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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新:穿越時間的荒原,在創作和想像中『撫摸』存在與生命

《撫摸》雖以戰亂為小說背景,卻洋溢著一種傷感、憂鬱的浪漫主義情調,作家把晉北蒼涼的景色和主人公悲劇的命運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個意象紛呈的世界,揭示出「生命是一種撫摸」的真諦。

呂新:穿越時間的荒原,在創作和想像中『撫摸』存在與生命


關於本書


《撫摸》是實力派作家、先鋒小說家呂新的經典名篇。小說以戰爭時期國民黨七個縱隊的9000餘名官兵撤退到晉北山區的黃村流域為背景,描述了一個傷殘的軍官孤寂而無奈的一生。主人公廣春隨部隊到達黃村流域後,遇上一場血腥嘩變,部隊潰不成軍,廣春死裡逃生,流落民間,經歷了三次婚姻,與青樓女子廝混,誤殺數人,被送進瘋人院……在凄涼晚景中,他留下一部《遠征筆記》,濃縮自己悲劇的一生。


只要提起先鋒小說,呂新的《撫摸》是繞不過去的存在。有別於傳統的山西作家風格,呂新作品以其獨特而奇麗的感覺著稱。《撫摸》雖以戰亂為小說背景,卻洋溢著一種傷感、憂鬱的浪漫主義情調,作家把晉北蒼涼的景色和主人公悲劇的命運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個意象紛呈的世界,揭示出「生命是一種撫摸」的真諦。本書為紀念珍藏版,特別收錄了首發責任編輯手記、著名文學評論家吳義勤書評、呂新訪談錄,及《撫摸》各版本書影。


關於作者

呂新:穿越時間的荒原,在創作和想像中『撫摸』存在與生命



呂新,生於1963年,1986年開始發表小說,著有長中短小說多部。主要作品有《撫摸》《光線》《草青》《一個秋天的晚上》《石灰窯》《成為往事》《木蝴蝶》《白楊木的春天》《掩面》《下弦月》等。《白楊木的春天》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


精彩書摘


有一天我在一隻藏有印泥與筆記的抽屜里找到了一張戰前的合影,照片上移動的雲彩遮去了一行翔實的日期,剩下的人奄奄一息。

仁慈的義父以身殉職,他在返回家園的途中,踩響了別人埋設在尼姑庵前的地雷。


舅舅在地毯商和鐵匠們共同策劃的一次暗殺活動中突然下落不明。


筆記里的內容總是那樣令人不勝凄涼。七個縱隊的九千餘名官兵撤退到黃村流域的源頭時,北方的一場大風突然阻止了這次計劃的進一步推行和實施。大風吹落了士兵們臉上古老的笑容和帽子,人的身體和一座座綠帆布的帳篷看上去都又歪又斜,大量來之不易的軍機情報和秘密消息在流域的上空像廢紙一樣飛舞飄揚,指揮官胯下饑寒交迫的戰馬在風中團團打轉,軍營里凌亂的戰車紛紛滾動著墜入水中,漫天的黃塵卷著沙粒和碎石使流域一帶潮濕的空氣在一夜之間蕩然無存。


飛起的大印敲響了軍中造飯的鐵鍋,打落了機槍狙擊手鼻樑上的近視眼鏡,軍需官小便的尿水被風吹成一條彎曲如弓的弧線。


十幾名東倒西歪的伙夫在支起的鍋灶四周盲目地亂竄,突如其來的風沙使他們失去了往日里沉甸甸的米袋和部分必要的炊事器皿,伙夫們一瘸一拐的身影看上去忙忙碌碌而又無所事事。糧食和工具的喪失,使日常的炊事突然變得困難起來,失真起來。

