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緣
1
每到周末，楊柳巷就突然多出許多人來，如果你從樓上向下看，整個巷子就像春運時掀了頂的火車車廂，被擠得水泄不通。謝天夾在人群中，艱難地找著縫隙奮力往前鑽，好不容易擠到了流雲茶莊的門前。
茶莊的張老闆抬頭看了看謝天，皺巴巴的牛仔褲，搭一件灰色格子衫，背上一個黑色背包，身上還帶著一股酒味。多年的經驗告訴張老闆，這小子也就是到店裡隨便看看，這裡面的茶不是他能買得起的，所以也沒有上前招呼。
謝天在櫃檯前走來走去，拿起一盒，又放下一盒，嘴裡還念念有詞，像是在徵求什麼人的意見。兩三分鐘過了，一盒都沒有選定，只是自言自語的聲音越來越大，這才有引起了張老闆的注意。張老闆重新打量他的時候，突然發現一件怪事。謝天帶著一個白色的耳塞，手裡拿著一個半透明的塑料杯，讓人奇怪的是他的耳塞線不是連在手機上，而是插進了塑料杯里。
這小子腦子有問題吧？張老闆心想。但是畢竟開門做生意，來的都是客，也不可能把顧客往外趕。所以他就嫌棄地看著謝天在那裡挑來挑去，嘴裡還是在兀自念叨個不停。沒想到，幾分鐘過後，謝天還真選好了五盒茶葉過來結賬。
張老闆一邊笑呵呵地算賬，一邊說，這五盒都是好茶葉啊，上好的大紅袍，一盒380，五盒1900。他心裡想真是人不可貌相，想不到這其貌不揚的小伙出手如此闊綽。在結賬的時候，他還不忘仔細地看了一眼謝天的耳塞線，這次他看得清清楚楚，線的一頭分明是從杯口插入，然後泡在了水裡。
嘿，聽啥呢？水知道答案？張老闆找錢的時候，湊近謝天神神秘秘地問道。他讀過這本流行一時的偽科學暢銷書，心想，估計謝天就是研究諸如天人感應、萬物有靈之類的民間科學家吧。謝天敷衍地呵呵笑了兩聲，把茶葉裝進背包，就匆忙地轉身走了。
又一頭鑽進楊柳巷的人群里，謝天看著身邊人來人往，沒有人注意到他一個人在自說自話，也沒有人看到他在用耳塞接聽杯子裡面的聲音。這真是太瘋狂了！他心裡這樣想，可他又分明知道這一切是如此真實。
2
三個小時前，謝天又一次醉醺醺的回到家裡，癱坐在椅子上。他一斤半的酒量，今天兩個二鍋頭就暈了。借酒澆愁愁更愁，大概就是這樣。一個破經理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會陪著打打球，會和領導搞關係嘛。酒勁上頭後，謝天嘴裡就嘟嘟噥噥地開始罵了起來。什麼小人得志啊，什麼趁虛而入啊，不斷地念個不停。
罵著罵著，漸漸地又沉默了，他開始雙眼望著天花板，獃獃地出神。看著看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慢慢現出一個影子來，一個年輕的女子，長長的頭髮拖到了腰間，兩隻眼睛又大又閃，像七月夜裡最亮的星子。謝天忽然啜泣起來，淚水和著酒味流入嘴裡，胡嚕一口吞下，感到喉嚨一陣一陣的疼痛。
謝天，你真是個孬種！他對自己說道，又用袖子呼的一下刷了一把臉，然後坐起來正了正身子，雙腿分開，兩手支在大腿上，垂著頭在心裡對自己說，我不能再這個樣子了！
謝天決定讓自己清醒一下，他從柜子里掏出一盒茶葉，泡一杯茶喝。這茶葉還是父親讓他從家裡帶來的，說是別人送的好茶，就讓謝天拿去找機會送給領導，也算表示表示心意。茶葉放在謝天這裡很久了，幾次打算送出去，每次要去的時候又心底猶豫，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做什麼對不起自己的事情一樣，所以至今茶葉還留在謝天的柜子里。
