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人值得託付，比如豐子愷

今天是豐子愷118歲冥誕。分享他的一個故事吧，可能很多人已經看過，沒關係，這個世界有情有義，一諾千金的人總是值得一書再書。

這個故事與豐子愷、弘一法師還有很多人都有關。

豐子愷生於1898年，有六個姐姐，他父親是豐家單傳，所以他的出生為家裡帶來很大的喜悅，父親為他取名「慈玉」，如同寶玉。豐子愷家裡是開染坊的，或許是這個緣故，他喜歡畫畫，小時候《千家詩》里的黑白人物常被他塗抹成彩色。1914年高小畢業後，他進入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二年級起，由李叔同先生教授音樂、美術。一天晚間，他有事去見李叔同，離開時，先生把他叫住，鄭重地說：「你的畫進步很快，我所教的學生當中，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快速的進步。」這句讚揚的話，出自不苟言笑、令人敬畏的師長之口，對一個十七歲的學生起到無法想像的作用。多年後，豐子愷談起此事曾說：李先生這句話，確定了我一生。可惜我不記得年、月、日、時，這一晚一定是我一生的關口。

豐子愷繪製的弘一法師像

1918年，李叔同削髮為僧，成為弘一法師。1927年農曆九月二十六日，豐子愷生日之時皈依弘一法師，法名嬰行。弘一法師五十歲時（一九二九年）與豐子愷同住上海居士林，合作《護生畫集》，共五十幅。豐子愷作畫，法師書文。這亦是豐子愷為其師的祝壽之禮。

法師六十歲時（一九三九年）住福建泉州，豐子愷為避日寇，居於廣西。護生畫續集六十幅，畫好後寄往泉州，法師書寫。夏丏尊評，與第一集取境，多有令人觸目驚心不忍卒讀不同，第二集一掃凄慘罪過的場面，表現的是萬物自得之趣與彼我之感應同情，開卷詩趣盎然。

後，法師由泉州寄信：朽人七十歲時，請仁者作護生畫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歲時，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歲時，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歲時，作第六集，共百幅。護生畫功德於此圓滿。

當時正值抗日戰爭時期，豐子愷流亡逃命，生死難卜。受此囑咐「惶恐異常」，豐子愷自敘到法師百歲時，他應當八十二歲，豈敢貪望如此長壽，他回「世壽所許，定當遵囑」。

輕輕一句「世壽所許，定當遵囑」，卻重如泰山。豐子愷最後兌現了對其師的承諾。

第三集出版之時，弘一法師已經圓寂。豐子愷在序言中自陳往事：山河破碎之時，他從廣西宜山逃至貴州遵義，再逃到四川重慶。這個時間裡，法師圓寂。1945年日寇投降。豐子愷回到杭州，1949年游閩南，赴法師圓寂處。當時有一位居士將當年豐子愷寄給弘一法師的「世壽所許，定當遵囑」拿給他。豐子愷離開泉州後到廈門，就在當地借一間屋子，閉門三個月，完成護生畫集第三集七十幅。之後挾畫稿，去香港請葉恭綽寫詩。兩個星期完稿。如果弘一法師還活著，1949年，他正好七十歲。

第三集畫完時，豐子愷曾經告訴廣洽法師：十年後再作第四集八十幅，深恐人生無常，世事多磨，今後當隨時選材，預先作畫，絡續寄奉，乞代保存，並加督促。十年間，八十幅畫作就這樣陸續到廣洽法師手裡。最後請朱幼蘭居士書寫詩文。此集中的詩文多數取材於古籍記載，不少近乎玄秘，豐子愷在後序中寫，雖近似玄秘，但是古來人類愛護生靈之心，歷歷可見，不用拘泥於事實即可。「予於校閱稿樣之夜，夢見千禽百獸，拜舞於前。足證生死之事，感人最深」。第四集，一九六零年，弘一法師實齡八十誕辰印製。