大風吹跑了女眷們華麗的首飾和羊毛披風,披散的長髮和飄舞的旗袍長裙使她們看上去形同一群長期生活在典籍和野史中的冤魂。


過河的那一天,他們手持著由偽總統簽署的榮譽證和十字勳章,以及鑲有綠呢的軍刀,風中的河流寧靜而蕭條。


槳聲燈影已無從追尋。


廣春打著一支手電筒走在我的後面,為我照路,扁圓橙黃的手電筒光在我的面前不住地跳躍、滑動,使我想起了某一年景里的太陽和晃動在枝丫間的累累果實。河兩岸那些煙籠霧鎖的村落和城郭里幾乎再也聽不到昔日里素窯瓷碗的那種輕輕的磕碰聲了,一些口音雜亂的士兵都躲在低矮漆黑的屋檐下避雨。士兵們伸出青黃的手一遍一遍地摸索著乾癟的上衣口袋,霉濕的雨水使他們時時不由自主地打著哆哆嗦嗦的冷嗝,卻連一支煙也點不著,每哆嗦一下,褲襠里的冷尿便會失去控制地擠出一滴,乾癟的上衣口袋一貧如洗,如同老年婦女的耗幹了油水的稀疏的乳房。

漆黑的炮團遺址坐落在我們的身後。


幾個守夜的士兵手裡舉著灼燙的白薯,火光中能看見他們蠕動的嘴唇和飢餓的眼睛。夜晚的顏色掩蓋了從河流的上游漂泊而下的數十具士兵的屍體,這些東西像沉重霉濕的船幫一樣毫無生氣地撞擊著黃村流域兩岸重重的苔牆和藤籮。廣春的身體搖晃了一下,隨風而來的一種氣息使他的臉色變得陰鬱而蒼老,看上去疲憊不堪。我聽到了地堡內沉悶的叫聲。


「還有多餘的金雞納嗎?」廣春對我說,「給我一點。」


「你怎麼啦?」我說。


「我只是略有些難受,陰天的時候就總是這樣。」廣春說。


我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只找到了一粒粘著煙絲的金雞納霜。廣春的手電筒光在這個過程中一直追隨著我的手,我在光圈中看到了自己手上的汗毛和一處星形的疤痕;我將一個玻璃小瓶掏出來以後,廣春驚呼了起來:


「天哪!魚肝油?從哪裡搞到的?你可真沉得住氣。」


「知道我會把它怎麼樣嗎?」我說。


「你要連瓶子也一起吃掉?」廣春說。


「見面分一半。」我說,「古書上不是常這樣講么。不過得統統吃下去,不能給別人留一絲幻想的餘地。」


扁圓橙黃的手電筒光停留在我們身體之間的縫隙里。我感到了一種遙不可及的若有若無的暖意。廣春嘴裡含著藥片,伸了一下舌頭,皺著眉頭說:「這是金雞納嗎?味道有點兒怪,你沒弄錯吧?」


一個士兵提著褲子慌慌張張地向一棵樹後跑去,士兵在樹後蹲下去以後,草叢裡的一隻夜鳥被突然驚飛起來。


炮團遺址里開始有人染上了瘧疾,許多人的皮膚看上去如同凋零剝落的漆器。


「你得小心一點。」廣春對我說,「昨天馮醫官偷偷告訴我,他最近發現了霍亂的兆頭,他是給十四營的趙營副換藥的時候突然發現的,趙營副再也挺不了多長時間了。」


「趙營副?就是那個愛唱《秦瓊賣馬》的傢伙嗎?小個子,戴眼鏡?」我說。


「就是他,性情很古怪,平常總是滿臉晦氣的樣子。」廣春說。


一隻蝙蝠攜帶著它的兩扇形同幾何狀的翅膀在我和廣春的頭頂上面盤旋,它的翅膀的質地使我想起了穿在某些人身上的那種柔軟飄逸的印有暗花的黑緞子,它在重複往返的飛行過程中釋放出陣陣腥甜而腐爛的氣息。廣春的一隻手向上揚了一下,而蝙蝠彷彿並未察覺,依然如故地盤旋著。它不怕人。