謝天一邊打開盒子，倒水泡茶，一邊也算是想明白了。不想去送這個茶，就是怕對不起自己這份自尊，那今天正好用你來安慰一下我這被傷害的自尊心。
開水衝下去，茶葉在水裡翻滾，騰騰冒著熱氣，色清氣醇，果然是好茶。謝天把臉湊到升騰的水汽上，閉著眼睛享受蒸汽的滋潤，感覺特別舒服。這時他恍恍惚惚聽到屋子裡響起什麼聲音。
謝天向門口看去，沒什麼動靜，窗戶邊也無異常。看來還是自己喝多了。可是當他坐下的時候，又感覺到那聲音響起了，還分明是人在說話的聲音，像是在用力呼喊，聽起來卻又很微弱。
謝天拍了拍頭，確定不是自己產生的幻覺，然後靜下來，一動不動地聆聽屋子裡的動靜。他上下左右地找尋聲音從哪裡發出來，等他確定之後，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了。這聲音，竟然是從泡茶的杯子里發出來的！
謝天把耳朵小心翼翼地靠近杯子，沒有聽到什麼。等貼到杯壁上時，突然聽到啊的一聲，然後是一串幸災樂禍的哈哈哈哈。謝天嚇得往後一仰，杯子差點摔到了地上。他趕緊定一定神，冷靜下來，只見桌子上的杯子還是那個杯子，沒有任何變化！
但是，謝天堅信自己既不是在做夢，也不是酒後的幻覺。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剛才的聲音百分之百是從杯子里發出來的。他壯起膽，把杯子拿起來，又一次貼到耳朵上。
這樣就對了嘛，杯子開始說話了，剛才是不是嚇到你了啊？哈哈，我故意的，誰叫我喊破了嗓子你都聽不到。
謝天驚訝又害怕，一時說不出話來，又把杯子拿到手裡翻來覆去的看了一遍，確定自己不是錯拿了手機，確定杯子上面沒有裝什麼電子設備。然而一切都沒有問題，普普通通的富光塑料杯，自己15塊錢在超市買的。只是，現在它會說話了。
確定了杯子在說話這一點之後，儘管還是怪誕無比，但謝天的心裡多少安定了些，他感覺此刻在發生的事情似乎並沒有那麼危險。
你是誰？謝天對著杯子，客客氣氣地說了第一句話。要是有人在旁邊看到，一定以為他腦子有問題。
他像接電話一樣把杯子放到耳朵上，裡面再次傳來了清晰的聲音，我是茶葉啊，笨蛋，不記得我了？
要瘋就瘋下去吧，最近經歷的事情已經夠讓我發瘋了，再多一件又何妨？謝天接受了眼前的一切，決定和這個叫茶葉的不知何方妖孽的東西聊一聊。
茶葉？你到底是什麼？你怎麼會說話？我怎麼會認識你啊？需要搞清楚的事情太多了，謝天猛地清醒了過來，連珠炮似的問了一串。
我們小時候見過的，茶葉大聲地說，可是我現在好累，嗓子都快破了，你能不能想個辦法讓我聲音大點，我有好多話要給你說。
謝天為了聽得清楚，已經把杯子貼得很近，就差整個地塞進耳朵里去了。想個辦法，想個辦法，他腦子忽溜溜地轉著。突然起身跑去包里翻出一個耳塞來，把聽筒塞進耳朵，把導線插入茶水。
嘿，謝天，聽得到嗎？話音清晰又響亮，謝天感覺像是時光倒流了，回到了他第一次用qq聊天的時候，看到屏幕中傳來你好兩個字時的驚訝和激動。而這一次顯然更讓他震驚，因為和他連線的居然是杯子里的一片茶葉，而且好像還是早就認識了自己的老朋友。這一切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3
先告訴我，哪一片是你？你們都長得一樣啊。謝天盯著透明的杯子，戴著耳塞，完全是在視頻聊天的樣子。
