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劇中的女性威權主義

韓劇《市政廳》劇照，圖源網路

政治往往會立竿見影影響到藝術創作，對於大眾藝術，這一點尤其明顯。

記得以前看韓劇《市政廳》（2009年），金宣兒飾演的女主角從辦公室的「端茶倒水妹」一路打拚，最後參加市長職務的角逐，期望自己能給積重難返、充斥著權力交易的男性主政，帶去一股清新單純的女性之風。兩性即政治，在政治題材中，這種譬喻來得更加直接。劇中金宣兒完成草根逆襲，更多靠的是男人的肩膀，還有打不死的小強精神，其實她自身並不具有競爭實力，是一種小人物喜劇式的狂想曲。

不過，它也及時呼應了當時的政治——女性參加總統選舉。三年之後，2012年，朴槿惠當選韓國總統，成為韓國歷史上第一位女總統。女總統對韓國社會的具體影響我不太清楚，但從他們的影視劇里能看到端倪，即大眾藝術開始頻頻出現帶有威權感的年輕女性。比如，在朴贊郁的一系列電影里，女性以智勇雙全的暗黑復仇者出現，一改過去甜辣的形象。新片《小姐》中，一對女性戀人以巧智戰勝了父權夫權——控制她心智的「義父」、覬覦她財富的未婚夫，小手拉著小手，奔向自由和富足的彼岸。雖然內里還是男性對蕾絲們的獵奇視角，但仍然表達了女性不再願意依附於男人的心理活動。

今年，韓國有線電視台tvN推出的十年台慶劇，翻拍了美版《傲骨賢妻》，一部帶有濃烈女權意識的經典劇集，將女性威權當作社會正能量的化身。

這部劇的主題可歸結為一句話：把權力和男人的惡習一起關進籠子，由女人來重新定義這個世界。（哈哈，真是太棒了！）

故事像卡夫卡小說那樣開始。一個平常的早晨，全職太太金慧敬（全度妍飾演）一個人在家收拾房間，家人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突然，慧敬接到丈夫李泰俊（劉智泰飾演）匆匆打來的電話，讓她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相信傳言。原來，身為明星檢察官的李泰俊，因為一卷嫖娼錄影帶泄露而東窗事發，身陷囹圄，一瞬間同時失去了權利、自由，以及妻子的絕對信任。

丈夫被捕，給慧敬閉合的人生打開了一道門，她走出家門，找了一份律師職業。她原本是極有天賦的法律系學生，相夫教子給耽誤了。這裡有更隱蔽的原因，當年泰俊出車禍，軋死路人，為了他檢察官的光明前途，慧敬頂包承擔了罪責，差點被吊銷律師資格……家庭體面，夫唱婦隨，實際只是個假象，一開始就建立在妻子金慧敬做出巨大犧牲的基礎上。

這部劇有兩個地方特別有意思，構思值得玩味。

一、男女主人公所處場所的差異。妻子慧敬在家佔據主卧，出入的都是律所、法庭、華屋，特別高大上，又窗明几淨的場所。而丈夫泰俊卻失去了有利地形，不是待在看守所，就是提審室，即使取保候審，也只能睡在家裡的客房，兩人鬧分居，被踢出去的居然是他，曾經的一家之主，社會精英！演員劉智泰一米八八的大個子，在逼仄的空間更顯得拘束窘迫，凸顯出不利環境對人的壓迫感。一個人的威權並非他（她）自帶光環，而是與他（她）所處的環境、地位息息相關，環境掉個個兒，威權也就蕩然無存了。韓版《傲骨賢妻》的場景設置，我給它打一百分。

二、環境只是外在因素，威權的建立最終還是要靠實力。那麼女性逆襲的力量從何而來？劇中給出的答案是來自她的周遭，來自那些臉色平淡內心失意的人群。

細細看來，慧敬身邊真正走得近的，其實是同一類人，都是有點輕微負能量的人。為什麼說輕微？因為他們尚存自省精神，關鍵時候不會失了正義感和公理心。其中有贏了官司卻差點輸了人品的男閨蜜，有情感一度迷失的女助手，僅僅只露一小臉的慧敬的弟弟，居然也是個同性戀者，一直飽受性別政治的困擾，所以，天然地站在受壓迫者與被羞辱者一邊。

正是這些人，他們渴望一個新的偶像。沒有個人偏見，懷著善意，不計較世俗功利，充滿平和的智慧，既是受苦者中的一員，又能代表他們的利益去抗爭，正因為如此，他們選擇了金慧敬，一位女性的新神。

無獨有偶，今年3月份JTBC台播出的《玉氏南正基》，也是一部講女性威權的佳作。化妝品公司甲方代表玉氏，貌美如花卻盛氣凌人，龜毛，克夫，一連休過三任老公，做生意也心狠手辣，膽小的乙方業務員南正基只要一看見她就嚇得直哆嗦。沒想到有一天，玉氏從龐大的甲方陣營里退出，加入到南正基他們的小公司，與專門欺壓、剋扣、損害乙方的甲方展開了拳拳到肉的搏鬥。同樣的，玉氏這位女性救世主的背後，也隱藏著一部罄竹難書的血淚史。

這種女性威權主義，不是單純的女性精英主義，比如，受過良好教育，家庭美滿，德高望重，等等，等等，恰恰相反，正因為她們在成為強者之前的苦主身份，曖昧難言的境地，以及幸福感的缺失，使她們搖身一變，成為新秩序的最佳代言人。

毋庸諱言，女性平權一直與民主化、制度化、都市化攪和在一起，密不可分，女性威權是一種彈壓式的女性平權，更激進，也更加政治化。

寫到這裡，我想順便聊聊咱們的《歡樂頌》。與其說《歡樂頌》反映了普遍的中產階級焦慮，不如說它通過五個女孩的經歷，反映了我國的城市化運動，鄉土的、親緣的中國社會正在被一種未知力量撕裂，撕得血肉模糊，撕得痛並快樂，從撕扯中會誕生出新人，符合未來的審美和道德標準，當然，也會有人因為這股力量，沉淪到無底的深淵中去。

同樣反映女性的覺悟，韓劇更專註於對夫權的抗爭，《歡樂頌》則是對父權的痛斥和強行脫離，剔骨削肉一般，表現出一種少見的決絕。

劉濤飾演的女主角安迪，從外表來看攻氣十足，威力十足，身世卻最為凄慘。可以說，政治運動加上中國知識分子的軟弱，造成了安迪的悲苦命運，她身上的瘋狂基因何嘗不是我們所共有的、仍然蟄伏在我們的體內？安迪的深層恐懼，以及她與奇點的虐戀模式，都使我感覺到那股力量的強度。那力量談不上邪惡，也談不上正直，不知道它會把我們引向何方。那力量的別名叫做「現代化」。

如何消除歷史留下的陰影，重獲有黏度的社會關係，一道道相當重要的現代化議題，突兀地擺在觀眾面前。當然，《歡樂頌》到底只是一部電視劇，它追求讓大眾喜聞樂見，走得也並不遠，女孩們的男朋友不是老同學，就是老鄉，要麼雙保險，老鄉加老同學，依然是鄉土熟人社會的老路子。不像韓劇，女性走出家門，走向社會，學會了用制度保護自己，並且在鬥爭中找到了更好的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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