「用不了多久,所有的人都會像趙營副一樣爛在這裡,成為炮團遺址的一個部分。用不了多久。」我說。


廣春說:「情報處里先後派出去十幾個人,都泥牛入海,至今一個也沒有回來。」


「你看他們會派你出去嗎?」我說。


「在劫難逃。」廣春說。「只要我端一天情報處的飯碗,免不了這種差事。」


夜色遼闊沉重,無邊無際的距離使人心虛而無望,萬念俱灰。每當夜幕降臨之後,居住在附近的白巾族人就開始舉行隆重的婚禮儀式。他們把新娘放到河裡,讓她的身體完全暴露在皎潔澄澈的月光之下,不貞的女人會因月光的無情照耀而將臉全部爛掉,繼而為河水所吞沒。


廣春熄滅了手電筒。我看見我們的影子像兩株無花無果的草本植物。


廣春說:「十幾年的情報生涯,我只得出一個結論:一切的情報都是毫無意義的廢紙,世上不存在任何一種秘密,事情的好壞完全聽憑於決策者的良心和意念。就是這樣。」


平寂的宿營地里幾乎望不見火光,卻到處都能聞到篝火的餘韻,誰站在這種溫暖而焦煳的氣息里,誰就首先會想起糧食。


「這種焦煳味真使人飢餓。」我說。


廣春沒有說話——情報處里的人幾乎個個都是這樣.我從他的手裡要過手電筒,我在狹小的光圈裡看到了腳下的燒焦了的小麥。周圍有幾塊煙熏黑了的石頭,看上去像是炭,但不是炭。


「點火的人看樣子離去不久。」我說。


廣春沒有回答。他輕輕地拽了我一下:「你看,那是什麼?」


廣春的聲音聽起來異常沙啞而低遠,彷彿遠在千里之外。我的一隻手扶上了他的肩膀以後才立即消除了這種疏遠的感覺。廣春的身體在微微抖動,我甚至聽到了他上下牙齒相互磕碰撞擊的聲音,像是寒冷所致。


「看到什麼啦?」我問廣春。


「你看,那邊,那個門樓。」


循著廣春寒冷的聲音和指向,我看到了一座紅顏褪盡的舊日的宅邸,一名屠夫正在門前的下馬石前宰殺牲畜。屠夫的左手按著一頭紫顏色的牛,右手向空中高高揚起,地上有一顆早已割掉了的牛頭,屠夫的頭部和衣服上濺滿了斑斑駁駁的血污,蒼蠅在現場的四周嚶嚶嗡嗡地盤旋飛舞,粗大的牛尾在牛的余哀聲中向上豎起,之後又無力地落下,牛身上滾滿了泥水和凌亂的樹葉。


廣春問我:「你聽到蒼蠅的聲音了?」


我說:「聽到了。」


「我的耳朵完了。」廣春低低地呻吟著說道,「我看見那些蒼蠅,我知道它們正在嗡嗡營營地叫,可我聽不到聲音,我一點兒也聽不到,我的耳朵完了。」


「你沒完,只是它們的聲音實在太低了,何況還有距離,我聽起來也非常吃力。」我說。


「可你還是聽到了。」廣春說。


「別這樣廣春,過一會兒就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說。


門樓兩列懸掛著的十幾隻大紅的宮燈上都清晰無比地印出題寫著的兩個隸體的字:「曲大」。兩名門卒垂手站立在樓柱外面。兩隻黃色的門犬分別在樓柱的裡面。門卒頭戴紅白巾,身穿朱紅短衣皂綠領袖,右手持長方形盾牌,左手執環首長刀,刀環上系著一條紅穗。門犬瘦身長腿細頸豎耳,看上去矯健勇猛,須系著紅繩和銅鈴,向門外做狂吠狀。


