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美文 > 朱天心:我從不敢問,那你們看嗎?

朱天心:我從不敢問,那你們看嗎?

點擊上方 經典文學讀書文摘 關注訂閱

理想國imaginist


轉自 理想國









《擊壤歌》簡體首版序



文 | 朱天心




簡單說,這是一本反映上個世紀七〇年代台灣某個精神/社會風貌的書。



寫作的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以自傳體、因此無一字虛構的心情下筆。




這書在出版的頭五年在台灣銷售三十萬冊,至今仍年年再版,使得她可以在大學畢業後,不須太猶豫地得以支撐過專業寫作的生活到現在。




何以要用如此疏離陌生的語氣,描述這本我等著進台大歷史系的那年暑假寫的《擊壤歌》(某些版本上有副標《北一女三年記》)?因為其純真、熱情、理想、夢想(常時,這是同一回事),距我、距今,太遠太遠,就算為了校訂工作,我都不願再打開它,害怕被竄出的烈焰灼燒。



不談烈焰內容,談寫作背景和身份和動機,或是必要的,不然無從理解其眼中世界所呈的樣貌,比方說,對中國大陸的憧憬、情感和不了解。






《擊壤歌》三三書坊初版,1981年




好,開始。




我是典型的外省人第二代,在台灣意即一九四九父親隨國民黨來台,在台灣娶本地女子的第二代小孩,我十五歲之前出生、成長在眷村(國民黨中下級軍人的獨立封閉社區),大陸是我們最大的鄉愁(不知下落的爺爺奶奶還在人世否?),從小受的黨國教育和冷戰時期國共對峙的局面,更強化了我們得與之誓不兩立,但另一端的熟悉浸淫熱愛中國的文化歷史(文化中國),總總構成我們被拉扯扭折的處境。





朱家全家福




敏銳的讀者或會立即發覺,七〇年代(更精確地說,書中所描述的高中三年是七三至七六)的台灣小孩,他的世界圖像是殘缺的,只有歐美,沒有第三世界、中國大陸、蘇聯,可能與當時中國大陸孩子的世界圖像相反,卻又弔詭地與當下的中國大陸合拍—我們一代人再再被告知教育提醒中國近現代國族所受的屈辱,以致眼裡不論出於艷羨學習或仇恨怨憎,都只有強國強權的存在。




鏡頭推近些,當時的台灣,蔣介石已老已死(七五年,我們制服上系黑紗一整個月),蔣經國上台,對外與日本「斷交」,在內有台灣本土力量借民主化運動爭討原該有關法規所保障的權利……在蔣經國治下,台灣經濟起飛,最可貴的是貧富差距穩定、教育普及(受教至中學是義務)。




當時十六七歲的我,儘管學校就在「總統府」前,並不感受到時代的風起雲湧,我念的是全台灣升學率最高(我始終不願說是最好)的北一女中,認識了一堆至今仍聯繫來往的好朋友,我們想辦法逃學四處遊盪,遂行自己的小小叛逆(逃學為了讀更多書,教科書之外的文史哲,看電影,坐火車出城看世界有多大)……是這樣「大觀園」的日子,讓我直到畢業得離開仍戀戀不捨,想用筆,記下當時的風日,當時的親愛友人,當時的每一絲情牽,見證曾有那麼一群人是這樣活過的。




心並不大(從未妄想記錄下一個時代的風貌庶民史什麼的),但那不肯放過眼下身畔一點點人和事的執拗勁兒,如今看來出土化石似的,倒也極其真實地反映了一代之人年輕的心志活動。





1967年內湖一村家門口,朱家三姐妹




此書前兩章是依日記和良好(當時)的記憶力所寫,後兩章,明眼人定能看出「偷渡」了不少東西,書中不明書,只以「爺爺」代稱,實則是胡蘭成老師。




我剛上高三那年,隨父親和姊姊天文上陽明山文化大學探訪當時在那兒寓居教學的胡蘭成老師。之前儘管我們都看過他的《今生今世》,但我猜同行之人都暗存這樣的心思:見不到張愛玲,見見胡蘭成也好。




