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產科里的那些隱秘故事和愛情
作者：董玲
1.女人的生命，誰有簽字權？
如果說社會是表面一片祥和的名利場，那麼在醫院婦產科，女人袒露內心隱秘的世界，男人卸下道貌岸然的偽裝，兩性較量赫然登場。
7：40的病房已從熱鬧中安靜下來。病房是一個早起早睡的模範世界。6點多，夜班護士就開始下班前的查房、抽血等工作了。送早餐的工作人員也吆喝起來：「早飯來啦！大家準備好飯盒啊！」個別新來的家屬已經開始抓住值班醫生詢問病情。病房清潔人員已經拖好地，收集好病人換下來的臟衣服，拿標本的護工已經將標本整理完畢。
28歲的陶楚喜歡醫院的秩序感，但今天有點心煩意亂，她掐了下大腿，讓自己從恍惚中清醒過來。作為一名干任何事都需要至少「三查七對」的護士，她根本沒有資格、也沒有膽量在上班時間心煩意亂。
昨晚，絡輝打了陶楚一巴掌，在臉上，還撂下一句話：「離婚！」然後徹夜未歸。起因是陶楚無意中看到了他的手機簡訊。
陶楚當時正在收拾書房，手機突然亮起來，上面顯示有一條新微信。平素的陶楚不屑查看男人的手機，昨天卻看了，上面赫然寫著：「寶貝，好想你，幹嘛呢？」陶楚呆若木雞。
不知道是5分鐘，還是10分鐘後，絡輝進了書房，一看陶楚拿著他的手機，衝上前去，給了陶楚一巴掌，然後走了。
陶楚一肚子憤怒和委屈，她還什麼都沒說，就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絡輝的電話關機，連質問都沒機會。對面突如其來的打擊，人類會產生一些應激反應，以求自保。陶楚腦袋一片空白，像是被誰挖去了大腦，四肢還能如常運動，卻無法再思考。她超乎平常地平靜，照料好5歲的女兒後，一起早早休息了。陶楚只有一個念頭：明天長白班，我得好好休息，其餘的明天下班再說。
「白班護士，過來幫忙！」江海逸的聲音聽似溫和，卻絲毫不容拒絕。
這個世界沒有公平可言，人生而平等基本上是一句毫無療效的安慰。江海逸貌若影視明星朱茵，頂尖學府婦產科醫學博士，32歲就已經是副主任醫師了。江海逸穿的衣服， 都是陶楚沒見過的品牌，看似很簡單，卻彷彿量身定做，質地優良。幾乎沒見過江海逸發怒，但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那種疏離和堅定，讓人無法靠近。
醫院給作為人才引進的江海逸分配了住房，她只用於夜班後休息，平素都是回家住。她和外婆住在淮海路上一處老洋房裡。
執業護士資格考試考了兩次才過關的陶楚，視江海逸為她的女王，連女人間複雜而微妙的嫉妒都沒有。陶楚知道，她們是兩個世界的兩種不同屬性的生物，如果江海逸是一頭妖嬈兇猛的美洲豹，她就是動畫片《機器貓》里女版的大雄。
陶楚非常喜歡和江海逸搭班。在她們醫院，即使已經到了副主任醫師，也還需要值夜班。江海逸專業過硬，任何看似血肉模糊、團團迷霧的病例，她都能直搗黃龍，命中要害，治療過程又如抽絲剝繭，極其細緻。
而有的醫生，像被罪犯耍得團團轉的傻帽警察，腹痛先拉過去做個B超，血壓高了趕緊降壓，過來一會兒血壓又低了再升壓，卻不知道病人腹痛是因為有內出血，起初的血壓高是因為疼痛引起的，出血越來越多，血壓當然會下降，這樣的病人，起初降壓治療簡直就是災難。
這會兒從門診轉來的就是個宮外孕大出血的病人，血壓已經開始下降。陶楚麻利地將她安排在了唯一空著的30床上了。
江海逸語速快但吐字清晰地吩咐：「上心電血壓監護，建立靜脈通道兩條，立刻術前準備。」然後扭頭問病人：「家屬呢？讓他立刻過來找我。」
病人臉色慘白，有些絕望地說：「醫生，沒有家屬，我自己簽字。」
接著江海逸進行簡單而關鍵的病史詢問，同時像排雷般地給病人做體格檢查。
過了一會兒，住院醫生拿來了手術知情同意書。