聽不到犬吠聲,只看見一副狂吠狀。


「聽到狗叫聲了嗎?」廣春問我。


「沒有。」我說。


「你看它們叫得那麼凶,一定是看見什麼東西了。」廣春說。


「也許在暗處有一個人,它們發現了他,它們想撲上去。」我說。


「我看見鎖鏈上的那些鐵環了,它們的脖子上都拴著一根鎖鏈。」廣春說。


鏈子是鐵的,我聽見鎖鏈在狗的跳躍過程中嘩啦啦地抖動、綳直的聲音了,只有鐵器才會發出那樣的一種聲音。


「我覺得狗想咬的正是我們倆。」廣春說。


「不會,好像別處還有另外的一個人,我們並沒有暴露在狗的視野里,它看不到我們,它咬的方向偏離著我們。」我說。


「你懷疑附近還有一個人?」廣春說。


「有。」我說。


兩隻焦躁不安的黃毛門犬在狂吠跳躍的過程中,不時地齜露出雪白而尖利的牙齒,門樓上的大紅宮燈將它們的毛色映襯得有些微微發紅。宮燈上題寫的那兩個隸體的「曲大」使我百思不得其解。


「『曲大』是什麼意思?」我問廣春。


「怪事。」廣春說。「那兩個門卒始終站在那裡,難道是兩個死人嗎?」


「我一直都在注意著他們的舉動,可他們始終沒有動過一下。」我說。


「我也留心他們很久了,如果我們現在不是在做夢,他們兩個人就必定是兩個死人了,毫無疑問。」廣春說。


「我們現在是在做夢嗎?不是這樣吧?」廣春的問話使我想起了自生自滅的泡沫。


「廣春,『曲大』是什麼意思?」我說。


「我不知道。」廣春說,「要是『大麴』我就知道了,我只知道『大麴』,『大麴』是酒。我不知道什麼東西叫『曲大』。『曲大』指的是什麼呢?什麼也不指?」


廣春疲倦不堪的語音使我有些昏昏欲睡。我有些累了。


「我也累了。」廣春說。


這時,我突然聽到了一種聲音。


一個人緩慢地從那座舊日宅邸的門樓前走過。那個人好像穿著一雙紙糊的鞋。我聽到的那種沙拉沙拉的聲音正是他的遲緩的腳步聲。


我推了廣春一下:「看那個人!」終於出現了,狗咬的就是他。


廣春說:「你在說什麼呀?」廣春的語音里貯滿了濃郁的睡意,這使我感到十分悲哀。


「你看那個人,他的臉那麼黃,耳朵和手卻是白的,白得出奇。」我說。


廣春:「……」


「他的鞋好像是用紙做的,只有粘了糨糊的紙才能發出這樣的聲音。」我說。


黑暗中,我看見廣春朝我笑了一下。


「那是個病人。」廣春說。


透過稀薄疏鬆的樹籬,我看到了岸邊的一系列重疊後的地址。


窗戶外面仍然是過去的那種密封的屋頂,還有盲目地日夜流淌著的骯髒的溝水。幾塊冰涼的銀元散落在桌上的一隻漆盤裡,銀元表面上積存的污穢的手跡已經厚重得令人難以置信了。母親託人捎來它們的時候,我從上面看到了時光晝夜環繞流過後的種種遺迹。我在那種無聊的時刻突然忽發奇想:人們洗刷一切可以洗刷的東西,包括身上的各個器官,但迄今為止,還沒有見過有誰在水裡洗刷錢幣。由此可見,它可能是人世間最潔凈的一種東西,我不知道在以後的時代里會不會有人洗它,但願沒有。它一旦被洗刷,就證明它不潔。我現在這樣日復一日地等待,也正是想知道我是否也同樣有罪。


來人是我的表叔。


表叔說:「我找了先後許多個營地,亂七八糟的番號和口音把我弄糊塗了,橋頭上的那些人和你們不是一回事嗎?」


我告訴表叔說他們是工兵部隊的。


表叔的背駝得比從前更厲害了,歲月的流逝已使他的一張刀條臉變得生疏而有些難以辨認了,他也幾乎同樣差點兒沒認出我來。他從懷裡往外掏銀元的時候,兩道混濁的目光突然變得警覺而遲疑,他鬼鬼祟祟地望著我,好半天以後才把手伸出來。他的手是濕的。