什麼叫都長得一樣啊，那只是你們人看茶的感覺，我們看人也都一個樣呢。你仔細看看，每片茶葉都不同，高矮胖瘦，寬扁圓長。沒聽說過世界上找不到兩片一模一樣的葉子嗎？也許是說話不費力了，茶葉一開口就滔滔不絕。
還會說哲學啊你？謝天對茶葉越來越有興趣了。
這些年，我從茶樹上被採下來，走出大山，包裝之後就被人送來送去。什麼當官的，做生意的，教書的，搞藝術寫詩的，我都跟過。不能說精，什麼都略懂一點吧。估計茶葉是確實很多年沒開口說話了，一肚子的學問不吐不快，一抓住機會就說個沒完。
行行行，你滿腹經綸，我以後再向你討教，你還是先告訴我，到底哪個是你吧？
你看好了啊，這個是我。謝天只見一片半舒半卷的茶葉慢騰騰地從一堆茶葉里浮起來，懸在水中，輕微的張合像是在和他打招呼。隨後又聽到茶葉說話了，當時茶園一千多棵茶樹，我算長得最好看的了，你想想，一千多棵，那多少片茶葉啊？唉，只是現在，現在好多年沒見過太陽了，站都站不直了。
好了，停。謝天現在已經基本了解狀況，自己不小心召喚了神燈，但是是一個自戀無比的話嘮。他趕緊打住茶葉的話，咱們先說點要緊的吧，你怎麼認識我的？還有，為什麼就你會說話，別的茶葉怎麼都沒有呢？
第二個問題我也搞不太清楚，反正我死了之後就一直沒有知覺了，剛開始覺得黑乎乎一片，不知過了多久就什麼都沒了。直到今天我突然感到一股熱流衝來，渾身開始膨脹，像從夢裡醒來一樣，慢慢的開始能聽到聲音，能看到光線。一片朦朦朧朧之後，我第一眼看清楚的居然是你，我簡直太激動了！
謝天感覺自己像在聽一個奇幻故事，像修仙小說裡面的主角突然有了一個法力萌寵。他出神地聽著茶葉說的每一個字，覺得它說的那些話既難以置信，又真實感人。
我一看到是你，又看了看我的同伴，發現他們都沒有任何變化，還沉睡在黑暗中，可能是真的死了。我就想，一定是因為你，是你讓我不一樣，在沉睡了二十年後又醒了過來。說到這些的時候，茶葉顯得很感慨，像是經歷了多年的滄桑，他頓了幾秒鐘，才又低聲地說，你可能忘了吧，15年前，我的第一次生命就是你親手結束的，誰想得到呢，冥冥中註定又是你讓我重生了？
聽到這裡，不管故事多麼離奇，多麼不可理喻，謝天也已經完全不覺得荒誕了，他相信茶葉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他的思緒也被帶入了另一個空間，他急於知道這背後發生的一切。
4
謝天和茶葉越聊越多，大有一種故人相逢的感覺。大部分的時間是茶葉在說，謝天在聽。他現在大致清楚了自己和茶葉那些十五年前發生的故事。
十五年前，謝天十一歲，家鄉是福建有名的茶鄉，盛產上品大紅袍。謝天家有一片茶園，叫青嶺茶園，他從小就跟著大人種茶、採茶、制茶。青嶺茶園裡有一棵茶樹是他的寶貝，殺蟲、鬆土、施肥、防凍這些活他都不讓別人碰，全都自己去做。到了採茶的季節，更是連別人靠近一點都不準，就自己一片一片的精挑細選。在十二歲那年，又到了他收穫的季節，其中一片嫩綠的新芽被采走，就是今天和他說話的這片茶葉精。
提起這件事情，謝天心裡感覺很不好意思，他哪裡想到茶葉還有生命呢？看著謝天的沉默，善談的茶葉也不說話了。就像兩個多年不見的朋友，相逢後突然提起一件不愉快的往事，氣氛突然變得尷尬。
那你不怪我吧？還是謝天先開了口。
怎麼會呢？我是茶葉啊，不被采掉還叫茶葉嗎？到頭來還不是爛在泥土裡。茶葉連忙解釋道，很顯然他是一片講道理的茶葉。它接著又輕嘆了一聲，結結巴巴地說，只是，只是，唉，也沒什麼了，嗯，真的沒什麼啦。
