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千筆下的絕美西湖，與他隨身多年的傳奇雷峰塔千年藏經
張 大 千
雷峰夕照並雷峰塔磚藏經卷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胡蘭成還記得雷峰塔倒塌的那一天。
那是1924年9月25日，軍閥孫傳芳的隊伍進駐杭州，全城人心惶惶。十八歲的胡蘭成在杭州求學，下午正走在白堤上， 「忽聽得一聲響亮，凈慈寺那邊黃埃衝天」，他親眼目睹了雷峰塔的坍倒。
一個月之後，魯迅寫下《論雷峰塔的倒掉》，至今仍留存於課本中。
雷峰塔之所以轟然倒塌，是因坊間一直傳聞塔磚可「驅病」可「辟邪」，底層磚塊被路人日漸抽空。此刻，大家竟顧不上別的，蜂擁而至廢墟之上，爭搶灰磚，一時間全城萬人空巷。俞平伯急急坐船來到對岸，記錄下當時的場面：「遊人雜沓，填溢於廢基之上，負磚歸者甚多。」
雷峰塔磚真正的秘密在這一刻顯現——原來磚有兩種，一種實心，一種則內含空心圓孔，藏有經卷，故名藏經磚。於是，塔中塵封千年的北宋吳越王錢俶刻經就這樣重見天日，卻也從此流離失散，殘損殆盡。往後的雷峰塔考古中，竟沒有發現一卷完整刻經。
雷峰塔殘狀，清末時所攝，塔基被掏空之狀清晰可見
雷峰塔藏經磚
流失民間的千年藏經，帶著神物般的光環，成為好古者竭力搜尋的珍罕之物，得之者無不用心收藏。收藏者中，就包括兩位以好古聞名的大家——張大千與吳湖帆。
張大千的這卷藏經，鮮有人見過，南來北往的紛亂歲月里，他貼身攜帶多年，直到杭城淪陷日軍之手時，因摯交張目寒的太太朱紫虹思念位於西湖的故居，遂將記憶中的西湖與雷峰塔繪下，與刻經裱為一卷，鄭重贈予友人，作為安慰。
這件極具傳奇色彩的作品，將在中國嘉德2016秋拍上海巡展、北京預展中公開展出，當細細密密的長卷展開，躍然紙上的，是雷峰塔刻經的千年傳奇，亦是張大千與張目寒跨越半個世紀的溫情。
張大千 雷峰夕照並雷峰塔磚藏經卷
手卷 設色紙本
題：7×51cm、畫：7×125.5cm 、跋：7×210cm
（高清大圖請見尾部）
按住圖片向左右滑動可瀏覽全圖
雷峰夕照圖及引首、題跋部分
時間重回雷峰塔倒塌的那一刻。
塔塌後不久，衛兵們就駐守了現場，驅趕爭搶寶物的百姓。但少數有特殊關係的人物，仍被允許進入「內場」，細細挑選散落一地的經卷。比如，曾為末代皇后婉容老師的陳曾壽。塔倒後，陳收羅的藏經為數最多，他將「偶有殘缺者，以斷卷中文字補綴之」，得此完璧。
一個月後，廢墟堆成的小山上，又湧來大批孫傳芳部隊的官兵揀選寶物。一時間，雷峰塔的倒塌與那些神秘經卷的流向，成為城內外最熱門的談資。
據說，磚塔初建時藏有經卷八萬四千卷，「經文全然可誦，有詳細的題署可考。」一塊塊藏經磚裡頭，便是吳越王錢俶印的《一切如來心秘密全身舍利寶篋印陀羅尼經》，細小的捲軸，以小竹籤做軸心，裹上黃絹，磚洞口，再塞上木栓，藏於雷峰塔頂層。
千年風霜雨露的侵蝕之下，本就殘經多、全經少，塔圯之後，出土大多霉爛零落，倖存首尾完整的僅有三卷，據俞平伯在《記西湖雷峰塔發見的塔磚與藏經》中的記載，包括殘品在內，最後出土的不過千卷，流傳至今者，更是屈指可數。
傳說、宗教等種種因素之下，好古者願出重金購藏一卷刻經，也就不足為奇了。
1925年，著名海上收藏鑒賞大家吳湖帆與夫人潘靜淑及長子孟歐遊西湖，以五百銀元重金購下陳曾壽所收的一卷完整刻經，用明錦宋紙裝裱成手卷一件，引為至寶，親筆題下長跋。