1965年，豐子愷於上海日月樓將《護生畫集》第五集九十幅提前完成，虞愚居士書寫詩文，比原來預計的一九六九年提前了四年。廣洽法師在此冊的跋中提到，一向散佚人間的一、二、三集在第五集要刊刻時，竟然全部聚齊。其中第二集行跡經歷最奇，一九四零年出版用後，一直由出資刊印者的一個人保存，後來遭逢變故，原稿不知去向。直到1964年，豐子愷的一個弟子朱南田提及他曾在上海舊貨攤上發現護生畫集第二集文畫原稿，但是售價昂貴，朱南田最後將家中沙發椅子出售後購得原稿。後捐贈給廣洽法師。第一集在流轉中只剩文字，畫已流失，也由豐子愷重新繪製，五集重聚，一塊兒印刷，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

豐子愷故居。圖片來源於網路

豐子愷先生1975年去世。去世之前，文革尚未結束。他在上海的房屋陸續被人侵佔，到最後一米七四的他只能棲身在一張一米五八的小床上。一睡九年。即使如此，他仍然在努力完成弘一法師的百齡夙願。廣洽法師言「為踐宿約，默默的篝火中宵，雞鳴早起，孜孜不息選擇題材，悄悄繪就百幅護生遺作的經品，以待機緣」。一九七九年，弘一法師冥壽百歲之期，《護生畫集》第六集一百幅準時刊行，文字由朱幼蘭書寫，豐子愷已去世四年。

「世壽所許，定當遵囑」。世壽有不許，也會儘力完成這個承諾。

六冊《護生畫集》，一冊厚過一側，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十，一直到最後的一百幅畫。

《護生畫集》，名為護生，是佛家愛護眾生之意。但是這不是一般的勸善書。弘一法師為此畫集定的基調是，「通俗藝術品，應以優美柔和之情調，令閱者生起凄涼悲憫之感想，乃可不失藝術之價值」。第一集編選時，豐子愷的每一幅畫稿，弘一法師都會認真察其構圖的內涵、形狀，然後思量恰切之題句。字的大小，所佔的位置，必須與畫幅相稱。甚至裝訂表紙，也是好苟簡。一定要以引其讀者的美感為目的。因此護生畫集，並不是佛教故事，是精美的藝術品，卻處處見佛心。

在文字的選材上，詩歌、故事、軼聞都有。《護生畫集》第四集共有八十幅畫作，最後兩葉，一為陶月山《西湖竹枝詞》之一：葉葉東風楊柳青，青驄得得傍花行。勸郎收卻金丸彈，留個鶯兒叫一聲。 一為朱熹的句子：天地別無勾當，只以生物為新。如此看來，天地全是一團生意，覆載萬物。人若愛惜物命，也是替天行道的善事。

畫作上，從1928年起到1975年，五十年間，豐子愷從最初的壯年到垂垂老矣，所經歷的人事變遷，也非一言一語所能說清。但是筆下的畫，仍是保留著最重要的善。豐子愷的法名是嬰行。廣洽法師言：嬰行，其率真之天性、高潔之懷抱、仁愛之作風、超逸之思想，早已夙植德本，源遠而流長矣。宜乎其作品、漫畫、音樂之取材，多以兒童為對象，而以愛物護生引為己任也。誠哉斯言。

關於護生，大家也非全部贊同。關於此，豐子愷在第三集的序言中曾專門講述何謂護生。有人說護生畫里一會兒勸人不要傷害植物，一會兒勸人吃素菜，豈不矛盾。他說，護生是表意，護心是真意。護生是護自己的心，並不是護動植物。更準確的講，殘殺動植物這種舉動，會養成人的殘忍心，而把這殘忍心用於同類的人。所以護生勿拘於字面。對於植物，非不得已，非必要，不要上海。因為非不得已、非必要的無端傷害都會養成人的殘忍之心。這是豐子愷的通達之處。

有這樣的念，所以才能在畫作里始終保持一顆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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