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沈從文如何向美女張兆和巧妙求愛?
「我這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年齡的人。」
「三三,我今天離開你一個禮拜了。日子在旅行人看來真不快,因為這一禮拜來,我不為車子所苦,不為寒冷所苦,不為飲食馬虎所苦,可是想你可太苦了。」 ——沈從文
「一個女子在詩人的詩中,永遠不會老去,但詩人他自己卻老去了。」
「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 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太晚了!為什麼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發掘他,理解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麼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晚矣。」——張兆和
1929年沈從文去吳淞中國公學任教,愛上女學生張兆和。張家四位小姐,分別是張元和、張允和、張兆和、張充和。葉聖陶曾說:「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蘇州九如巷張家是豪門望族,張家四姐妹的曾祖父是晚清名臣張樹聲,淮軍二號人物,曾任兩江總督、江蘇巡撫、直隸總督等。祖父張雲端曾任前清川東道台。沈從文給兆和寫了第一封情書,只有一句話:「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愛上了你?」張兆和沒有回信。
張兆和有眾多追求者,她把他們編成「青蛙一號」、「青蛙二號」、「青蛙三號」。二姐張允和取笑說沈從文大約只能排為「癩蛤蟆第十三號」。沈從文開始了馬拉松式的情書寫作。張兆和拿著沈從文的全部情書去找校長鬍適說:老師老對我這樣子。胡適答:他非常頑固地愛你。兆和馬上回一句:我很頑固地不愛他。胡適說:我也是安徽人,我跟你爸爸說說,做個媒。兆和忙說:不要去講,這個老師好像不應該這樣。
後來,美女也被感動了。沈從文如何向美女張兆和巧妙求愛?沈從文一貫自稱是永遠的鄉下人,甚至在向張家三小姐張兆和求愛時,也詩意地表達「讓我這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張兆和心有靈犀地給他回了電報:「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弄得發報員好生奇怪,猜不出是什麼暗號。這不是一般的鄉下人的愛情,這簡直是鄉下的詩人的愛情。
1933年9月9日,沈從文與張兆和結婚。《吳縣日報》1936年8月一篇《作家群像·住在蘇州》,談到沈從文:「他(沈從文)住在皇廢基公園附近,他的愛妻張璇女士的家裡。……現在度著婿鄉歲月,生活很不錯的樣子。」在文中,陪伴沈從文在公園中走來走去的「娟秀的黑衣少婦」,就是張家三小姐張璇,即張兆和。
我作為一個外省青年攜帶著自己的文學夢想投奔京城,是一九八九年;在北京火車站頂著烈日搬運行李的時候,突然想到了沈從文。我想到大半個世紀以前湘西人沈從文第一次來北京,幾乎和我現在的年齡相當,也就二十歲出頭——莫非我又在無意識地重複他的經歷?於是我開始關心:一九二三年沈從文挾著鋪蓋在前門車站下火車的那一瞬間會想些什麼,是否會想到前輩抑或後人?他的心情被公開過,據傳說月台上的沈從文對眼前豁然敞開的這座古老城市表達了錚錚誓言:「我是來征服你的。」
半個多世紀以後,這句話依然炙手可熱。從此沈從文這個名字便向湘西風景如畫、民俗敦樸的邊城作永遠的告別,而進入了北京城的記憶。
後來我把這種想法跟先於我兩年畢業分配到京城的武漢大學校友汪立波說起過,他驚喜地睜圓眼睛:「我們居然不謀而合!」原來他在火車停靠北京站之時,也想到了沈從文,他除了跟我同樣熱愛沈從文及其作品之外,還有個更為自然的理由:與沈從文同是湖南人,他在追隨這位著名的鄉賢的足跡。在此情此景下會想到沈從文的,又豈止我和汪立波兩人呢。
20世紀以來自外省遷徒至北京的青年知識分子的數目,是無法計算了,他們都擁有相似的命運軌跡。北京在他們的印象中,都曾經是一座全新的城市,他們會永遠保持這第一印象。雖然許多人初來北京時的經歷與心情,已經失傳了。