「你是四平吧?我有些吃不準。我沒有認錯人,是吧?」表叔說道。


我按著他的肩頭讓他在我的一張行軍床上坐下。我從行囊里取出一隻影青瓷杯倒上水,之後放到他的面前。


表叔這時突然看到了燒制在杯子上的一隻異常清晰的大拇指的印記,他進來以後的那種神情立即晴朗舒展起來。


「嗨,你不是平子又是誰呢,誰會有這東西呢,這麼多年過去了,這杯子你還帶著。我老糊塗了,四平如今是大人了,可不像從前那樣亂摔東西了。你沒把過去忘了。」


表叔說著,伸手摸了一下茶杯。這是他從前的手藝,由於功夫欠火候,他把自己的一個大拇指的印記燒制在了杯子上。這件昔日的趣聞一度曾使他羞愧不安,形同做賊,他一個人在瓷窯里埋頭鼓搗了三個月,他發誓燒不出傳世的珍品就絕不出來見人,與泥坯一起在火中變為瓷器或廢料。就是化作一股青煙從高高的窯頂上無聲地冒出去,也比丟人現眼要強。他當時就是這樣說的。


「我記得你從前不是在參謀部里嗎?你被革職了?我想你一定幹得好好的沒有被革職,是吧?是這樣吧?」表叔問我。


「我奉命繪製一份地圖,不允許與更多的人接觸。」我說。


「嗨,這就對了,難怪他們說很久沒有看見你了,有一個小子竟然說你陣亡了,說是為了掩護司令官的坐騎。馬比人還要緊嗎?一派胡言,能騙得了誰呀。」


表叔喝著茶,把藏在手心裡的最後一枚銀元放到了桌子上的那隻漆盤裡。我看到那塊銀元濕漉漉的,上面滿是他的汗漬和手印。有些事情我覺得沒有必要告訴表叔。在四月初的一場戰役里,的確有一個人為了掩護司令官的坐騎而飲彈身亡了,但那個人不是我。


表叔望著桌上的錢不住地催促我:


「你不想把它分給別人是吧?那就趕快收起來。這兵荒馬亂的年月,給誰看見了,我敢說連小命弄不好都得賠進去。」


我張開一個空癟的袋子將銀元放了進去。能把它們藏到哪裡呢,我沒有更好的地方藏匿它們。它們是金屬,有時候會像動物一樣發出它們本來的聲音,我只能讓它們貼緊我的胯骨和肌膚,系在我的腰間,這樣,我在走路的時候,就可以時時刻刻聽見它們發出的喑啞的聲音,睡覺的時候壓著它們,直到天亮。


冰涼的金屬貼著我的骨頭。


「這是哪來的錢?家裡又賣了什麼?」我說。


「沒賣什麼,不過是把園子的一多半割給了寺院,就是善果寺,你小時候常去的。」表叔說。


「我們家如今與和尚成了鄰居?」我說。


表叔說:「你怎麼了?瞧你大驚小怪的樣子,這麼多年你在外面好像白混了。那有什麼呢,和尚不也是人么,寺院難道不好?那麼多的人進香跪拜,圖的是什麼?」


「寺院好,晨鐘暮鼓每天如期敲響。」我說。


表叔說:「你覺得彆扭,是吧?其實這事情一點兒也不彆扭。你小時候見過孫武吧,就是那個綢緞商人,你知道孫武的宅邸如今派了什麼用場?你不用猜,我敢說你肯定猜不著。水牢,你知道嗎?許多有毛病的人都被關在裡面.四周釘著木樁,外面拴著鎖鏈,水牢能和寺院比嗎,不可同日而語。孫夫人終年卧病不起,每到深夜都會聽到那些冤魂野鬼的哭聲。」


「太一長老現在還在善果寺嗎?」我說。


「圓寂了,在河邊的那座白塔里。如今掌管善果寺的是寶公和尚,安放太一長老的白塔就是他帶人修造的。這個寶公和尚生得又胖又大,常給人診脈,兩手能舉起一個石獅子,他是從東南地區一路化緣而來的。去年春天,他們把寺牆重新刷了一遍。」表叔說。


