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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爲什麽要有這個世界?什麽是生活?

人爲什麽要有這個世界?什麽是生活?



「群」就是你的觀點能夠團結你這個部落的人,如果你只是個人寫作,你不能團結人,大家就不聽你的聲音。爲什麽今天當代文學越來越衰落?你不能群了,你的寫作只是你個人的自我表演,你可以表演我也可以表演,我憑什麽看你的表演。


——于堅《世界愈孤獨,文學愈夢想》


世界愈孤獨,文學愈夢想


近代中國人口劇烈的流動性深刻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這很少被我們的文學反映出來。詩人于堅近期在雲南《大家》雜志青年作家論壇上便通過自己的觀察反思了這一現象,他希望一個寫作者能夠深入想想被改變的時間概念、同質化的文明生活對文學而言意味著什麽?這同時也是在問,寫作者是否還能讓自己的想像力保持熱情,讓自己的寫作與世界産生真正的碰撞。

消失的族群關系我們在單向度生活


我們的時代是一個碎片化的時代。今天我們往往忽略了一個最大的現實,「文革」在時間上拆遷了中國,而拆遷又在空間上拆遷了傳統中國的築居。我經常聽到年輕一代的作家談到中國曆史的那種虛無感,把中國曆史看成一個災難、死亡、灰暗,一切不幸的根源。我們成了一種沒有曆史感的民族,成了一個年輕的民族,我們置身在一個任何一種曆史都沒有經曆過的全新的世界之中。


神話裡面的尤利西斯離開他的家鄉到大海上去流浪,也可以說他正在面臨一種拆遷,但是流浪的終極是回到了他的家鄉。雖然故鄉人已經不認識他了,但是尤利西斯家的老狗認出了他,因爲那隻狗還記得他的氣味。唐朝詩人賀知章離開故鄉到各地去流浪,最後也回到他的故鄉,雖然已經是白發蒼蒼的老人,但是他仍鄉音無改。


而我們面臨的情況是不一樣的,拆遷的結果是我們的故鄉沒有了,誰也沒有故鄉,你即便是從未離開你的故鄉,你也在你的故鄉變成了一個被流放者。所有的人離開他的故鄉搬進新的社區,喪失了鄰居,喪失了童年的老樹,喪失了給你糖果的大伯,你完全成了這個世界的陌生人。你搬進你的社區,然後你噗通一聲關上門,你和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關系。


我們不再發生傳統的文學創造的那種關系,《紅樓夢》裡面那種人的關系。我們完全進入了一個單向度的、陌生人的社會,每個人都住在一個孤獨的鐵門後面,沒有鄰裏。

我認爲,這個現實並沒有在當代文學中被表現。我記得李鴻章在150年前就說過:「中國正面臨著三千年未有的大變局。」王國維等人也說過這樣的話,先知們只是意識到一種曆史即將發生,而正是我們親曆了三千年變局的完成。我們已經完全置身在和中國過去的曆史斷裂的那麽一個時代當中。


20年前我來到滇越鐵路的車站拍紀錄片。滇越鐵路是從昆明一直到越南的,是法國工程師設計,由中國工人在100年前建起來的一條鐵路。這條鐵路使雲南繞開了中國高山大河的阻隔直接與世界聯系起來。這條鐵路修建的時候雲南還是一個蠻荒之地,古老的部落、古老的歌謠、一個自足的世界。忽然滇越鐵路像外星人的飛船這樣呼嘯飛過蠻荒的高原,帶來的一種土著做夢也完全想不到的世界。


這個車站使我思考時間的問題,時間到底是什麽?難道人真的是不可一世,沒有主宰人的力量嗎?後來我拍了一個紀錄片,叫做《碧色車站》,這個紀錄片曾經入圍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銀狼獎。我發現我的電影在西方放映的時候引起知識分子的關注,也正因爲這個電影我多次前往西方。我到了很多國家,我發現他們並沒有拋棄舊世界。我們現在就坐在我們30年前所夢想的天堂裏,看看這個會議室、麥克風,哪一樣不是全新的,西式的,每個人家裏也一樣,全新的傢具,但是人們是否感到充實?今天我們終於發現生命的意義和價值並不是在所謂的前面,所謂的未來。我昨天去碧色車站看到掛著一個巨大的標題:「早日簽訂拆遷協議,早日走向幸福。」100年前這裡是荒山,車站的建造導致人群聚集,變成一個美麗的鄉村,但是現在的計劃是要把這些全部搬走,然後建一個旅遊點。