胡老師那時快七十了,走路比誰都快,送我們至巴士站時,一馬當先前頭走著,中式袍袖擺著,襯著滿天雲霞,一直是我記憶中每想起他時的畫面。




但他的書被國民黨查禁了,原因當然是遭人舉報是汪精衛偽政府的漢奸,我那時開始讀他其他著作,為他不平極了,便在書中大量偷渡他的被禁絕的作品片段,用我的方式讓它得見天日。





媽媽念書




我正要準備聯考並緊鑼密鼓時,父親將胡爺爺接到隔鄰待租售的鄰居空屋落腳,胡爺爺每周末晚開講易經和禪學,整日文壇各路人馬絡繹不絕來拜訪聽講,但幾無一人當時或後來願公開承認,怯畏如參加的是亂黨邪教似的。我一一看在眼裡,不解、憤怒。




胡爺爺喜讀歷史,說李世民十八歲打天下,把我給急壞了,怎麼同樣十八歲的我還得回頭與數學糾纏搏鬥呢?




乃至暑假裡的寫此書,常謄寫一段落,胡爺爺就要了去看,我都沒如此認真讀他同時在寫的《禪是一枝花》呢。那時來訪簇擁的眾女子(好多是現今仍大有名聲的作家),皆喊胡先生或老師,我第一天就叫胡爺爺,是異於他一生所有際遇過的女子嗎?他真的就爺爺起來對我,叨我不許再戴隱形眼鏡,叨我別再成日抱狗抱貓,叨我三餐要正當別只吃巧克力像蘇曼殊……他把著手教讀禮記詩經史記,教下圍棋,買帖子要我練字(替我挑的是《西峽頌》),他見我玩瘋了中斷寫稿,就上街買上好的日本圓珠筆予我,和我小孩氣地勾小手指相約看誰先寫完。






朱家三姐妹




父親因接待胡先生之故,得罪幾乎所有老友好友並絕交,此中代表是我們從小喊叔叔的詩人及聯合報副刊主編瘂弦叔叔,他說:「我們都是抗日戰爭過來的,怎麼與漢奸攪一塊兒?」




只靠寫稿養活一家子和學生們的父親,有一兩年稿子也暗暗被報紙雜誌抵制不得發表,當時我畢竟也都看在眼裡,總以自己人小力怯又心浮愛玩,想,假以時日吧,我會像電影《教父》里那家族護寵不知憂煩的幼子麥可,終有一日,會拿了槍幹掉那些……(唉,名單愈來越長。)




書出版時,我進大學,同時出版的是之前三年在課堂上寫、報刊發表過的一些短篇小說《方舟上的日子》,所以,至今我仍不知該算哪一本才是我的第一本書。






天心




《擊壤歌》出版第一年便再版十餘次,我猜有不少是誤讀的,把它當作如何考上台大的教戰手冊,更不少人以此勵志要考上北一女,考上了的看,沒考上的也看,女校看,男校更看。多年後,我在一些公開場合,仍會遇到一些年輕孩子拿著一看就是三十年前舊書的《擊壤歌》,要我替他們的父母簽名。




我從不敢問,那你們看嗎?我毫無把握這些比我世故虛無、比我們資訊充沛、比我們消費娛樂多樣的下一代下下代,他們怎麼看待《擊壤歌》中那單純堅定的心志和對世界純真浪漫美好的想望?無論是台灣或中國大陸的讀者,尤其對此中漫溢的激情一定好叫人不安吧,但,有機會能面對聆聽彼此真實的誤解,才是和解的開始吧。




持平地想,兩岸在面對近現代的國族屈辱挫敗和強國強權的現代化壓力下,嘗試走了兩條不同的路,其中有斬獲,有挫敗,有光榮,有不堪,有困惑,有猜懼……跌跌撞撞彷徨向前,終歸有朝一日走到比較願意了解彼此的局面和時刻,若此書可以提供想知道我們台灣那些年的一個切入口,是我認為三十年後在中國大陸重新出版的最大意義了。




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一十六日,於台北






 




書   摘




好無聊的畢業典禮,鬧鬧亂亂的,本來只有唱《驪歌》時有些動容,不過小高二樂隊吹奏得實在破,惹得大伙兒又破涕笑開了。只有我和小靜、橘兒總也覺得沒完,三人固執地去盪,盪到美加美吃冰淇淋聽電子琴。今天情緒不好,電子琴真是一個沒文化的東西!