想必還是覺得我採得太早了吧，那麼小就被我給采掉了，都怪自己小時候心裡就想著采嫩芽。謝天心裡想著，但畢竟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還是不提這些不愉快的事情。於是他對茶葉說，那就好，你看，要不我們現在哪能見面呢？
是啊，還真是神奇呢？茶葉心情又好了起來，它問謝天，現在青嶺茶園怎麼樣了，一定又多種了不少茶吧？
茶園啊，沒了，都沒了。謝天搖了搖頭，苦笑著說，有幾年賣茶不景氣，就沒人願意做了，慢慢就荒了。現在那片茶園建的建廠，蓋的蓋房子，以前的茶樹一棵都沒了。
怎麼會這樣，那可是茶鄉呢，我們當時被運往外地的時候，心裡還念想著哪一天會不會還有機會回次家？茶葉在水裡似乎縮下了一點，顯得很傷感，謝天也被感染了。兩個人像漂泊的遊子一樣，一起哀悼著消失的故鄉。
這都是沒辦法的事情，你睡了15年，不知道這世界的變化有多快。15年啊，能改變多少事，多少人？你看看我，是不是也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我都忘了以前的我是什麼樣子。
你啊，我可記得清清楚楚。你那棵茶樹，誰也不讓碰，所以我每天見到的都是你，按你們的說法，你可是我唯一的朋友。你明白吧，我的意思是唯一的人類朋友。
那時候的你很有本事呢，茶樹上的葉子一開始都還挺擔心，怕栽在你手裡，畢竟你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嘛。你可別介意我這麼說你，按茶葉的年齡，我和你算同齡人，可能還大你一點。
你不像那些大人，雖然也努力地幹活，可是心裡一心盼的就是什麼時候發芽，什麼時候長成，什麼時候可以揉卷，包成盒，壓成餅，轉手一賣，換到了錢，就把我們忘得乾乾淨淨。他們幹活賣力，但哪對我們用過心啊！
你就不一樣，戴個小草帽，幾乎每天都來看我們，帶著小鋤頭，小水瓢，沒事就拔拔草啊，鬆鬆土啊，澆澆水啊，捉捉小蟲子，你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我記得有一天，你把我旁邊的那些葉子澆了三次，但我一次都沒有澆到。可是，你眼睛裡的那認真的模樣，還有那種像呵護自己寶貝一樣關心的神情，真讓我們難忘。那時候，我們覺得你很了不起，長大了肯定就是像那些大人說的那樣，有出息。茶葉說起以前的事情，一臉嚮往從前的樣子。
謝天獃獃的聽著這些話，像有什麼在體內涌動，心跳也越來越快，忽然覺得臉頰滾熱，眼淚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從家鄉出來這麼多年，他那些無法說起的孤獨和不被理解此刻都像找到了出口，想從身體里衝出來，茶葉像童年的小夥伴一樣讓他感覺的真誠的溫暖。
怎麼又哭了啊？我剛醒來的時候就發現你在哭，這15年真的變了。我以前可從來沒有見你哭過呢。茶葉像個老朋友一樣關心起謝天來。
唉，被你給感動了啊，你一片茶葉說話咋這麼煽情啊？謝天趕緊擦了擦眼淚，又笑了起來。但他心裡真的忍不住地想哭，這些年來，身邊的認識的人越來越多，能說心裡話的反而找不到了，沒想到最後念著自己，感動自己的是小時候的一片茶葉。他抱著杯子，緊緊地擁抱它。
好了，別這樣，我都不好意思了。還是說說之前吧，我一醒來就看著你醉著酒，一臉淚，我的閱歷告訴我，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情。要不你說來聽聽，茶能解酒嘛，說不定我能幫你呢？茶葉說話越來越像個大哥一樣了。