透過窗戶,我看見大地上雜亂無章的馬蹄印像一隻只出窯已久的瓷碗一樣都漸漸地涼了,橋頭上工兵們的身影猶如蠕動的螻蟻,幾個人手裡扯著長長的電線,在橋上跑來跑去,鮮紅的信號小旗在一個戴頭盔的人手中時而猛地揚起,時而又突然落下。眼前的這種異常幹練而果斷的動作看上去如同一出程序生硬的皮影戲。工兵們正在橋上說話,他們的雙唇不時地啟合,牙齒閃閃爍爍,舌頭翻飛波動,但我聽不到他們的語音。我知道他們的番號和編碼都密封在襯衣的裡面。這是一支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正規工兵部隊,其中的一名營長馬尚儒與我交情篤深。


「他們在幹什麼?又在埋地雷嗎?」


表叔的神情和語氣使我反感,我不喜歡他這種探頭探腦的樣子。我讓他重新坐下,我告訴他說他的這種舉動很容易使外面警戒的哨兵產生疑雲,感到不安。橋頭上忙碌如蟻的工兵們要炸掉那座橋,河對岸的那些長槍隊過早地暴露了他們要渡河的企圖。


「又要打仗了,是這樣吧?」表叔說。


「這不關你的事。」我說。


「可是我很難過。」表叔說。


他的潮濕的氈帽使我聞到了故土雨水的氣味和瓷窯上空的濃煙。他十分僵硬地坐在我的綠帆布行軍床上。帆布上隱現的一些暗銹的血跡使他很長一段時間再沒有開口說話,他的樣子看上去疲憊極了。我起身關上窗戶,望著桌上攤開的地圖。我手中的紅筆輕輕一勾,一串村落和一個城鎮在不久的將來便會煙飛灰滅,永遠地消失在地圖以外的時間裡,與之有關的血淚也會像流暢的溪水一樣穿過隱蔽的樹樁,在流動的過程中慢慢地被土地吸干。岸邊倒伏後的青草使溪流的附近變得空曠無際。


隔著窗戶,我看見兩名身材矮小的士兵突然奔跑起來,他們都沒戴帽子,看上去像是兩隻受到驚嚇的動物。


橋頭上的幾條黑影垂直在地上。


帆布床在表叔的身下發出了一陣沙啞滯重的響聲。表叔咳嗽了一聲。綠帆布襯托著他的表情,使他看上去顯得滿臉菜色。他的氈帽上有一個破洞,一根紅線縫綴得歪歪扭扭。他穿著一雙高筒的牛毛氈靴,如果用一個隱形的罩子把他的上半身全部罩起來,那垂在床邊的兩條腿就會被認成是兩條駱駝的腿。遠處隱隱傳來的一陣炮聲使他的身體在帆布里不自然地彈動了一下。他抬起頭看我。我把目光移到外面,背向著他。他這會兒無法看到我的臉,只能看到我的背影和腰間的一根皮帶。我感到我的棕褐色的牛皮武裝帶弄疼了表叔的目光。


那個奔跑著的影子突然像一柄掃帚一樣撲倒在地上,我的視線里此時寂靜無聲。在人影倒下的地方,幾隻受驚的鳥濕漉漉地騰空而起,鳥很快都飛走了,除了幾根羽毛之外,再什麼也沒有看到。周圍的地方內沒有出現任何一種可以致命的利器或打擊物,但那個奔跑著的士兵卻突然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像一種沒有重量的線條或顏色。


這時,我看到勤務兵小六子牽著司令官的那匹雪白的馬從河邊飲水回來,勤務兵小六子的手裡拿著一隻紫褐色的木梳子,另一隻手牽著馬的韁繩,梳子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到灰色的土地上。勤務兵小六子牽著馬,心不在焉地向四周張望。雪白的馬蹄在我的視線之內上下起落,忽明忽暗。我想起了從前在別人的花園裡穿著白色運動鞋打網球的參謀部里的高級軍官們和司令部的衛士們,他們瀟洒柔軟的頭髮多像眼前這飄揚的亮閃閃的馬的鬃毛。岸邊的魚草襯托著勤務兵小六子蒼白而稚氣未盡的臉和他的單調的步子,襯托著巡邏隊短暫而冗長的行程和語焉不詳的口令。河水過濾了馬的聲音,岸邊只剩下一堆黃金般的馬糞。