江海逸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說：「你現在的情況是輸卵管妊娠，也叫宮外孕，你目前的狀況和各項檢查結果顯示，妊娠部位已經破裂出血，如果不立刻手術，出血不止，會影響生命。現在，血壓已經不穩，情況十分緊急。術中，我們會根據看到的實際情況來判斷，有可能切掉一段輸卵管就可以解決問題，也可能需要切除整個這一側的輸卵管，兩種方法都會影響以後懷孕的幾率。」
病人一怔，問道：「醫生，我以後不能生孩子了嗎？我不能生孩子，他更不會要我了。」
江海逸回答：「是降低懷孕的幾率，不是不能生。你目前為清醒狀態，那你自己簽字吧。現在不容浪費時間等其他人簽字了。」
在陶楚看來，手術毫無懸念地非常成功。只有江海逸知道，李阡陌今天幫了多大的忙。李阡陌是個褒貶不一的醫生，快40歲了，離過一次婚，聽聞女友無數，取得副主任醫師資格後就懶得繼續寫科研文章，所以升正主任醫師無望。不過，臨床技能一流，婦產科大主任張醫師有時候都不得不放下身段請他來幫忙。
病人的腹腔內已經積了800毫升血液，妊娠部位破潰嚴重，只好切除了一側輸卵管。如果再晚半個小時，就不是能不能生孩子的問題了，而是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了。
「陶楚，下班後我請你吃飯，謝謝你上次幫我送材料。」 一起安頓好了病人後，江海逸喊住陶楚。
往常的陶楚下班後都是忙著回家，今天美洲豹邀請，再加上不知道如何面對這會兒才顧得上想起來的絡輝，很爽快地答應了。
江海逸和陶楚來到了醫院旁邊一家高檔餐廳。高檔與否，要看針對誰，沒準對江海逸來說，只是路邊排擋。
落座後，江海逸先開了口：「陶楚，謝謝你上次那麼麻煩，把材料送到我家，不然我的副主任醫師就評不上了。」
上次副主任醫師評選的時候，有份材料必須在截止日期前要江海逸簽字，而那幾天，她外婆病了。
讓陶楚送材料過去，並不是江海逸的本意。婦產科大主任張醫師主動給江海逸打電話說報職稱的事情：「小江醫生啊，職稱對一個醫生來說很重要，早一年評上，今後晉陞就早一年。我知道你外婆病了，難分身，我給你送去？」
張主任是個「典型」的男人，四五十歲的年紀，混到滬上這家全國著名的三甲醫院的婦產科主任，也算事業有成。不幸的是，原本溫柔賢惠的妻子突然生了一場大病，只能坐輪椅了。張主任是有口皆碑的好男人，對妻子不離不棄。
只有江海逸知道，張主任的確很「典型」。每次單獨向張主任彙報工作的時候，張主任直視江海逸的表情，就像月薪三五千又異常喜愛名牌包包的小姑娘，看著櫥窗里的愛馬仕新款，滿眼都是真心實意的憐愛、垂涎而不得的落寞和誓要拿下的決心。
送材料這事，江海逸淡淡地回了張主任：「不用這麼麻煩了，我明年再評就是了。這幾天我想安靜地陪陪家人。這事不著急，謝謝主任關心！」
張主任又是一通利弊分析，順道抓住機會擺出士為知己而生的姿態，兩肋插刀都可以怎會在乎區區十幾公里的路途？
江海逸在電話那頭都差點笑出聲來。不得不說，男人有時候比女人都主觀，都容易自以為是，工作上的認真，是她對醫生這個職業應有的操守，並不是為了對主任的工作表示支持。也許，就是故意藉機主觀。
想到這，江海逸說：「主任您說的職稱要早有道理，就麻煩把材料交給陶楚吧，她知道我家住哪裡。」說完便禮貌地收了線，隨即又發了條簡訊給陶楚，告訴她自己家的住址。
2.家庭和工作內憂外患
江海逸和陶楚坐在靠窗的位置，外面車流不息，裡面歲月靜好。
陶楚不知道聊些什麼，江海逸先開了口：「今天好像不在狀態，昨晚沒休息好？」
先前兩人並無多少私交，不過每次搭班都很合拍。每次和江海逸搭班，陶楚就像變身重案組大隊長的助手，案情再撲朔迷離，最後都能將壞蛋收入法網。護士的工作很容易陷入家政服務般的瑣碎和「低賤」。不少醫生認為，護士不就是掛水拔針量血壓嗎？熟練工都可以。只有和江海逸搭班時，陶楚才能感覺到自己是團隊的重要一員，是大家一起將病人救治。其實，這種感覺，不僅陶楚有，其他護士和小醫生都有。跟著江海逸，彙報病例這種考驗記憶力和表達能力的事，也變得有趣起來，像是案件回顧和分析。
