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家，邂逅另一個秋天
暗香
冰雪初融之後
群山顯露出蒼青的顏色
趕著羊群上山的阿伊古麗
袖口帶來峽谷清涼的風
那些黛色的花兒，月光一般
在每年這個時辰
都漲滿我清晨途經的草地與帳篷
阿伊古麗必定聞到了春天的體香
潔白的羊群也嗅出了青草內心的蕩漾
而我一直用粗糙的雙手
摩挲著細軟的皮鞭
和遠山之上投射回來的一縷星光
從未曾攀折這塵世細碎而熟見的美麗
青杏
寫下四月，寫下青杏
寫下綠影里青螺一樣嫻靜的閨房
寫下雨聲之上懸掛的玲瓏私語
推開門
你就在那裡
一朵反覆打開的花，嬌羞地坐在燈影
的深處
留下好看的側影
被新燕的呢喃銜遠
而遺忘是一條漫長的歸途
轉身之後
我已開始思念
新一輪的雨水
替代不了我想你的喧嘩
那就留你於綠野
於高枝
留你清靜的眼眸
凝望這人間的四月天
潔白的果肉
養下酸澀與甜蜜
漸已成型的核
慢慢撥動那些長留心底的凌厲或柔軟
蝴蝶
吞下第三枚月亮之後
蓖麻葉彌散出春天的味道
往日的歡愉與苦楚呈獻於低處的河床
塵世已無良藥，製造此刻的迷幻，或者飛翔
你將剩下的暗黑全部給我
將僅存的半個蘋果交還給靜默的果樹
我偏執地愛上，每一點照耀的燈火
而溫暖是如此不可靠
就像那些閃亮的鱗片
預言白雪其實是一場火焰的灰燼
剝繭抽絲，理不清的線頭穿引一枚青春的紐扣
系著比肉體更柔軟的靈魂的呼吸
在蓖麻葉彌散的春天，露水擁有無可比擬的魔力
十字花科植物都有一副無比慈悲的好心腸
花朵駕起馬車，重新排列出幸福的迷宮
穿過長長的甬道
這盛大的花園，轉眼即成青草枯榮的墓冢
吞下第三枚月亮之後
時光繼續蒼老，我們繼續相愛
金記鐵鋪
在金記鐵鋪
我要和你來打一場鐵
你可以當鐵砧板，也可以做鐵榔頭
我一定會是那塊通紅髮燙得有些青藍的鐵塊
鐵與鐵之間的對話
叮叮噹噹、叮叮噹噹
吭哧吭哧、吭哧吭哧
我們痛快淋漓地打鐵
你明白我的柔軟和堅硬
我懂得你的婉意與執念
你想要我是什麼形狀
我就是什麼形狀
剪子、菜刀、犁耙、钁頭
馬蹬、轡頭、長槍、寶劍
……
一塊鐵愛過另一塊鐵
冷卻下來也會是一段傳奇
一塊鐵喚醒過另一塊鐵
沉寂之後也會有一種無形的鋒芒
秋天的斑馬湖
一匹湖水，反著光，有著斑馬的形狀
寧靜是它的一部分
動蕩也是它的一部分
穿過夜晚的霓虹，鏡子里的睡蓮
再往湖岸挪動半步
就瞬間蒼老了
貼近黎明的曦光，風中懸垂的柳葉
再觸摸一次水的皮膚
就悠悠地落了
這多麼好
一匹斑馬，在秋天
慢慢打開它溫暖的皮毛
打開明暗交織的紋理中
溫柔和粗礪的部分
從7樓臨湖的窗子望下去
塵世反著光，湖水升騰著水汽
我們的喜悅
是它清涼的眸光暫時含緊的一部分
我們的憂傷
卻是它需要恆久打撈的另一部分
碎陶
以破碎的姿態
我們才得以相見
一眼千年
繁華竟是另一種最深的寂寞
鋪陳於前路的春天
仍有新鮮的釉彩從潔白的泥胎里沁出
不經意的一次俯首低眉
放生了陶罐之上游弋千年的魚
裂紋或斷面，還會繼續在每一件逐漸堅硬的事物內部
蔓延
此刻，我只需你
從一滴新鮮的露水中，打開我們
凝望塵世的第三隻眼睛
一棵樹
一棵樹擁抱了另一棵樹
它們就抽出一枝新的枝葉
一棵樹親吻了另一棵樹
它們就給對方的年輪刻上一圈
一棵樹要了另一棵樹
它們就自己把自己鋸斷
打成一把几凳，一張方桌，或一張睡床
樹的世界如此簡單，與我們迥異又雷同
它們也慣於傳遞信物