我肯定不會忘卻自身進京的旅程,而沈從文前輩那遙遠的經歷仍然被我關注著:他剛來北平的那年冬天,困頓在湖南會館一間沒生火爐的小屋,彈盡糧絕,連棉襖都買不起,幸而郁達夫根據一封信冒著鵝毛大雪找到了這位陌生的文學青年,發現他在用凍僵了的雙手伏案寫稿,於是立即解下自己的圍巾替他圍上,然後領他出去吃飯,並把衣兜里剩下的幾塊錢全給了他……
這是一段膾炙人口的文壇佳話,只是有點過於冷冽而已,但這冷冽中亦包涵著人情的溫暖,讓聽眾既感到心酸又不無安慰。
沈從文在二十歲以前長期在湘西一帶小碼頭流浪,如他自己所說——「我的青年人生教育恰如在這條水上(沅水流域)畢的業。」北平對於他,不過是一座繼續流浪的城市,鄉村流浪漢變成了城市流浪漢。
青年沈從文的性格魅力完全是流浪造成的,包括他大多數作品的素材,都取之於早期流浪的閱歷。我以為他代表了中國式的流浪漢文學,在路上,永遠在路上,從舊中國農村的水路、陸路直到都市的柏油馬路,流浪漢的心永葆青春……
青年沈從文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中著名的流浪漢(有人曾拿他跟馬克·吐溫相比,根據兩人年輕時相似的經歷,但我覺得也有高爾基「在人間」及「我的大學」時期的影子)。
我來北京,在不同的時間與相同的地點,體驗了當初折磨過沈從文的那種流浪的感覺。我也曾經囊中羞澀、捉襟見肘,曾經在沒有暖氣的平房裡過冬,曾經饑寒交迫地寫作,構築紙上的風景,我甚至還曾經在他府右街達子營故居附近租過房子,感覺到離他或他的青年時代越來越近了。雖然我無法遇見郁達夫了,但可以把周圍關照過我(譬如有過一飯之恩)的朋友想像成郁達夫。
繼續流浪,在沈從文的身影后面,我繼續流浪。我吟詠的詩篇相當於流浪的記錄。繼續流浪,直到目前為止,我覺得可以給沈從文前輩平靜地寫一篇文章了。同時紀念自己的青春。我們都曾經從千里之外把青春作為唯一的禮物奉獻給北京這座偉大的城市。
這是我與沈從文之間最明顯的緣份,因為我只是個遲到者,只能通過他的文字揣測、認識其音容笑貌。但我相信,流浪者的品質是能夠通過特殊的方式得以感化並遺傳的。
沈從文之於北京城曾幾進幾齣。施蟄存回憶:「為新文學運動和反帝、反封建的新思潮所感召,從文於一九二三年來到北平,沒有熟人,沒有親戚,孤家奮鬥。一九二四年,已在《現代評論》和《京報副刊》上發表創作,大約此時已受知於胡適。以後,逐漸認識了徐志摩、郁達夫、楊振聲、朱光潛、梁實秋、朱自清等人……」寥寥數語,勾勒出他初初安營紮寨的輪廊。
然而四年未滿,就因軍閥張作霖在北方製造白色恐怖,而隨同馮雪峰、丁玲、胡也頻等一批青年文人南下,移居上海。三年後又返回北平,在中國公學任教,因胡適的推薦。一九三七年因蘆溝橋事變緣故隨同清華、北大師生(合并為西南聯合大學)南遷昆明。兩度離開北京城皆為避難(戰難與國難)。
一九四六年沈從文攜帶家眷繞著上海回到光復後的北平,他的後半生便完整地屬於北京城了。
這就是沈從文三進北京城的故事。沈從文最終回到北京,是頗受歡迎的,子岡當即在《大公報》上寫了篇《沈從文在北平》:「在一個茶會裡聽到說沈從文在八月二十七日到了北平,正像其他萬千讀者一樣,雖然只能從幻想中畫出化的輪廊,卻感到親切的喜悅。最近他發表了《憶北平》,不想他馬上到了北平。我經過景山前街的紅牆,在洋槐樹下走過,尋找沙灘的北大教職員宿舍,原來就在紅樓的貼隔壁……」
在該文結尾他興高采烈地告訴讀者,「如果你在北平的廟會或小胡同碰見一位提了網線袋,穿著一件灰色或淡褐色的羊質長衫、身材矮小瘦弱、一臉書卷氣、眯著眼睛在書攤子上找舊書或是在找門牌號數,說一口湖南、北平、雲南雜糅的普通話,那便是沈從文。你可以告訴他,他該去理髮店理髮啦。」在他眼中,剛剛從淪陷的歷史中掙脫的煥然一新的北京城,亦將因沈從文的重新出現而增添那麼一絲光彩。
誇張地說,我覺得沈從文有兩個,一個是湘西人沈從文,一個是北京人沈從文,他們共同組合成20世紀一位文學大師完整的人生歷程。
沈從文生長於苗漢雜居的湘西,未曾受過正規的中學和大學教育,他的文風與人格都帶有蠻荒之地所孕育的淳樸與野性,如施蟄存所說:「……在他的早年,中國文化傳統給他的影響不大。這就是他的大部分作品的題材、故事和人物理解的基礎。各式各樣單純、質樸、粗野、愚昧的人與事,用一種直率而古拙、簡凈而俚俗的語言文字勾勒出來。他的文體,沒有學院氣,或書生氣,不是語文修養的產物,而是他早年的生活經驗的錄音……這是一個苗漢混血青年的某種潛在意識的偶然奔放……」