唉，有些人類的感情，那個東西呢，說了你也不懂，還是算了吧。謝天覺得感情這些事，即便是要向這位茶葉老朋友敞開心扉也並不太容易。
失戀了吧？茶葉以一種閱人無數的姿態，一針見血地問謝天，又安慰道，這種事我見多了，別放在心上，看開點嘛。
謝天知道一切都逃不過這片茶葉精的眼睛，既然命運給這麼一個交心的朋友，那就把這些年憋著的心事好好地傾吐一番吧。
於是，謝天把自己怎樣從家鄉出來，到異地求學，找工作，打拚奮鬥，又在工作中怎麼被算計，事業遲遲沒有發展，這些生活中的種種艱難也都能挺住，但最近連青梅竹馬的初戀女友也鬧著要分手了。他常常想，彷彿人世間的不幸都早已經為他寫好，只看上天什麼時候心情不好，從雲端隨便扔下一個，就能讓他翻不過身來。
謝天一口氣說了很多，茶葉默默地聽著，直到謝天收了聲，它才說，看來這十五年你真的經歷了很多，不像小時候的你了。不過我始終覺得你還是你自己，只是你忘了自己是什麼樣子。你這些事情我也沒辦法幫你，我只是一片茶葉啊，除了讓你潤潤嗓子，最近聽說還能降血壓，又能幫你些什麼呢？
不過，我覺得我們也算同病相憐了，故鄉都成了異鄉，情路坎坷。只是我一直在沉睡，還保著一顆初心，一夢醒來，世界變了，我還是以前的我，所以也沒了那麼多計較。你還記得我說過我曾經在詩人家也呆過吧，我記得一首詩，感覺很適合現在的我們，要不我念給你聽吧。
謝天還沉浸在悲傷中，聽首詩也好，借酒澆愁不行，借詩消愁又如何呢？於是茶葉開始深情地念起詩來:
家園不是故鄉，
初戀不是新娘，
生活與感情，
都會在時間中走樣，
你何必為此憂傷？
詩念完後，謝天和茶葉又陷入了沉默，或許他們在思考生活，生活確如詩中所說，有些東西總是會在時間中走樣，不管是人還是茶葉，對此都是無可奈何。
謝謝你，小夥伴，老朋友！謝天讓自己從悲傷中振作起來，對茶葉說，總算老天待我不薄，讓你出現了，給了一個這麼理解我的朋友，永遠的朋友。
突然發現你又變成小時候的你了，茶葉說，這個樣子真好，我也很慶幸在這麼多年以後，還能醒過來，見到你，還聽你這麼多故事。茶葉的語氣又慢慢地變得傷感，它說，可是我怕是做不了你永遠的朋友了，你已經給了我第二次生命，但給不了我永生。這杯子里的水正在變冷，我感覺我又要睡著了，這一次我不會再醒過來了。
5
謝天趕緊去看杯中的茶葉，別的茶葉都還舒展得很開，可是它已經開始蜷縮了，看著蒼老而虛弱。謝天趕緊拿杯子去接開水。
不用了，沒有用的。茶葉小聲的說，我已經看到奇蹟了，但我也有我的宿命，我是一片茶葉嘛，你最懂的，我應該漂在水裡，把該散的香散了，就該走了。
這時候，謝天覺得杯子散發的茶香更動人了，他知道是老朋友在用生命給他做一片茶葉最崇高的告別。
謝天用手緊緊地捂住杯口，心裡難受極了。神一樣仁慈給予的奇蹟，又如惡魔一樣的殘忍無情奪去。這一天他經歷了人生太多的悲喜得失，可最後上天還是無情地扔下又一個不幸來讓他承受。
你不要這樣，你慢點呼吸。我們才剛剛見面，我還有好多故事要給你說，我還想聽你的故事啊，你都還沒告訴我你經歷的那些奇遇。謝天捂住杯口，淚水滴到杯壁上像一條河，他多希望眼淚能感動上天，再給他一個奇蹟。
那些奇遇我都不大記得了，不過我真的也有故事。你告訴了我你的事情，那我也讓你知道我的，我們是朋友嘛。但你可別笑話我，我告訴你吧，其實我也有喜歡的人。你知道的，我意思是說我也有我喜歡的茶葉。不過，有一點我可比你要強了，那就是她也很喜歡我。茶葉說起這些得意事，像是又恢復了幾分活力。
