算盡卻到頭一場空，最終精神錯亂。等閑辜負美人恩，表妹王語嫣成全了痴氣十足的段譽書獃子，卻最終只有一個更痴情的阿碧領著一群小孩陪著他玩皇上萬歲的遊戲……

既然帝王將相江湖豪傑無論創了多少豐功偉業，終歸是歸於塵土，那不妨把武俠小說當愛情小說來看吧。少年英雄 ，解語美人，最好的年華走到一起，便總能成就許多足以下酒的好故事。

精靈古怪的蓉兒，愛的就是傻傻的靖哥哥；頗有嬉皮士風範的令狐沖，領著江湖上一幫烏合之眾圍攻天下武林宗主少林寺，只是為了救出令盈盈，是不是頗似野史上的所說的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至於當之無愧為金氏小說中情聖的楊過，那更是一眾少女心中的獨臂王子。雖然不免風流不羈，至情至性，處處有意無意留情，像陸無雙程英這些，按今天的標準，那都是一等一的白富美，卻只能黯然神傷；小女生郭襄，更是風陵渡口初相遇，一見楊過誤終生，甚至埋下了百年後少林武當峨嵋江湖紛爭的伏筆。最終的，襄陽城下石斃蒙古大汗功成，華山之巔論罷天下英雄，神鵰大俠便從此和小龍女攜手走天涯了。

不愛江山愛美人。深受此思想毒害的我，倒是一直把金庸讀成了瓊瑤。只是，再細想一下，「自古美人嘆遲暮，不許英雄見白頭」，這些美人英雄令人蕩氣迴腸的故事，在時光長河中，也和市井村婦販夫走卒一般，最多濺一個浪花，最終都不復存在了。要說人生一世，不過也就如草木一秋。聖人都會當川而嘆「逝者如斯夫」，太看穿了，未免有可能墮入虛無。

見過了許多種人生，為了「活著」而承受的挫折、屈辱和卑劣，會覺到活著是命運對個體的一種懲罰，這也是為何我看余華的小說，在深有同感的同時，又不免許多的困惑的原因所在。作為生物體，我們每一個人能夠在這世上度過的時日都那麼多，如果金庸小說中的二分法的人生意義，非此即彼，又非此非彼，那到底還有什麼值得這個生命去追逐呢？

作為人，我們何以抵抗時光？我說的只是美好的事物，不是李莫愁那一生糾結的情恨，不是天山童姥六十年一周期的還童，也不是世代恩仇家國情懷，你看，這些，不都只存在於人們的傳說中了嗎？

許多年後，終於開始能夠欣賞周星馳的《大話西遊》系列了，也終於開始能夠欣賞金庸先生的《鹿鼎記》了。前者嬉笑怒罵中，結構了所有的人生意義，卻又於絕望處生生機。而後者，連嬉皮士的自詡高貴都披散委地。出身低微，做事手法也不入流，但就這樣一個人，活得反倒洒脫無比。這最後一部小說，倒是可以勾連到我看的第一步《射鵰》，郭靖母親自殺之前，是這麼教導兒子的「李萍又道：『人生百年，轉眼即過，生死又有甚麼大不了？只要一生行事無愧於心，也就不枉了在這人世走一遭。若是別人負了我們，也不必念他過惡。你記著我的話罷！』」。想想，韋小寶無非也是因為了這一等鹿鼎公和天地會堂主，這小玄子和師傅的情誼難兩全，最後還被一眾腐儒加莽漢逼得要自己去當皇帝，實在左右為難，那也無非是辣塊媽媽，「老子不幹了」。

就是，生死之外既然無大事，那又有什麼事情值得忤逆己心呢？社稷興亡國祚安危，又與你我何干（貌似醉了）。來，再盡一杯酒，我就想做我自己。大不了，「老子不幹了」，明天的太陽，照樣自東邊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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