沈從文一貫自稱是永遠的鄉下人,甚至在向張兆和求愛時也詩意地表達「讓我這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張兆和心有靈犀地給他回了電報:「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弄得發報員好生奇怪,猜不出是什麼暗號。
這不是一般的鄉下人的愛情,這簡直是鄉下的詩人的愛情。他移居北京後,接受了城市文明,跟知識分子中的紳士派廣泛交往,沾染了不少紳士氣,但仍然帶有鄉村紳士的傾向:「早年為了要求民主,要求自由,要求革命而投奔北平的英俊之氣,似乎已消磨了不少……他在紳士們中間,還不是一個洋紳士,而是一個土紳士。」(施蟄存語)
他成為北京人後,由於血統與身世的緣故,依然是一個複雜的北京人,或者說是一個複雜的北京文人。
當然沈從文自己意識不到這點,1933年他發表《文學者的態度》,把南北作家劃分為「海派」和「京派」,褒揚京派而貶低海派,並自居於京派之列,誘發了一場轟動南北文壇的大爭論。沈從文作為「海派」「京派」之爭的始作俑者,對自己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京派文人而不無自豪。
李輝轉述過陳思和在《巴金傳》中對三十年代包括沈從文在內的京派文人的評價:「這些以清華、燕京大學為中心的幾代由作家、理論家組成的文人,是在『五四』以來的自由主義傳統中形成的。他們於樸實中見開放,對外來思潮也不保守,受到的壓迫與政治干擾暫時還不大,正是新文學發展的理想時機」。他進而聯想到「這種自由主義傳統,是否也包含著這樣一層含意:像沈從文這樣的作家,作為一個個體,在構造自己的文學理想的同時,將一顆不安分的靈魂,同源自湘西山水的性格結為一體,該是同樣的美妙。這種不安分,後來被以寂寞表現出來的一種平和所湮沒了。人們更多地看到的,只是他並非出本意的與文學的疏遠,以及久久的沉默……」
李輝把沈從文身上的這種不安分稱為「極為難得的『五四』傳統」,這自然與沈從文生活在爆發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北京城、以及他個人努力弘揚京派文人的精神不無潛在關係。
雖然沈從文的後半生屬於北京城,但解放以後由於一言難盡的原因,他出人意料地告別了自己的文學時代。用黃苗子的說法就是「我們這位『五四』以來具有影響的作家,由於從事『文物』,便沒有生產『文章』。」
他改行美術考古學,在故宮博物館的青燈黃卷中浮沉,由文學轉向學術,另一個沈從文出現了,並推翻了自己的前身。
黃苗子還辛酸地描繪過浩劫期間的沈從文:「天安門城樓上的男女廁所,沈從文認認真真地天天去打掃(後人如寫『天安門史』,應該補這一筆),他像摩挲一件青銅器那樣摩挲每一座馬桶。」
沈從文後半生是寂寞的,簡直跟他的前半生判若兩人,北京給過他輝煌,也給過他蕭瑟。
他的得意門生汪曾祺說:「沈先生五十年代後放下寫小說散文的筆,改業鑽研文物,而且鑽出了很大的名堂,不少中國人、外國人都很奇怪。實不奇怪。」而常風則說:「沈從文先生的後半生的貢獻是大家不會想到的,也是他本人始料所不及。他的古文物學者、專家的聲譽三十年來讓人忘記原來是小說家了。他在知命之年,不得不離開他原來的文學專業,改行重起爐灶。」
據說他的葬禮遵其遺囑未放哀樂,而改放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他生前最喜愛的音樂。莫非是有原因的?悲愴啊悲愴,老人的悲愴正是中國的悲愴,今天夜裡,我在紙上欲為之一哭。
沈從文後半生在北京城裡,像任何一位平凡的北京人一樣生活,默默經歷著歲月的流逝,對於我們國家的文學來說這是多麼巨大的損失。今人與後人所能讀到的,都只能是他前半生的作品了。以《邊城》為代表的沈從文,是屬於北京城的,又是永遠屬於湘西的邊城的。他永遠是邊城的哨兵。
幸好他後半生撰寫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被稱為「前無古人的巨著」。他不再剖析今人的靈魂,改而研究古人的服飾。不管怎麼說,這畢竟是他在北京城裡一段人生的結晶,可算獻給這座作為其生命歸宿的城市的一份厚禮。
我在北京,覺得最值得反覆玩味的名勝古迹乃是故宮博物館,這是令人百讀不厭的一部傳世經卷。每次遊覽故宮博物館,就要像當初剛來北京下火車時一樣,想到沈從文。這裡是他工作過的地方。
如果說我在北京火車站想到的是一位遙遠的青年,在故宮博物館想到的則是一位遙遠的老人。他們是同一個人嗎?