你那麼帥，當然招人喜歡了。謝天看到茶葉有了精神，也高興起來。
你應該也見過她，只是你不認識。她和我長在一棵茶樹上，但沒有挨在一起，隔了有那麼一寸遠吧。我們每天就這樣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啊，一天一天的過去了。我在那個詩人家裡聽過一句詩，聞有素心人，樂與數晨夕，我當時就覺得很美，後來感覺這寫得就是我和她啊。對了，她長得綠油油的，我叫她小綠兒，你說好聽嗎？茶葉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又變得很虛弱了。
好聽，真好聽，那你們後來呢？謝天問。
後來，沒有後來了。唉。茶葉嘆了一口氣說，還是告訴你吧，不過你可別放在心上。後來我被你采走了，但她被留下了，從此就再也沒見過。茶葉這麼多，誰知道她漂到哪裡去了？我們茶和你們人不一樣，我們沒有腳，不能穿過千山萬水去尋找一個人。我們都是看緣分的，長在一起是緣分，分開也是緣分，大家心裡都明白。不過，有時候也會想，說不定什麼奇蹟還真能再見呢？你說我是不是傻啊？茶葉已經變得氣若遊絲，變成了一個可憐的小卷。
什麼緣分？什麼狗屁宿命？這都怪我！你堅持住啊，你一定還會見到小綠兒的。看到茶葉越來越虛弱，謝天突然情緒激動起來。他一隻手捂著杯口，一隻手死勁拍腦袋，在屋裡跺來跺去，然後忽然衝出了門外。
7
謝天從楊柳巷急匆匆地趕回家，包里裝著五盒大紅袍老茶。他一進門就把家裡所有的杯子、碗、盆子都拿了出來，匆匆放一些茶葉，然後往裡面倒開水，濺了一手也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他一邊泡茶，一邊朝著杯子里虛弱的茶葉大喊，快看看，有沒有？有沒有啊？
謝天，謝謝你，你不必這樣的，真的沒有用。十五年都過去了，我做了那麼久的一場夢，都還記得她的樣子。見不見得到有什麼區別呢，我這就要帶著她的樣子睡著了。茶葉的聲音快聽不到了，最後斷斷續續地說道，謝天，好朋友，要和你說再見了。你好好生活吧，相信我，一切都會好的。你們人不像茶葉，還有浴水重生的幸運。你們的生命一沒了就變成一把灰，就什麼都沒了，你可得好好活啊！
之後，耳塞里再也沒有傳來任何聲音。
8
楊柳巷，流雲茶莊。張老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顧客，拿著幾張銀行卡，把裡面所有的錢都刷光了，全部買了店裡的大紅袍老茶。
最奇怪的是，他也不把茶葉帶走，而是在店裡直接放了一個大桶，讓張老闆燒開了水，然後把名貴的大紅袍像豬草一樣往桶里一盒一盒地倒，再一壺一壺地往裡面灌開水。
圍觀的人都嚷嚷，沒見過這樣泡茶的，糟蹋錢啊！那人並不理會，他從包里掏出一個塑料杯，把裡面的茶水倒進了桶里，嘴裡自言自語地說 些什麼，就轉身出門，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走後，就有耳尖的人說，那人是個瘋子吧。我聽見他對著水桶說，老朋友，我送你好好走，我也會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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