陶楚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笑笑說：「你別笑話我，昨晚我老公打了我一巴掌。」她和江海逸並不很熟，但是卻莫名其妙地相信她，想聽聽她的看法。
正將一口食物送往嘴裡的江海逸一愣，放下勺子，難以置信地問：「你老公家暴你？」
陶楚訕訕地說：「也沒怎麼暴力啦，就一巴掌。他以為我查看他手機，所以特別生氣，他一向很在意這個。」
江海逸很認真地看著陶楚，一字一句地說：「陶楚，這就是家暴。」
陶楚都沒再敢說絡輝手機信息的內容，嘆了口氣說：「算了，不說我了。今天這個病人好慘啊是不是？」
江海逸心領神會地也不再提陶楚的家事：「我不這樣認為。這個病人多次人工流產，宮腔環境很差，這是異位妊娠很重要的一個發病原因。」
陶楚義憤填膺：「那個男人太不負責任了！怎麼能這麼糟蹋自己女人的身體呢？」
江海逸很平淡地說：「是這個女人自己不負責任。避孕是雙方的事情，而且女人首先自己要對自己的身體負責。」
陶楚又嘆了一口氣：「男人不肯避孕怎麼辦？也許她又離不開他，只能這樣了。幸虧他們還沒有孩子。」
在陶楚眼裡，江海逸完全不食人間煙火，她輕輕地說：「女人不能用孩子來栓住男人，更不能因為孩子而與一個不對的男人終身捆綁。」
美洲豹和《機器貓》里的大雄想要找到共同語言，除非重頭學起。
正在陶楚有點不知所措的時候，江海逸笑起來，露出一排可以做牙膏廣告的牙齒，說：「不說這些不好玩的了，說說你家女兒的趣事吧，我很喜歡小孩子。」
話匣子總算打開了。兩個人不時地發出歡樂而又不對其他人造成困擾的笑聲，彷彿多年未見的閨蜜歡喜重逢。
作為一枚已婚有娃工作繁忙的女護士，陶楚已經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單獨活動了。這頓飯吃得像是度假。
江海逸和陶楚的閨蜜們完全不同，如果不去看她朱茵那樣的美貌和常年健身保持的飽滿精鍊的身材，她就是一個沒有明顯世俗性別特徵的人。她既不像陶楚的閨蜜們那樣，抱怨孩子老公怎麼煩人，感慨包包衣服怎麼都不夠用，也不像絡輝、張主任那樣，躊躇滿志，追名逐利。
對，她是美洲豹，她時而美麗風情，慵懶放鬆，可下一秒抬起眼又立刻讓獵物聞風喪膽。
雖然今天聊的只是陶楚的女兒豆豆，卻依然不能讓陶楚忘了她是一隻美洲豹這個事實。
再美的假期總要結束的，陶楚還要回家面對像泥潭一樣的庸常生活，那是她的生活領地，那裡有她的心頭肉——豆豆。她要回去和絡輝好好談談，為了女兒，他們需要好好過日子。條件她都想好了，今後他絡輝不可以再動她一根毫毛，只要他給出一個解釋，她也繼續信任他。現在的年輕女孩，開放得很，單位的小護士們，給別人發信息，不分男女都叫「親愛的」。
絡輝今天回來得早，而且已經將豆豆照顧得妥妥噹噹，九點還沒到，已經上床睡覺。雖然是最不需要外聯的程序員，但往常絡輝經常要應酬，說是為了以後順利轉行政崗位，負責從幼兒園接回豆豆的阿姨就不停地打電話催陶楚。忙完醫院的工作，陶楚再奔赴另一個「職場」。
陶楚還沒換好鞋子，絡輝就扔過來一句話：「陶楚，我們需要好好談談。」
陶楚一陣委屈，心裡嘀咕：我還沒有質問你的信息，你莫名其妙打人一巴掌，今天不道歉，跟你沒完！
同時，心裡還有些安慰，畢竟這麼多年夫妻了，他還是在乎我的。
絡輝倒了兩杯白水，遞給陶楚一杯，也不管陶楚剛剛在沙發上坐下來，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彷彿不能再等地說：
「陶楚，對不起，我們離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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