他們確實是同一個人。只不過我的心情有所不同罷了。我不禁胡亂猜測:20世紀以來的中國文學是否也曾經伴隨沈從文經歷過一次沉重的脫軌,或者說,沈從文後期的沉寂是否貫徹了一個時代的縮影?否則為什麼每當想到沈從文,我就一陣心疼?
對於一位作家而言,我既是其作品的讀者又是其命運的目擊者,我藉助歷史的潛望鏡目睹了作家本人無法控制的一次脫軌與轉折(或用史料中「改行」的說法)。也許我所關注的這趟火車並未脫離這個時代的軌道,但是上帝以扳道工的面貌出現,用一個隱秘的手勢,就不易察覺地改變了它的運行方向。火車依然在行駛,只不過是在與自身的慣性相反的方向行駛,它所體驗到的割捨靈魂的疼痛,已不可言傳了。
最終,一切個人的疼痛會被世界的麻木所取代。這是一次沒有事故現場的脫軌,沒有預謀與記載的寂滅,對於其承受者而言,似乎也沒有怨悔。哀莫大於心死,或許選擇遺忘正是尊重記憶的最佳方式。
在浩劫期間,沈先生留存的自己著述的樣本被全部銷毀,他好像並未感到可惜,更不加以回憶。
雲開霧散之後,沈先生的傳記作者凌宇前去採訪,驚訝地發現:「時間過去了三十年乃至半個世紀,許多作品及一些筆名連沈先生自己也忘卻了……我偶有所得——那些以沈先生忘卻的筆名發表的作品,便請沈先生加以驗證。」
據說常常出現類似的情形,凌宇說出一篇待驗證的作品名稱,沈從文搖搖頭:「記不得了。」於是凌宇便複述作品的內容。還不等他說完,沈先生老人便孩子一樣天真地拍起手來:「是我的,是我的!」他笑著,眼裡有了淚花,似乎很高興。凌宇描述的這個細節我總是忘不掉,彷彿親眼目睹了老人捕撈到失去的記憶時那掛著淚花的笑臉。想到沈從文的晚年,我腦海便浮現出這麼一張笑臉,內心總要一陣痙攣。我不再懷疑,在特定的背景與壓力下,沈先生曾忍住疼痛親手掩埋了自己的一段文學記憶,或者說得更悲愴點:親手掩埋了自己,把自己曾珍視的精神建築一舉夷為廢墟。他並非患有先天性的失憶症。
沈先生的後半生,是在自己的文學廢墟中凄涼地度過的。當然,他也在廢墟中一磚一瓦地堆砌起另一座全新的宮殿:《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所以說他並不是完全的失敗者。
黃苗子曾評價過沈先生後半生在文學上的荒蕪(即作家身份的過早終結):「可是沈先生對於這一點,他並沒有介意——至少在表面上。他永遠興緻極高地談他的美術考古……沈先生是否就永遠忘記了他的文學創作生涯了呢?並不。最近我同沈先生談起,在國外,有一位研究他的文藝作品的學者得到了博士學位。沈先生羞澀地笑了一笑,大拇指按著小指伸出手來,輕聲地更正說『三位了』。」
沈從文的故鄉是湖南的鳳凰,被紐西蘭老人艾黎稱為「中國最美的兩個小城之一」。他本人就是一隻鳳凰,一隻能在烈火與灰燼中獲得新生的神話之鳥。沈從文是在類似於鳳凰涅槃的痛苦與幸福中送別舊我而迎接新我的。
沈從文自稱鄉下人,他從蠻荒的湘西第一次來北平時,肯定有一種「進城」的感覺。他相當一部分作品都是來到城市後通過回憶寫下的,主題依然是魂索夢繞的鄉情民俗。因而獲得了雙重身份:既是一個生活在城裡的鄉下人,又是一個不斷懷念著鄉土的城裡人。
他即使在乾燥寒冷的北方城市,文筆仍然凝注著舊中國南方農村河流與泥土的氣息乃至巫鬼詩情,彷彿刻意要為城市讀者創造一個鄉村的神話。沈從文不曾割捨自己靈魂的根須與遠方廣袤原野潛在的聯繫,他的鄉土情感是真正的城裡人(或城市文人)無法想像與比擬的。
他既為舊中國古老的農業文明吟唱了一曲劃時代的輓歌,又為缺乏想像力的現代城市生活饋贈一首天外來音般的田園詩,炊煙瀰漫的鄉愁因為都市背景的烘托而愈顯纏綿悱惻。