這是在進行一種同質化的拆遷,他們意識不到在建築後面是生活世界。你把這些建築拆掉了,你就拆掉了生活。本來你的鄰居在這裡30年都在賣著你非常喜歡的早點,拆遷後你永遠找不到了。本來你家窗子的外面是一棵老槐樹、一口水井。搬走,生活世界也就失去了。生活世界是時間、曆史的産物,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像新房子那樣建造出來的。但這個趨勢是沒法逆轉的。最後所有的滇越鐵路的車站都變成一個車站,僅僅以商業爲目的的車站,生活世界完全消失。


文學重要在於世界觀與細節

雲南的麗江也是一個例子,大約在30年前去的時候那是有神靈的地方。在那裏可以看到玉龍雪山,在那個城市最偉大的不是人,是山上的神靈。現在除了旅遊的洪水和商業街什麽都沒有。每一個攤子都在賣仿造的工藝品,沒有任何生活氣息。如果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時間、曆史,什麽都是新的,走到任何一個地方都是麗江式的景觀,那麽不會有文學。同質化對平庸的大衆也許是一種生活方式的更新換代,但是對於作家來講就是災難,文學將喪失細節。在中國同質化的浪潮比在世界的其他地方都嚴重得多。


今天同質化實際上是在用科學技術、商業來統一這個世界。只有一種生活方式是值得過的,其他生活方式都是落後的、愚昧的。你要活得像樣,你就必須有大房子、汽車,就要吃麵包、喝牛奶……這是一種方式,但是你還可以像桑丘唐·吉訶德那樣去流浪,那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像吉普賽人那樣去流浪。但是同質化最可怕的就是認爲只有一種方式。


在西方的文明裡面,對這樣的世界觀的懷疑、批判和反抗一直是西方文學最偉大的動力。無論是卡夫卡還是托爾斯泰,或者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家契訶夫,他們的作品裡面都有一個根本的主題,就是對於這種科學主義的商業主義的技術化的未來的懷疑。


卡夫卡他在世俗的人生裡面是非常成功的,他是保險公司的辦公室主任,幹得很好。但是他所有的寫作都指向對這種生活世界的懷疑和反抗。

20年前我是讀不懂卡夫卡的,你的那個世界難道不是我們要追求的嗎?有一個好的工作,有穩定的豐厚的工資,還痛苦什麽?這是一種偉大的痛苦。他的寫作是基於人爲什麽要有這個世界?什麽是生活?這種追問使得卡夫卡成爲一個偉大作家。卡夫卡的寫作是有世界觀的。


同質化簡單地講就是細節的消失,而文學最重要的細胞是什麽?就是細節。沒有細節你怎麽當小說家,你怎麽當詩人。任何一篇小說都是由細節造就的。無論是契訶夫的小說,無論是卡佛的小說,我最喜歡的小說都是從細節開始的。從細節開始的小說在中國我覺得是比較弱的,中國小說喜歡從宏大敘事開始,不會從一個牙刷的位置沒有擺對,因此發現這個房間裡面可能出現的某種故事這樣的細節。門羅是我最喜歡的作家之一,其實很多年以前她還沒有獲獎之前我就讀過她的小說,我讀完之後我說這個人要獲諾貝爾文學獎,那可能是發生在她獲獎的五年以前。後來有一天忽然聽見這個獲獎的名字,然後又看見這個小說我是看過的。她的小說充滿著細節。爲什麽中國當代的小說我覺得缺乏細節,這個不怪作家,我認爲細節在一天一天的消失。沒有細節,每個城市都是一樣的,每個房間都是一樣的。但是在西方的作家那裏不一樣,西方有那種任何一件事的發生都會有很多人在想爲什麽的傳統。工業化在18世紀就開始,所有的作家、哲學家、詩人都在想我要不要這個東西?有很多結論,卡夫卡是一種。又比如說,馬里雅蒂是未來主義的詩歌領袖,他就認爲未來是最好的,要歌頌鋼鐵、歌頌工業、歌頌未來,未來主義是肯定未來否定過去。未來主義它起源於西歐,但是它生根結果的地方在哪裏?在蘇聯。蘇聯就是一個未來主義的社會。