橘兒在長智齒,我好像也是,長長停停,痛得要命,可是橘兒那樂觀的本性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說,這樣也好,聯考前只要能增一些智都是好的。




只剩十八天了,和橘兒兩人約定好好開始過種新日子。果然,今天一早八點就到學校圖書館,卻是都沒吃早點,餓昏了,我一時饞起來又想吃七珍梅和山楂果,橘兒奈不過我,也只好想吃,兩人就千里迢迢跑到遠東百貨去買,卻是公司十點才開門,地下超級市場也得九點半,兩人只好坐在紅磚路邊等,也不聊天了,我想到真的這種日子馬上就要沒了,我是說放學背著書包和小靜、橘兒一起晃蕩回家的日子,而且小靜把中部學校填在前頭,離家近,我和橘兒又都沒填台北以外的學校,尤其橘兒是台大圖書館第一志願,然後師大,再跳到輔大淡江,我則是台大除圖館哲學外都填,然後政大,政大完了就淡江,因為我一向對輔大印象不好,橘兒則是很討厭政大,陳綉明事件使不少同學舍政大不填呢。





天心與妹妹天衣




兩人各買了兩大包的七珍梅和山楂果一路吃回去,沒吃完,就到教室找貓咪請她吃,沒想到教室有那麼多人,有心心、有佳玲、文英、翠敏和郁秀那群我一向喜歡的可愛好女孩,也有黃玫的那群死黨,明惠、小麗、慧玲、汪汪。清音是回南部念書去了。黃玫她們是緊接著我們這群死黨後頭坐的另群死黨,平常我最喜歡靜靜地在前頭聽她們談話,黃玫是她們都寵的寶寶,慧玲像媽媽,總叮囑她們這個那個,但沒一絲婦人氣,清音就是成天笑個沒完,汪汪是班上最嗲最甜的女孩,長得很媚。最可愛的是明惠,不知怎麼我一直記得很清楚她是獅子座的,大概是她一暴躁起來就跟頭小獅子一樣,但是她的暴躁絕對都是出於她的正直坦白和正義感,所以當了幾任的風紀股長都能當得最嚴而不得罪人,也長得很好看的,有些像嬌嬌張俐敏,不過又還要明艷清爽得多。








我們把蜜餞打開都分了吃,一時氣氛好好,大家都放下書來吃著聊著,我看著她們一張張年輕飛揚的臉,外頭的陽光一寸寸地爬進百葉窗來,還有涼涼軟軟的風,氣象局的那個男的又及時地連打了兩個噴嚏,威力不減當年,我們都笑了,我想我們是很親的,聯考真的把我們不分彼此地湊成一堆共患難的朋友,我將永遠珍惜這段緣的。




吃過中飯就回家了,還是該在家裡讀的,比較靜得下心?其實也不,一回家就抓人昏天黑地地下五子棋,下到傍晚天是紼色的,我就抱小雙雙到院子里看花,小雙雙是單單在我畢業典禮那天生的一個漂亮的小姑娘,白白長長的鬈毛,眼睛鼻子跟單單一樣的黑亮。我把她認作我的小外甥女,奴奴是我哥哥,單單是我妹妹,奴奴是小雙雙的舅舅。我常覺得無父無母無姊妹,姊姊好像從沒比我大過,總是我的同輩的朋友,雙胞胎都不夠,因為雙得太厲害也不像是我的姊姊了。所以我都管奴奴叫哥哥,他帶我走捷徑上小山崗,我拿小石子當投手,他從來都沒漏接過,即使我是大暴投。






天心兒子托托(全名:亞歷山大·尼古拉·天狼托拉斯基)