張大千的這卷藏經如何得來已不可考，徐徐展開這個極其細小的長卷，引首是鄭孝胥於「戊辰三月」的題款：「西關磚塔藏經」——「西關磚塔」正是雷峰塔最初的名字。以此推斷，張大千應在1928年前就獲得了這件藏經。
於他而言，這亦是一件寶物，在日後的題跋中他寫道：「零落西城越國磚，殘經一卷價論千。」可見，張大千為這卷刻經所付出的代價是不小的。紛亂時局中，他一直將其小心收藏在自己的貼身行篋里，直到十餘年後，才交給人生中最重要的好友——張目寒。
鄭孝胥題引首
西關磚塔藏經。戊辰（1928年）三月，孝胥。鈐印：鄭
吳越王錢俶印《一切如來心秘密全身舍利寶篋印陀羅尼經》
張目寒曾是魯迅的得意門生，先後擔任南京國民政府中央執行委員等要職，赴台後任監察院秘書長，是于右任的重要幕僚。
1925年，正是張目寒將先後來京求學的台靜農，李霽野，韋素園等老鄉介紹給魯迅，於是有了影響現代文學的未名社。也是這一年，對藝事情有獨鐘的張目寒參加了上海的寒之友畫會，與于右任、何香凝、經亨頤、張大千等人結識。
張大千與張目寒尤其投緣，遂成八拜之交。張目寒在南京任職時，張大千每到南京必在其家中歇腳。張大千客居蘇州網師園時，張目寒也是家中常客，兩人常常對床談話至深夜。回憶當年情形，張大千曾寫到：「……晤言一室，往往竟夕，論書畫，論文字，論古今藝苑賢俊，遇興會處，二兄必掀髯而喜。」
1936年10月2日，張目寒與杭州人朱紫虹在南京中央飯店舉行結婚典禮，請于右任與柏文蔚證婚。因為于右任與張大千的緣故，政界要員、書畫名流雲集。張大千特作「簪花圖」相贈，黃賓虹、張善孖、張大千、謝稚柳等合作《月圓花好》冊頁致賀。于右任、葉恭卓、吳敬恆、柏文蔚、台靜農等人或題或跋，極盡一時書畫藝術之盛。
而張目寒也參與並見證了張大千此後人生中大部分的創作與內外事務。幾年前出版的《張大千致張目寒信札》中，近八十開洋洋洒洒的墨跡，兩人間的真情、信任可見一斑。
當時頻繁在世界各地為畫展奔波的張大千，常常給張目寒寫信，稱其為「寒弟」，期間有關懷，也有委託對方代辦的種種事宜，字裡行間，事無巨細；張目寒亦是事事親力親為，幫兄長代辦出入境證件、購買機票、甚至寄送顏料……
兩家太太們的關係也好得非常，張大千每次重大出遊，張目寒均偕太太同行。在一封信中，大千專門感謝朱紫虹為夫人楊婉君改衣，信中說：「虹娣為畹（楊婉君）改衣謝甚，虹娣體弱乃以此累，歉仄萬分，包袱二張，乞收。」
1920年代，張大千與張目寒、劉旭滄在上海
1959年春台北歷史博物館首次舉辦張大千國畫展，于右任主持揭幕，張大千同年秋返台訪友。此照攝於台北松山機場，左起為張維翰、于右任、張大千、張目寒、張群。
1938年，因時局所迫，大批文化人湧向四川，青城山成為他們的首選之地。張大千也秘密離開北平，在天津塘沽港坐船赴上海，與太太楊婉君會合後，於10月經香港、梧州、桂林抵達重慶，隨即上青城山。
同時，張目寒夫婦亦隨國民政府遷到重慶，那陣子日軍頻頻空襲重慶，張大千得知後，力邀張目寒同游劍門並請夫婦倆同住青城山上清宮。
彼時，杭州也已落入敵手，身為杭州人的朱紫虹止不住對家鄉的思念，甚至常常夢見自己游於六橋三竺之間。張大千遂檢索貼身行篋，搜得這卷雷峰塔磚經卷，作為禮物，贈予張目寒夫婦。他還將記憶中的西湖與雷峰塔畫下，繪成《雷鋒夕照圖》一幅，合裝成卷，以慰朱紫虹思鄉之苦。
在卷後，他寫道：「零落西城越國磚，殘經一卷價論千。畫圖認取黃妃塔，猶有斜陽照碧天。己卯與寒弟、虹娣同在青城消夏，偶檢行篋得此卷，並寫圖以贈。虹娣有別莊在湖上，金沙港亂離不得遽歸，得此聊當臥遊，慰情於萬里外可也。」
