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與散的必然——寶黛的愛情悖論

作者：顧以諾

【按：喜聚不喜散的偏在不斷失去，喜散不喜聚的卻在不斷收穫。人生充滿這樣的悖論，也是永恆的悲喜劇。以諾將寶黛同中之異，異中之同，如此深切刻畫出來，令人動容。】

兩個生命個體的相識大抵都有機緣——若非相識，誰都只是芸芸眾生里的一個；一旦相識，你便只是你。相識尚且是機緣巧合，相知相許、相親相愛，那就更為難得。

於是作者費心安排上一段木石前盟，好為寶黛二人在塵世的相逢鋪陳出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們必然相聚，然而前世的盟約效力有限，一旦盟約完結，也必定離散。

更何況，即使開了前世盟約的金手指，這一世的命運沉浮，都還依賴他們自己。

一

論品貌才學，她不如寶釵；論青梅竹馬，她不如湘雲。可偏偏是她，也只能是她，成為寶玉心中認可的伴侶。那些求全之毀、不虞之隙，寶玉的低聲下氣百般解勸固然體貼，可那終究只是小兒女的把戲。那些誰親誰疏的安慰其實很蒼白，親疏在人心，而人心一向最難把握。

所以她不放心。

她早就認定了他是個知己。未見之時，她以為這個公子哥兒是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世人眼中的寶玉，只是一副富家公子不喜讀書、只愛在內幃廝混的面目，可黛玉自進賈府就與寶玉一起跟在賈母跟前教養，唯有她看見寶玉的真實形象。他不是不喜讀書，他讀的書一點不少，只是不愛那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他也未曾離經叛道，只是嫌後人不能解聖人之書胡編亂造；他在脂粉隊里鬧，卻對每個女兒都存敬愛之心。甚至在「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的皮囊里，她看出了「至貴者是寶，至堅者為玉」，他自己都不能懂得自己，可她先懂得了他。所以他要上學去，她嘲笑他「這一去定要蟾宮折桂了」，卻從來不會像個女夫子一般，勸他往仕途經濟為官做宰的路上去。

她懂得他，所以只是讓他做自己。同樣是書香世家出身的李紈，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卻殷勤盼望著兒子讀書中舉光耀門楣。而林家世代詩禮簪纓之族，父親是探花出身，老師曾中進士，黛玉自幼被當做男兒教養，入賈府時已讀了四書，她該比誰都懂得讀書中舉入仕的晉陞通道。可是她並不以此為念來規勸寶玉。讀書是好的，然而若是讀書只是用於入仕為官光宗耀祖的工具，那便不值一提。

而寶玉又是何時發覺黛玉如此深切地懂得自己的呢？那該是多年相伴中一點一滴信任的積累，他實在受過太多勸導、說教、呵斥，在父親處若被責罵，還可以尋求祖母庇護，可若是自己最留戀的瓊閨繡閣中也一再出現這樣世俗的論調，他不得不惱怒，成人世界的漆黑原來已經侵入了最後的光明芬芳所在。他敬佩寶釵博學，欣賞湘雲豪爽，眷戀襲人溫柔，可這些女孩子們，也都沾染了成人世界的氣息。他發現，幸好還有一個人從來沒有說過這些混賬話，幸好她懂得素日相待之意，於是心中越發敬慕黛玉。父親的一頓痛打沒能使他走向所謂的正途，反而更讓他認清自己的內心——「為了這些人，便是死了也是情願的」。祖母為他放了長假，他卻在徹底的自由中遇見更多的來自姐妹們的規勸，從拂袖離去到當面爭執，在強烈的不滿之中他脫口而出：「林妹妹不說這樣混賬話，他若說了，我就和他生分了」。

而黛玉此時正在窗外偷聽。她終於得到了確認，他是多麼驕傲有她懂得他，才會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已，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茫茫人世，竟有一個人和你心意相通。這就已經足夠，有一人知我如此，而我又知他，所有的不放心，都可以放下。