譬如蝴蝶，譬如飛鳥，譬如雲朵
它們也沉默，也爭吵
葉子們集體在大風中嘩嘩作響
它們更多的時候在奔跑
盤根錯節，夢與夢疊加
在地下藏起，無人涉足的另一座森林
你若不懂一棵樹
就不會在鋸一段木頭的時候
聽見喑啞的歌唱、聞到自己的香氣
並偶爾停下來
突然替自己感到難過
在土家，邂逅另一個秋天
在土家。邂逅另一個秋天
即使所有的想像，都會死在你懷中
草木們低下身子
讓一個人，把另一個人的整片月光
當做了一座空城
喝過的所有烈酒，都生出了清冽的火苗
收藏的全部暮色，都長起溫柔的翎羽
蓮蓬、橘子、板栗、柿子、攪攪糖
斗笠、篾篩、陶罐、木箱、藍色印花布
寧靜的器物，反射出整個秋天細部的全部光芒
我們愛。青春從流浪的途中返回
我們戀。緣分從一串念珠中捻出
在土家。邂逅另一個秋天
即使所有的想像，都死在了你懷中
墜落的事物，必有情不自禁的憂傷
我是追著趕著來與你相見
身邊的河水，轉眼只留下靜寂的沙洲
我是笑著淚著來與你道別
輪迴的四季，只剩一架遠行的馬車
親愛的，我始終在努力生長
遲緩卻心懷執念
手捧潔白的瓷碗
收集每一滴清涼的露水
和你我相守的時光
在夜晚，用月光漲起的潮汐
描摹另一朵花開的魂魄
親愛的，你無法看見我身體里的那些泡沫
它們敏感、憂柔，像易碎的星光
它們又如同一件舊衣裳
掛在迎面吹來的晚風裡，溫暖而悲傷
親愛的，你要快一點流淚或歡笑
快一點用力，搖醒下一個依然沉默的春天
並及時掏出，我懷中所有潔白的雲朵和想像
排滿那一直陰晴不定的天穹
一整個春天，都只有一次美麗的花開
我熟悉的村莊被青草一夜之間改變了摸樣
在另一片陌生的山林
我們已無法如當初那般
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霧水中相逢
墜落的事物，必有情不自禁的憂傷
過往的每一個春天，都印下我青春的掌紋
你的溫柔，等同於
春風的力道
推動整座群山，跌入冷清的湖泊
推動整個原野，撲進我荒涼的懷抱
我一直期待，這樣一場盛大的相逢
像磷遇到火，像琴弦遇到流水
像一團冰雪，遇見一雙溫柔的手
遇見月光朗照的夜晚
重生的喜悅填滿了生命的縫隙
種子在風中發芽
青草在雨中梳理長發
我站在這裡，如一個滿心歡喜的孩子
站在遼闊的雨水或光陰里
一粒塵土也能被明亮的光芒覆蓋
一個黯淡的名字也能被曾經愛過的人忽然記起
我是如此欣喜——
看鵝黃初吐，看柳絮如綿，看花團似錦
看春天堆疊出錦繡雲煙與十萬闋華章
春雨是有預謀的
我正從遠方歸來。牽著馬匹，側身看見親人的笑臉
而過往的每一個春天，都印下我青春的掌紋
作者簡介：
楊孟軍：男，漢族，湖南寧鄉人。70後，教師，湖南省詩歌學會會員，寧鄉詩散文協會理事。詩歌作品散見於《星星》《中國詩人》《中華文學》《作家園地》《理論與創作》《澳洲彩虹鸚》《散文詩》《中國詩賦》《福建文學》等百餘種刊物，入選《詩屋》《新世紀詩選》《中國青年詩選》《中國詩歌精選300首》《中國散文詩人》《湖南詩歌年選》《夢裡尋詩牽百度》等二十多種選本。出版詩集《藍調憂鬱》。
詩觀：詩歌，是靈魂私生活的切片，是一個人的秘境，必定帶有獨特的指紋和體溫。詩歌是一種美的剋制與無限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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