「黃妃塔」即雷峰塔，當年吳越王錢俶為其妃黃氏所建，故有此別名。
一時間，西湖往昔盛景恍然紙上。
張大千 雷峰夕照
圖卷局部：西湖上斷橋、長橋、西泠橋
圖卷局部：雷峰塔及凈慈寺
圖卷細節
畫下《雷峰夕照圖》的這一年，距離張大千上一次杭州之行，已有數載。
展開這件清秀精緻的小卷，西湖風光歷歷在目。
大千僅取西湖一角，以細筆描繪。湖面拱橋垂柳，琅玕掩映，幾筆勾勒出的瓜皮艇子泛於湖上，甚是可愛。
目光繼續往後走，一眼能認出立於土丘之上的赭色雷鋒磚塔，看起來，塔端雜樹叢生，夕陽斜照之下，已呈頹敗破落之狀。
這便是深深印刻於張大千腦海的西湖景象。生性好游的他，與杭州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對西湖也有著幾分惦念。這件贈予義弟的作品，不經意間勾起了自己的回憶——早在上世紀20、30年代，張大千就已經多次赴杭州，並三訪西泠印社，寫生、觀景。直至晚年，他還時常念叨當年之行。
在另一首題跋詩中他寫道：「三年我不到杭州，重見青山水上浮。高並兩峰雲曖曖，陰沉一逕竹修修。黃妃塔已成秋夢，忠烈祠空認舊遊。瓜皮艇子無多大，載酒還教一日留。」細處還有兩列小字：「十年前曾借居半載。」
張大千也曾多次客居於杭州，甚至長達半年之久，西湖畔的南山路，雷峰塔1號的舊居曾有一個特別的名字——「半形山房」，正是浙派古琴大師徐元白先生的私人居所。張大千曾與徐元白、馬一浮、張宗祥、徐悲鴻等人創立「西湖月會」，各路名家在此聚會、論詩、彈琴，一時傳為杭城盛事。再加上西湖邊絕佳的風景，張大千始終難忘。
1949年，張大千與夫人從香港回川，途中也在杭州停留數日，故地重遊，瀏覽名勝。
此時重回畫卷，又能看到大千對杭州的特別情愫。
畫面是帶著感情被細心經營，布局簡練疏約不失井然層次，用筆細密、設色清朗，得石濤筆墨之魂，復出於其細筆精工——彼時，正是大千醉心於臨仿石濤、石溪，上追王蒙之時期，筆下景緻多不脫石濤。
張大千題跋
題跋1：零落西城越國磚，殘經一卷價論千。畫圖認取黃妃塔，猶有斜陽照碧天。己卯（1939年）與寒弟、虹娣同在青城消夏，偶檢行篋得此卷，並寫圖以贈。虹娣有別莊在湖上，金沙港亂離不得遽歸，得此聊當臥遊，慰情於萬里外可也。兄爰記。鈐印：張爰、大千、大千眼底。
題跋2：三年我不到杭州，重見青山水上浮。高並兩峰雲暖暖，陰沉一逕竹修修。黃妃塔已成秋夢，忠烈初空認舊遊（十年前曾借居半載）。瓜皮艇子無多大，載酒還教一日留。五年前重遊西湖之作，並書卷後，大千居士。 鈐印：張季
張大千將許多畢生力作都贈與了張目寒，目寒幾次大壽之時，更為其專門作畫祝壽。但此卷經歷、情感尤為特殊，張目寒因此愛護有加。
後來，目寒請來國學大家、翻譯家錢智修與沈尹默先生為此長卷作跋。此時，張目寒與沈尹默、錢智修等同為監察院同事。
沈尹默就住在重慶上清寺陶園的鑒齋，他的詩一向為人們所稱道，1942年冬，在整理《念遠詞》期間，沈尹默為此卷寫下「磚塔凝然如老衲，每過湖上嘆清奇。於今影共斜陽散，經卷留看有所思。」
錢智修則由雷峰塔的物是人非，觀照當下，題下了「萬里王孫嘆轉蓬，西湖空憶舊藩封。白公堤畔黃妃塔，開卷真如在夢中。佛力降魔事渺茫，陀羅經在塔基荒。可憐胡騎憑陵日，政有朝官禮法王。」的詩句，抒發的是家國興亡之感慨。
兩人書法內斂、清勁、質樸，與千年經卷的古意筆法相對，也頗有意思，更為此卷增加了分量。
沈尹默題跋
磚塔凝然如老衲，每過湖上嘆清奇。於今影共斜陽散，經卷留看有所思。壬午（1942年）冬初，為目寒題，尹默於重慶上清寺之陶園。鈐印：尹默