他不僅是鄉下人,更是鄉下的詩人(農民式的中國知識分子)。他不僅是城裡人,更是一個反覆詠誦著「歸去來兮、田園將蕪」的城裡的隱士(用古人的說法,大隱隱於市)。至於他的後半生,又做了北京城裡的文學隱士,告別文學而歸逸,隱逸於秦磚漢瓦、青燈黃卷。就像徐志摩再別康橋一樣——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沈從文曾於四十年代寫下自我預言:「二十世紀最後一個浪漫主義者命定的悲劇性」。
我估計,隨著現代大工業文明對鄉村精神的蠶食與消化,又有誰敢於把鄉土情感視若至高無上的精神財富,至少在沈從文的作品中,它已接近於沒有傳人的遺產了。
所以,沈從文,也將是中國文壇上的最後一個鄉下人了。
【每日一詩】
沅江,望穿秋水也望不穿你
洪燭
望穿秋水也望不穿沅江
我就這麼眼巴巴地望著
手扶常德防洪堤的欄杆望著
從上半夜站到下半夜,望得眼酸了
望得腿酸了,望得心酸了
還是不願走開
上游肯定下過雨,江水有點渾
還挾帶著朽木,破草席什麼的
向我眼前漂來。我沒躲閃
這些全都是垃圾,可以忽略不計
後面該有些精華了吧?
我那上半夜的盼望,下半夜的希望
不該白費
終於望見一艘順流而下的船
船頭上幻影般坐著的
不是別人,正是沈從文
我跟他打招呼,他沒答應
是我認錯了人,還是他
忘掉了自己的名字?
望穿秋水也望不穿沅江
望穿沅江,我也忘不掉那個
忘掉自己是誰的人
沈從文致張家三小姐張兆和情書——我不僅愛你的靈魂
三三,……近日來看到過一篇文章,說到似乎下面的話:「每人都有一種奴隸的德性,故世界上才有首領這東西出現,給人尊敬。因這奴隸的德性,為每一人不可少的東西,所以不崇拜首領的人,也總得選擇一種機會低頭到另一種事上去。」三三,我在你面前,這德性也顯然存在的。為了尊敬你,使我看輕了我自己一切事業。我先是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無用,所以還只想自己應當有用一點。到後看到那篇文章,才明白,這奴隸的德性,原來是先天的。我們若都相信崇拜首領是一種人類自然行為,便不會再覺得崇拜女子有什麼稀奇難懂了。
你注意一下,不要讓我這個話又傷害到你的心情,因為我不是在窘你做什麼你所做不到的事情,我只在告訴你,一個愛你的人,如何不能忘你的理由。我希望說到這些時,我們都能夠快樂一點,如同一本書一樣,彷彿與當前的你我都沒有多少關係,卻同時是一本很好的書。
我還要說,你那個奴隸,為了他自己,為了別人起見,也努力想脫離羈絆過。當然這事作不到,因為不是一件容易事情。為了使你感到窘迫,使你覺得負疚,我以為很不好。我曾做過可笑的努力,極力去同另外一些人要好,到別人崇拜我願意做我的奴隸時,我才明白,我不是一個首領,用不著別的女人用奴隸的心來服侍我,卻願意自己做奴隸,獻上自己的心,給我所愛的人。我說我很頑固的愛你,這種話到現在還不能用別的話來代替,就因為這是我的奴性。
三三,我求你,以後許可我做我要做的事,凡是我要向你說什麼時,你都能當我是一個比較愚蠢還並不討厭的人,讓我有一種機會,說出一些有奴性的卑屈的話,這點是你容易辦到的。你莫想,每一次我說到「我愛你」時你就覺得受窘,你也不說「我偏不愛你」,作為抗拒別人對你的傾心。你那打算是小孩子的打算,到事實上卻毫無用處的……
三三,你是我的月亮。你能聽一個並不十分聰明的人,用各樣聲音,各樣言語,向你說出各樣的感想,而這感想卻因為你的存在,如一個光明,照耀到我的生活里而起的,你不覺得這也是生存里一件有趣味的事嗎?