「孩子,你手上的疤痕怎麼回事?」表叔問我。


「燙的。」我說。


「是汽油嗎?」


「是肉汁。」


「我來這裡,到處都能聞到一股汽油味,要是有人劃一根火柴,一切都會燒起來的。用不了多久,這類事往往用不了多久。」表叔說道。


他們從一棵樹後繞出來以後,重新走動在我的視線之內。勤務兵小六子這時候忽然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捧東西,是幾塊蘇打餅乾,馬的飼料。小六子往馬嘴裡塞了一塊,之後又往自己的嘴裡塞了一塊。是三塊,疊在一起的三塊。小六子狼吞虎咽地嚼著餅乾,抬手輕輕地拍拍馬的脖頸,舉起了那隻紫褐色的木梳子。


站在橋頭上的一名蓄著小鬍子的工兵這時正注視著漸漸走來的勤務兵和馬。


「我該走了。」表叔對我說。


我把攤開在桌子上的地形圖卷了起來,我從立在橋頭上的獨角獸一樣的工兵的臉上、從勤務兵小六子心不在焉的神情和塞滿餅乾的嘴巴上憂傷地看到了一種徵兆。小六子鼓著兩腮,像一個啞巴一樣,一隻手插在濃密的馬鬃之間。馬的步態悠閑而安詳,有如它的主人司令官平日里的那種漫不經心的習慣表情。


他們從一隻廢棄已久的大型車輪旁經過,勤務兵小六子的腳下踢響了一隻貯滿了風聲的鐵筒罐頭盒,罐頭盒空空蕩蕩地響著,滾進了路邊的一條積水溝里。


馬頭向上揚了一下。


「我要回去了。」表叔對我說。


這時,我看到那個蓄著小鬍子的工兵彷彿站立不穩似的在橋頭上大幅度地搖晃了一下僵直的身體,他的嘴像一片遲綻的荷葉一樣突然迎著風張開了。他的舌頭在飛舞。


我護送頭戴氈帽的表叔離開營地的時候,司令官雪白的坐騎像是受到了某種意外的襲擊,突然撒開四蹄狂奔起來。


勤務兵小六子雙手捂著臉滾倒在一旁,飄揚的馬尾打酸了他的眼睛。


提早到來的雨季使我度過了一段煙水蒼茫、動蕩不安的日子。我懷念故土上的某一個濕漉漉的布置故事的草垛,又習慣於在風聲鶴唳的天空下馬不停蹄地日夜行軍。我無數次別有用心地觀察一些秘密行駛在夜間的船隻,耳邊諦聽著穀倉里那盞長明不熄的鋁殼馬燈。


有一天,情報處里的一個人的衰弱垂死的鄉音將我從潮濕難堪的夢中驚醒,我記起了那山頂上曾經有過的那種古色斑斕的紅暈已不再重現。雨水如同無所不在的時間一樣漫進了隔壁的地下室里,雨水穿透水泥,泡軟了木頭。行刑隊里的長條板凳和桌椅東倒西歪.垂掛在牆廊上的條條皮鞭如同一群被捕獲來的蛇,僵而不死,觸角猙獰,形體扭曲,又如同一帶盤根錯節的古須青藤。


陰雨使眾多古舊的房屋和裝飾性的建築像虛擬的布景一樣紛紛坍塌,洪水從實物累累的大地上漫卷而過,一瀉千里。


牲畜、婦女和貓都坐在所有的路上。


天上不停地流逝著一些質地和品類不盡相同的顏色,彷彿大地上無數座染坊的投影和展現過程。司令部的衛隊從築有牛毛城牆的舊日城郭中開出來,攔截了幾隻滿載著貢鹽、絲綢和茶葉的船隻。曠日持久的風帆徐徐降落,與此有關的一些名字像被土地吸幹了的水分一樣,永久地消失了。