市場不是全部夢想依然


雖然都是在一個同質化席捲全球的時代,但是作家並沒有喪失想像力,生活世界也沒有消失。上個世紀中國的先鋒派文學深受西方文學的影響,尤其是受羅伯·格里耶這些作家的影響,羅伯·格里耶的小說主要是基於他對時間和現實的理解的角度的改變,更多的是一種形式主義的東西。我覺得羅伯·格里耶這樣的作家他後面沒有卡夫卡那樣的悲憫之心,沒有那種曆史意識和那種世界觀。當現代主義的浪潮過去之後,讀者喜歡的還是那種能夠使他們的靈魂、他們的人生獲得意義的那種,他們重新去看巴爾紮克,去讀莎士比亞


無論怎麽寫,無論怎麽玩弄形式,我覺得詩還是孔子說的都是興觀群怨。「興」是什麽?興就是贊美。古代世界爲什麽興在第一,因爲古代世界的中國人生活在中國這個地方,古代的中國是水土豐美,河流、高山、草原、森林、百獸,人對大地的關系是感激,中國文獻可以查的第一首詩就是大地的贊美詩。興是第一,興就是贊美。道法自然,贊美感恩大地,所以興是第一。


「觀」就是你的寫作要爲你這個部落的人提供你對世界的看法、解釋、觀點。就是我剛才說的你的聲音要能夠吸引他們,使他們不再害怕不可知的力量。


「群」就是你的觀點能夠團結你這個部落的人,如果你只是個人寫作,你不能團結人,大家就不聽你的聲音。爲什麽今天當代文學越來越衰落?你不能群了,你的寫作只是你個人的自我表演,你可以表演我也可以表演,我憑什麽看你的表演。


「怨」是一種批判,今天是一個怨的時代。因爲贊美的時代結束,另外一個世界,過去對於我們來講永遠是一個不可企及的黃金時代。


最後還有一個多識。今天很多詩歌變成一種語言的裝修活動,多識的炫耀。作品變成一種商品的生産,不再和讀者發生任何關系,寫出來只和新聞界發生關系,和批評家發生關系。今天這個已經是很嚴重了,有些知名作家,沒有人知道你寫的是什麽,我也被迫成了這樣,只知道你的名,不知道你的作。寫作本來是指鹿爲馬,現在是鹿都不要了,直接生産那匹貨幣之馬。僅僅在製造一些可以消費的象徵,至於是否能夠共享、是否能夠使讀者重新意識到生命美好,全不在乎。


前幾天我還在巴黎參加一個詩歌市場,巴黎每年有兩天的詩歌市場,我們剛進去的時候,真是非常驚訝。法國的詩人告訴我,在法國有三百多家詩歌出版社,我覺得太誇張了,中國連一家詩歌出版社都沒有。連詩歌都已經和市場這個詞聯系起來。但是,市場並沒有成爲西方寫作的全部。夢想著自己成爲不朽的能夠進入盧浮宮的作家還是有一大批,那個詩歌市場也在賣這類詩人的詩集。我看見蘭波的肖像在飄著,還是有許多詩人在寫那種要招魂的詩。


作者:于堅,1954年生於昆明,創作範圍包括詩、散文、小說、評論、攝影、戲劇和紀錄片,中國「第三代詩歌」代表人物。現為雲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重要作品包括:詩集《于堅的詩》,詩文合集《于堅集》五卷,長篇散文《眾神之河——從瀾滄到湄公》《印度記》《于堅思想隨筆》四卷等20餘種,紀錄片《來自1910的列車》《慢》等。獲臺灣《聯合報》第十四屆「新詩獎」、「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2年度詩人獎等獎項。


題圖:Patio Door with Green Leaf,Georgia O Keeffe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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