二

可他們終究有太多不同。黛玉喜散不喜聚，寶玉喜聚不喜散，都為聚時歡喜散時傷悲，黛玉寧可不聚，而寶玉卻只願長聚。黛玉失去母親，告別父親，遠離家鄉，帶著「這一生也不能好」的病痛來到賈府，出場時就已經貼上了薄命的標籤。人生底色已然如此暗淡，悲觀主義者如黛玉，寧可固守著本來的灰暗，也不願意再來一束光，片刻照亮，轉眼又歸於更長久的黑夜。而寶玉的出生就令人矚目，他銜玉而來，所有人都對他充滿期待。即使抓周的志向令父親生氣，他在女性長輩中還是獲得了無盡的寵愛，祖母愛如珍寶，母親一心全系在他身上，姨媽抱著他稱他「我的兒」，邢夫人對自己名下的兒女沒有絲毫關切，卻會專門給個好玩的東西讓他帶回去玩。在寶玉的心裡，沒有什麼東西是得不到的，沒有什麼人是會離開他的——所以，又何須要散呢？

所以黛玉有那句著名的「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太熱鬧了，散時便分外寂寞，倒不如錯開著來，不至於凄清，也不至於熱鬧。黛玉來到賈府時一無所有，她對這裡沒有也不敢有什麼預期，正因為預期很低，所以每一點收穫都值得紀念。她依然多愁多病，可她擁有賈母的親情，寶玉的愛情，寶釵湘雲紫鵑們的友情，便不至於絕望。這些情感也是細水長流的，只願它們一天天流淌在生命里。她自己也謀算著細水長流。她勸寶玉「你從此刻都改了吧」，只希望他不再受此皮肉之苦。她閑來為賈府財政打算，憂慮「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她特意臨摹了與寶玉字跡相似的鐘王蠅頭小楷，好讓他臨陣磨槍從容些。這是黛玉關於愛情切實的打算。

這樣的心思，寶玉不會懂得。他害怕失去，便拚命挽留，挽留不住的，便痛苦得失去了神智。襲人說要回去，他什麼都肯答應；聞黛玉「花落人亡兩不知」之句，便推想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全到無可尋覓之時而大放悲聲；紫鵑騙他說黛玉要回蘇州，他便徹底昏了頭腦。他曾以為什麼都能得到，幻想著所有女孩子們的眼淚，可齡官根本不理他，他才懂得「人生情緣各有分定」。他害怕失去，卻不得不一再面對失去，秦鍾少年病逝，金釧兒因他投井，及到大觀園的秋天到來，去了司棋、入畫、芳官等五個；死了晴雯，寶釵搬出，迎春將嫁，他終於認識到，園中諸人大約都是要散的了，還只盼著還能與黛玉襲人為伴，想著這兩個人大約是同死同歸的。然而這兩個人寶玉也未能留住。他總以為女孩子們會一直守著自己，卻不曾想到，他是那個看著女孩子們相繼離開的人。

寶玉在一次次的失去中證悟，可懂得了黛玉是那個為他流淚的人又如何呢？面對現實，他始終懷有深深的無力，甚至連愛情也無力爭取，最後眼睜睜看著愛情在命運的漩渦中沉沒。

三

她因心愿已了而去。他因徹底絕望出走。

她一無所有而來，卻在這裡收穫了疼愛她的外祖母，精神共鳴的戀人，和惺惺相惜的姐妹。她因為前世盟約來到這裡，把這一世的眼淚還了那個人，便心無掛礙。

他出生便被視若珍寶，以為自己可以做一輩子富貴閑人，卻承擔了最沉重的痛苦。他看著他關心愛護的人們接連離去，經歷著家族頹敗中的困鬥與撕扯。他曾因一時煩惱填上一支偈子和《寄生草》，那只是片刻的驚心，寶玉尚未懂得人生本無立足之境；當他經歷一切，回首碌碌，聚散無味，因為誰都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沒有聚，也沒有散。

當劫數已盡，他們都各自回到離恨天上，不知是否還記得這一段因果？

寧可他們不記得。灌溉之情已償，理應彼此無涉。情多自苦，各自做神仙去罷。

10月主題周徵稿：青春與成長

青春與成長是紅樓繞不開的主題。《石頭記》就是一部主人公賈寶玉的青春成長史。從少年時代起，在青春期的各種人際生活，各種情感糾葛，以日常化的寫作方式，散布在大觀園內，散布在大多數章節里。

關於青春與成長，有很多方面可以著筆。比如叛逆與教導；比如愛情與友誼；比如三觀的確立；比如情感糾葛的處理；比如學校教育與同學關係；比如家庭教育與親子關係；比如性方面的萌動；比如情感方面的懵懂。等等不一而足。

請諸位紅友不吝賜教。

篇幅2000-5000字之間為宜，行文流暢易讀，文字標點規範，10月21日截稿。郵件word格式附件發送，附上作者簡歷和微信聯繫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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