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居老人有多孤獨，他們的日記就有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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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日記是一種危險的舉動，它打破了所有距離，即便作者在日記里有防衛、有隱瞞，你也是直接撞向那層護甲——你甚至可以看到作者痛得眯起眼睛。

手中的這本日記，中譯名《過去的痛》，是比利時出生的美國女詩人梅·薩藤在67歲和73歲兩年的日記合集。

梅·薩藤是個獨居老人，最大的社交是去一些地方做簽售、朗讀活動，辦讀者見面會，此外就是私交之間的過從。她又是同性戀，有過伴侶，到寫日記的時候只有貓貓狗狗，她可以把漫長的時光花在觀察狗的一舉一動上。每當日記里出現自然天象，或者鳥鳴，或者泥土和花蕊的芳香，我就想：她一定感到孤獨了。

像她這麼寫日記，是需要精力和耐心的。「昨天我和凱瑟琳、戴維一起吃晚飯，慶祝他們結婚十七周年（我並不知道），也慶祝今早我終於送走了新詩集。」一般人在日記本里寫上「與凱瑟琳&戴維飯。新詩集完成，高興」，就差不多了。日記寫細緻了會顯得造作，但是梅·薩藤每一篇日記都是這樣。

她的筆觸繞了一圈之後經常回到自己，想起了自己寫過的什麼、想過的什麼、做過的什麼。難怪她獨居，她說她珍愛自己的孤獨，這不是假話；難怪她的日記要發表，因為這可以給和她處境相似的人以勉勵。「在承認自己脆弱的時候，我們就包容了他人；如果否認，我們就拒他人於門外」——讀到這樣的句子，我開始確信，這本日記是為了出版而寫的。

梅·薩藤在自己的家中

詩人總是過於敏感，會把「人之常情」看得很嚴重。不敢把內心的真實想法吐露出來，這太普遍了，梅·薩藤不能指望誰都像拉丁語民族那麼奔放，或者像法國人那樣滿大街去求愛。不過，她形成了這樣的看法，也是事出有因：她在年輕時去過歐洲的天堂——布盧姆斯伯里，還在那裡見到了一輩子的偶像：弗吉尼亞·伍爾夫。

一見弗吉尼亞誤終身。梅·薩藤的文風、詩風、思緒心境，關於「一間自己的屋子」這種女性主義態度的形成，就連折磨她後半生的抑鬱症，都直接遺傳了伍爾夫的風格。

父母逝世後，梅·薩藤起初住在新漢普謝爾的小鎮內爾遜，後來搬至緬因州的約克郡，有一所「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宅院，她一直想建一個自己的布盧姆斯伯里，往來無白丁，人皆有一顆解人之心：「你可以公開談論一切，包括私生活，而且話題也夠多、夠廣」——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那圈子，是她終生的夢想。

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圈子，是梅·薩藤終生的夢想

她儘力去表達，五感全開，有時為了表達幾乎到了「搜索枯腸」的程度。有限的交往因為日記的形式而被放大了：誰來了，誰走了，誰過生日了，誰打來了電話；而她寄情自然風光的那些語句，讓我想起了「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不是說它們寫得像王維那麼詩意，而是說，它們寫得越用心，情感再強烈、真切，越見寫作者的孤獨。

17世紀的英國人伊薩克·沃爾頓，七個孩子夭折，兩次做鰥夫，一生如此多痛苦的沃爾頓卻寫出了閑適的《釣客清話》，他獲得內心安寧的秘訣全在於交朋友，邁克爾·德萊頓、約翰·鄧恩、喬治·赫伯特——知名詩人都跟他有密切的往來，他們互相之間的評價、寫下的小傳都留了下來，變成文學界的佳話。梅·薩藤也是如此，越是器重朋友，越是在乎那一點點閒情逸緻，越說明她缺少陪伴。

但她又是個性很強的人，在接受《巴黎評論》的訪問時，她說起自己討厭作家，除了伍爾夫、伊麗莎白·鮑溫等若干人以外，大凡作家都讓她連一眼都不想看見。她說她喜歡跟雕塑家和畫家來往，作家不屬於「real people」，我想也許是因為作家會把認識的所有人都看作「故事」的來源吧；而對人如此有要求，我想，她應該也很難交友。

梅·薩藤畫像

因為孤獨是一種不得不與之相處的事實，所以與其排斥它，不如珍愛它。「如果沒有嚴重的抑鬱要與之戰鬥，我從不會想像請人來住在我身邊。我一直害怕那樣會失去孤獨。」孤獨是這本日記的關鍵詞，其實她和我們一樣困惑，為什麼自己既不需要人陪伴，既珍視孤獨，又恐懼「注孤生」的命運。

詩人心都重，梅·薩藤尤其如此，因為她要把人生的每一個細節都變成創作靈感，作品不僅為她賺得名聲，而且拔高她的過去，將痛苦煉出意義，彷彿受挫都變得有價值似的。她曾說，26歲的時候自己經歷了人生第一次重挫。那時她有個搞戲劇的夢想，給一個劇團做助理，後來劇團倒閉，她把團里的所有學徒聚合起來自創了一個劇院，因為一直沒找到理想的美國人寫的本子，在波士頓勉強開張，花光了好容易湊集的五千美金後經營不下去了。這是一次徹底的夢碎，梅·薩藤原本是雄心勃勃地要創立一所能跟莫斯科藝術劇院相媲美的美國劇團的。

「我一生中有過好多次鳳凰死去、必須重生的經歷，這是其一。之後我就重生當了作家。」她在夢碎後休息了三個月，精疲力竭，什麼都不想做，她說，當時的自己幾乎精神崩潰。後來，親人離世，伴侶作別，乳房切除手術，抑鬱症，病痛和衰老，以及作為一名作者最大的煩惱——被讀者和評論家誤解、曲解、責罵，每一次波折都在她身上刻上了不能抹去的印記。我有時覺得心重之人的很多煩惱是自找的，但有時又很敬佩她把自己當作標本自我解剖的勇氣。她喜歡鳳凰的意象，這本67歲時的日記，原題就是《Recovering》——「重生」。

梅·薩藤和她的愛犬

飽受精神分裂和抑鬱折磨的伍爾夫在1941年自殺，以伍爾夫為偶像的梅·薩藤，潛意識裡感覺自己在延續她的精神生命。

雖然討厭小說家，但她將所有的生活磨難和表達都看作是在完成一部小說，甚至把自己活成一個伍爾夫筆下的人物也未可知。布盧姆斯伯里的文藝烏托邦禁錮了她，把她的生活之路變窄，但也給她指了唯一的自救之路——寫作。「我就是為了出版而寫的，」她告訴《巴黎評論》，這是一種自我減壓，自從開始寫日記，「不管發生了什麼，我都會想『太棒了！把這寫下來該多麼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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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采編自第一財經，作者：雲也退，圖片來自網路，如需轉載請聯繫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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