聯考愈近好像也愈不真實了,偶爾一焦急起來,就扔得一床書,要不打長途電話到苗栗聽小靜輕輕的笑聲,要不畫時間分配表,結果畫得一抽屜不實行也不慚愧。有時抱狗抱貓晃蕩太久,爸爸也會用商酌的語氣說:「去讀讀書怎樣?」其實我也有讀書的,讀阿輝的《拒絕聯考的小子》和《紅樓夢》阿輝是和姊姊同屆一淘玩過的,他書中的維維即是姊姊最要好的同學,看完了這書,覺得阿輝做得沒錯,但是我更想去撩一撩大專聯考了。




今天兒是七月一日,只有妹妹陪我去聯考。




坐在公車上,對面有兩個也是考生模樣的女孩,閑閑地坐在那兒玩指甲聊天。我卻緊張了,昨晚半夜快四點了才睡,今天眼睛澀澀的,可是仍然沒命地在翻書,妹妹在一旁勸我:「好了,不要那麼緊張,隨便考考就沒事了。」我知道的,昨晚媽媽才曉得我老早就放棄了數學,她和爸爸在樓下書房咕咕嘰嘰講了一晚上,儘是嘆氣急躁的聲音……我看她能隨便掛上一個學校念念就算不錯了,這句話說得很大聲,我聽得很清楚,但也不驚,當時還想瀟洒地揮揮衣袖,想到溫瑞安的詩《黃河》中的一段:




而春山是愛笑


明天我的路更遠


馬蹄成了蝴蝶


彎弓射箭,走過綠林


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書生


來洛陽是為求看你的倒影


水裡的絕筆,天光里的遺容


挽絕你小小的消瘦


一瓢飲你小小的豐滿


就是愛情和失戀


使我一首詩又一詩


活得像泰山刻石驚濤裂岸的第一筆




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書生,來洛陽是為求看你的倒影。




考區在弘道中學。我們在「中央黨部」下車,我仍邊走邊沒命地翻書,妹妹在旁攙著我,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書生,來洛陽是為求看—十字路紅燈一亮,妹妹一把拽住了我,放下書喘口氣,才發覺陽光像每一個日子一樣那麼亮,絳紅色的「總統府」正挺挺地對著我。




這會兒可要發誓嗎?……不了,十線道的寬敞大路正向著我,金黃的陽光灑在上頭,而且有風,有風!想到曇花開的夜晚,歲月變得好悠遠,爺爺啜口酒對我說,李世民十八歲就打了天下。我亦要回答爺爺,風起的時候,我就要做那隻大鵬鳥,凌空一飛,飛到那九萬里的高空里,與天父守著我的海棠葉,其翼,若垂天之雲。


一九七七年陰曆三月三日






拾貝的姊妹們,拾取人間許多心酸甜美,用筆編織成文。







正文文字選自《擊壤歌》朱天心  著





近期熱文推薦——




寒門再難出貴子!




願所有人都能聽到這篇演講!




多少港台經典音樂,其實都是日本製造!




龍應台:《電影》色戒為什麼一定要加大篇幅床戲?










TAG: |

您可能感興趣

我今天心情不好,能給我看一眼你的貓么?
說不定貓爺哪天心情大好,還會把它的肚皮給你看看
「我今天心情不好,想請兩天假」…面對她這樣的病假理由,老闆的回復也是贊
我今天心情不好,想請兩天假…面對她這樣的病假理由,老闆的回復也是贊
我這幾天心情不好,你就別來找我了
「我今天心情不好,想請兩天假…」面對這樣的病假理由,老闆的回復亮了
今天心情不錯的說說
你今天心情好嗎?
今天心情不好,我可以怪天氣么?
今天心情不夠爛漫嗎,或許他們能讓你的心情陰轉晴天
當心!夏天心臟也抓狂,心肌梗塞不放假!
夏天心慌慌,是不是心臟病?
今天心情不好,想去喝點酒
嫂子今天心情不好,大家忍住,千萬不要看她
每種顏色的褲子都是一種心情,你今天心情如何?
喵星人:別惹哥,哥今天心情不算好
朕今天心情不佳,不可以親親!
我家薩摩天天心神不寧,往外跑的它是思春了!
風水老先生告誡說床底下「這些東西」不能放,除非你想厄運纏身,整天心慌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