那種時候,我看到一張狹窄的貓臉正在城牆的箭垛口上探頭探腦,東張西望。


陰雨時斷時續,雨線如同細密而耐久的麻繩。行走在雨中,我時時有一種被生擒活拿五花大綁的恐懼。從初一到十五,我奉命參與了尋找司令官那匹失蹤的坐騎的行動,與我同行的是參謀部和軍機處里的一批大大小小的銜職不盡相同的軍官。司令官的那匹一去不復返的、杳如黃鶴的坐騎使每個人的臉上都蒙上了一層喪事的陰影。我們穿著草綠色的軍用雨衣,這種裝束彷彿招魂的幡影或散曲,能使一切食草者都驀然回首,聞風而來。


我們攜帶著指南針和火藥。


在此期間,我們曾經看到過無數農業地區和非農業地區的騾馬,那些雪白蓬鬆的鬃毛曾是那樣的令人想入非非。有一天,我們在一片紫色的荒原上迷失了方向,視線之內只看見一個人和一頭驢。那個人是一位當地人,身材矮小,他的臉上時兒蒼白時兒血紅,曠野上的風將他的灰色的身形吹出層層疊疊的褶皺。他搬來一塊石頭踩上去,使他的位置正好與驢的高度一致。他剛一趴上去,驢的身體便扭動著偏離了他的目標。他從石頭上下來,將石頭又重新搬至驢的身後,他又一次站上去。當他再次想趴上去之後,驢的身體又一次扭動著偏離了他的目標。他的計劃在風中一次次落空。


「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情報處的一位軍官對他說道。


那個人不耐煩地看了一眼他身邊的軍官們,把臉扭到一邊。


「我沒想。」他說。


兩名軍官上前抓住了驢子,使驢不再到處走動。軍官說:「我們替你抓住驢,你上吧。完了以後你得告訴我們方向,我們迷路了。」


「你們找對了,我是本地人。」那個人說道。


每逢夜幕降臨之後,我時常聽見同伴們的牙齒和紐扣在漫長的雨夜裡發出種種紊亂的神經質的聲音,伴隨這類聲音的是一些古怪的表情和荒唐的動作。隨著時光的滲漏,睡眠中說夢話的人越來越多了,囈語的內容龐雜而無邊,上至綢緞,下至蔥蒜。牛鬼蛇神,無奇不有,有些純屬含混不清的胡言亂語:


媽媽,你看她會一病不起嗎?


我小時候發高燒,醫生掀起我的衣服,塞入一隻老鼠。


長大上學後,有些老師總是剝奪我們所想的一切。

呂新:穿越時間的荒原,在創作和想像中『撫摸』存在與生命



《撫摸(紀念珍藏版)(精裝)》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作者:呂新


出版時間:2016年0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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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荒原——帶你領略真實的「冰與火之歌」
脫離現實的《新二十四孝》-當自由生鏽之後-城邦:在荒原與囚籠之間
吳彥祖主演的美劇《荒原》,紋身看吐了,有血印
走進東非荒原,肯亞動物大遷徙-感受原始與野蠻的力量
學會愛,才能做彼此人生荒原上的擺渡人!
克什米爾這麼美,本以為是荒原,大山,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
美國的荒原,似乎充滿著近在咫尺的危險——巨大數量的失蹤人口該如何處理?
不要讓野草佔據心靈,使它變成一片荒原
荒原變林海,中國人創造了史無前例的綠色奇蹟,佩服中國人的智慧
中國荒原詩人隆重推出我們的蘿芙菊子和她的兩部詩集
攝影師潛入荒原,冒死偷拍前蘇聯廢棄的太空梭
正義聯盟新動向,超級反派荒原狼竟是滅霸的原型的叔叔!
荒原中的樂土
生活並非步入荒原,你的人生還可以再搶救一下!
這波美炸了的陶瓷,竟然來自荒原
在西伯利亞荒原上世代生活的民族,面孔竟然這麼美
荒原里的」圓蘿蔔「,被稱為」男人天然的聖葯「,深受男士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