錢智修題跋
萬里王孫嘆轉蓬，西湖空憶舊藩封。白公堤畔黃妃塔，開卷真如在夢中。佛力降魔事渺茫，陀羅經在塔基荒。可憐胡騎憑陵日，政有朝官禮法王。目寒尊兄屬題，錢智修。 鈐印：經宇
往後歲月，這卷珍貴的合卷一直被妥善保存，一如兩人長達半世紀的情誼。
1980年，張目寒在台灣逝世，張大千悲慟萬分。
一副輓聯，他寫了錯，錯了又寫，短短二十二字斷斷續續錯寫三次，最終送去張掛的輓聯，仍留著錯後重改的痕迹：
春草池塘，生生世世為兄弟
對床燈火，風風雨雨隔人天
「春草池塘」語出南朝詩人謝靈運，在大千心裡，自己與目寒的情誼，早已如同謝靈運與其族弟謝惠連之間。
再後來，張大千在夢裡「見過」張目寒，回憶夢境，恍惚不已：
「昨日午睡夢見之，如在青城上清宮，猛驚悟，方始知是夢……」
這才想起「弟已先在」，81歲的張大千，相對凄然。
最後，再來細細觀賞此卷
翻轉手機獲得最佳效果
本文參考資料：
_______________
汪毅 編著 《回眸張大千》
陳步一 主編《張大千致張目寒信札》
鄭重 著 《丹青行》
馮克力 主編 《老照片 15 第71-75輯 典藏本 》
曹大鐵 包立民 《張大千詩文集編年》
俞平伯 《記西湖雷峰塔發見的塔磚與藏經》
朱德奎 《張大千和他的葉集朋友》
唐書安 《筆札方寸見大千——整理張大千致張目寒信札有感》
中國嘉德2016秋拍
》上海巡展
時間：11月2日 10:00-18:00
11月3日 10:00-16:00
地點：上海靜安香格里拉
上海延安中路1218號 南京西路靜安嘉里中心
》北京預展
預展：11月9日 - 11日
拍賣：11月12日 - 16日
地點：北京國際飯店、會議中心
北京市東城區建國門內大街9號
特別鳴謝
中國嘉德
_____________
特約編輯：付玉婷
出品：林梢青
__________
ART一點
現已開通評論功能
留言分享你的看展感受
※一本嚴肅的藝術與考古研究雜誌，海內外知名學者評審，一年只出一輯，你讀了嗎
TAG:ART一點 |
※這個湖被譽為「台灣西湖」，可媲美大陸的西湖，每年吸引百萬人去參觀
※西湖之畔「最憋屈」的千年寶塔，魯智深在此圓寂
※百年前的杭州景點：雷峰塔破舊不堪，西湖風景美遊人少
※百年前的杭州景點：雷峰塔破舊不堪，西湖風景美遊人很少
※兩大才子跨越兩個世紀後在西湖相遇，給人間留下了最美的詩書雙絕
※世界上最美的8個湖泊，西湖也在內
※蓮花成精？千年古蓮花再度復活，現身浙江西湖邊！
※跟和尚做鄰居，與西湖搶風景，70後文藝大叔把床藏在山中，睡遍了四季
※宋代李嵩《西湖圖卷》：感受來自千年前的西湖的美！
※端午的西湖，美的令人陶醉，但與新疆喀納斯湖比，還少了一份靜謐
※康熙皇帝留下2大污點在世，一個在承德，一個在西湖
※70後文藝大叔，在西湖邊藏了一張有故事的床，四季的美景都被他睡遍了
※此人以諸葛亮自喻，游西湖時說南京有帝王之氣，結果出個千古一帝
※百年前的杭州已顯繁華，西湖邊的女子還別有風韻！
※王安石與蘇軾游西湖，一個上聯難倒蘇軾，成為千古絕對
※清朝康熙皇帝留下2個污點，一個在承德，一個在西湖
※西湖雷峰塔地宮被盜挖，考古發掘出一鎏金塔，刻四字「千秋萬歲」
※這座只有 7 棟別墅的西湖桃花源，是今年羅萊夏朵唯一的中國新成員
※白茶四大美人|喝玉芽銀針的感覺，像坐在西湖邊看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