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華奇聞錄 賭徒高志忠

賭徒高志忠

文|顧曉陽

（作家）

高志忠，身形長大充壯，貌憨，而內黠敏多智。少耽於遊戲，攀、蹴、博、擊無不精，唯不好學。臨高考，閉戶發奮三閱月，一試而竟獲高分，為清華大學所錄。人始刮目視之。

入學後，喜打橋牌、下盲棋。迨畢業，考「托福」逾六百分，入洛杉磯名校攻碩士。初無所嗜，日夜耽於實驗室內，孜孜無倦色，深獲教授嘉許。侍妻如仆，為治饌漿衣，唯恐不周，閑暇時，輒相攜驅車遠遊，戲水于海灘之上，健步于山谷之中，極一時之樂也。

暑假，與妻游拉斯維加斯。入賭場，以五十美元兌幣，打角子機。不數回，機上紅燈齊閃，叮咚聲響不絕，投二元幣竟博出一千七百美元，大喜。遂將一千元予妻使購物，遣之去。自懷七百，逡巡至二十一點牌桌前。以不諳其法，立而覘之，才五分鐘，悉明於心。於是擇一桌而入，自夕至晨，又自晨至昏，一晝夜坐不離席，粒米未進，唯有時而呼侍女調瑪格麗特雞尾酒，徐徐啜飲之。妻屢尋至，招使去，不聽。

至明晨，所贏籌碼山積，且多百元、五百元一枚者，妻見之亦喜。又一晝夜，籌碼盡罄，身無分文可取，唯T恤短褲網球鞋在焉。於是奔歸旅舍，見妻尚卧眠，捽之起，索金甚急。妻驚問故。志忠但言：「你有多少錢？都拿來！」妻曰：「你給我一千，已經花了。」志忠遍尋屋內，凡妻二日間所購衣履什物，搜羅凈盡，攜以往商店，俱退之，才得現金百餘元。蓋二人在美生活向騫乏，所得收入僅志忠之獎學金及妻餐館零工工資而已，常支絀難繼，故妻遽獲千元，持之不忍市，思儲之以備不時之需也。

志忠歸，問余錢所在。妻不應。志忠怒，啟箱篋，窮搜之。妻窘急，以身覆箱。志忠掌摑妻面。妻亦與之撕扯，以至臂、頸俱見抓痕。志忠已二晝夜不眠不休，又急火攻心、腹內空虛，乃一時氣逆，厥於地。妻強負之，厝於車內，載之返家。途中，志忠蘇，尤口不絕呼，銜恨而罵。

自是，志忠將獎學金悉匿之，不析一厘於家。常獨駕車往拉斯維加斯，或三五夜，或旬日不歸。嘗謂人曰：「我已自建數學模型，懷獨家之秘，賭『百家樂』，什六七可為勝算。」苟獲大盈，亦齎錢物慷慨予妻；而窮極時，輒百端無賴向妻索討：或跪於地，涕泗橫集，甘詞泉涌，矢言但求一金，永不再賭；或毛髮皆豎，跳踉囂叫，碎盤盞桌几，迫妻出金；甚而手撾足蹴，至於流血。

學校缺課，凡一二日者，輒以「有恙」「車禍」「急事」等搪塞之。長至逾一周，則謂祖父亡歸、母亡奔喪、父亡返國。教授初信之不疑，及再三以為辭，遂怒，斥之曰：「你媽已經死兩次了！」斷其獎學金以懲之，並有「除籍」之議。

收入既絕，囊中遂空。同窗中告貸已遍，無一能償，人皆遠之。又將破車、舊電視等俱售之，所得薄金亦頃刻而盡。時妻懷胎逾九月，將分娩，又偶感寒疾，卧不能動，視其家四壁蕭然，無一食一飲，而饑渴難耐，無能為也。不得已，出素所私蓄之存摺一千餘美金，以予志忠，使駕己車，為購飲食藥品，重囑之曰：「這是咱家最後一點錢了！」志忠諾諾，吻妻頰，別而出。一去，七晝夜無消息。

及歸，一無所有，並妻之本田車亦鬻之以充賭資，盡皆敗空，乃乘賭場免費巴士以還。妻大恨，離婚，匿居於友人家，臨產。學校除其籍。

後十餘年，人莫有知志忠之蹤跡者也。

志忠同學郎某，博士冠後，為華爾街所網羅，初為分析員，數年後謀得美國大銀行駐華代表，居北京。某日，宴客於金融街威斯汀酒店內，覷鄰桌一軒昂大漢似相熟故人者，過而就視之，則高志忠也。大喜，相擁為禮，互道契闊。自是，往來不絕。

志忠已入籍美國，在加利福尼亞州，業電子商務及物流，有資財億萬美金。向鰥居未娶。猶嗜賭，而能節制，年數回而已，輸贏在三五十萬美元之間，逾之，則無論盈虧，皆徑去不復戲。在北京置房產十餘處，以商務故，亦常居京。郎博士嘗問志忠離校後所經歷。答曰：曾為裝卸工，後與人合夥經商云云。語焉不詳，王顧左右而言他。

為人豪壯，嗜酒，常與郎夜中泡吧，醉後散金無度，為酒吧內諸飲客強沽酒，弗納，輒睚眥號吼，至於不歡。郎博士欲在京購屋，志忠以十萬美元相贈，郎殊訝之，不受。志忠謂曰：「學生時我向你借過一百五十美元，一直沒還。這個就算還債了。」郎始悟志忠乃悉記前事而未少忘也。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4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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