一個白日帶走了一點青春,日子雖不能毀壞我印象里你所給我的光明,卻慢慢的使我不同了。「一個女子在詩人的詩中,永遠不會老去,但詩人,他自己卻老去了。」我想到這些,我十分憂鬱了。生命都是太脆薄的一種東西,並不比一株花更經得住年月風雨,用對自然傾心的眼,反觀人生,使我不能不覺得熱情的可珍,而看重人與人湊巧的藤葛。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湊巧是不會有的。……我也安慰自己過,我說:「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我應當為自己慶幸,……」
三三,我希望這個信不是窘你的信。我把你當成我的神,敬重你,同時也要在一些方便上,訴說到即或是真神也很糊塗的心情,你高興,你注意聽一下,不高興,不要那麼注意吧。天下原有許多稀奇事情,……都缺少能力解釋到它,也不能用任何方法說明,譬如想到所愛的一個人的時候,血就流走得快了許多,全身就發熱作寒,聽到旁人提到這人的名字,就似乎又十分害怕,又十分快樂。究竟為什麼原因,任何書上提到的都說不清楚,然而任何書上也總時常提到。「愛」解作一種病的名稱,是一個法國心理學者的發明,那病的現象,大致就是上述所及的。
你是還沒有害過這種病的人,所以你不知道它如何厲害。有些人永遠不害這種病,正如有些人永遠不患麻疹傷寒,所以還不大相信傷寒病使人發狂的事情。三三,你能不害這種病,同時不理解別人這種病,也真是一種幸福。因為這病是與童心成為仇敵的,我願意你是一個小孩子,真不必明白這些事。不過你卻可以明白另一個愛你而害著這難受的病的痛苦的人,在任何情形下,卻總想不到是要窘你的。我現在,並且也沒有什麼痛苦了,我很安靜,我似乎為愛你而活著的,故只想怎麼樣好好的來生活。假使當真時間一晃就是十年,你那時或者還是眼前一樣,或者已做了某某大學的一個教授,或者自己不再是小孩子,業已成了許多小孩子的母親,我們見到時,那真是有意思的事。任何一個作品上,以及任何一個世界名作作者的傳記上,最動人的一章,總是那人與人糾紛藤葛的一章。許多詩是專為這點熱情的指使而寫出的,許多動人的詩,所寫的就是這些事,我們能欣賞那些東西,為那些東西而感動,卻照例輕視到自己,以及別人因受自己影響而發生傳奇的行為,這個事好像不大公平。因為這個理由,天將不許你長是小孩子。「自然」使蘋果由青而黃,也一定使你在適當的時間裡,轉成一個「大人」。三三,到你覺得你已經不是小孩子,願意作大人時,我倒極希望知道你那時在什麼地方做些什麼事,有些什麼感想。「萑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我的生命等於「萑葦」,愛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
望到北平高空明藍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給我的影響恰如這天空,距離得那麼遠,我日里望著,晚上做夢,總夢到生著翅膀,向上飛舉。向上飛去,便看到許多星子,都成為你的眼睛了。
三三,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裡,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於十分褻瀆了你的。
我念到我自己所寫到「崔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時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萑葦,一生中,每當一次風吹過時,皆低下頭去,然而風過後,便又重新立起了。只有你使它永遠折伏,永遠不再作立起的希望。
作者:洪燭,中國著名作家,二馬看天下特邀專欄作家
責編:紅紅
洪燭,原名王軍,1967年生於南京,現任中國文聯出版社編輯室主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詩集、散文集、長篇小說等多部作品。曾獲中國散文學會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獲2008年中國散文年度金獎,2013年《海外詩刊》年度詩人獎等多種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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