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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靈魂的大慶

靠一種簡易挖掘的資源突然勃興的地域文明,有點兒像作弊,常常受不住變局的考驗。城市要為來者提供一種生活,否則只是過客。大慶為之驕傲的東西,還不足以構成一座城市。

等待靈魂的大慶


等待靈魂的大慶


文 賈行家


大慶得名突兀,是五十多年前的國慶上被人順口取的。黑龍江境內的大小地名,十二座城中的半數,大多和滿蒙語有關,曬網場,射箭地,跑馬場,含義簡單,譯音以訛傳訛,有的莫名其妙,像哈爾濱,有的悅耳,像牡丹江。有人說嫩江是滿語的「妹妹」。用妹妹來比喻河流和死亡,都只有經歷者才能領悟,都很美。


但大慶這個名字也沒起錯。

從東南進大慶的公路先一頭扎進褐黃色的草原,目之所及望平坦無垠,乘客總覺得自己是在草原的正中。草原被運油的公路、鐵路切割。表面除了電線杆,只有萬千座堆得整整齊齊的牧草垛,鹽鹼灘上的水草是上佳飼料,不知道什麼樣的牛羊才能有幸吃到,什麼樣的人物才有幸吃那些牛羊。大慶幅員上不是座小城,轄區廣袤,城區(實則是各採油廠的廠區)間的距離動輒上百公里,冬天降大雪時,狂風在平原上來回,交通時常中斷。中間就是這樣的河灘、草地。顆粒無收的土地多年來無人問津,草甸上只有獨來獨往的牧人。女真人曾對這裡了如指掌,入關去以後,又把吳三桂的降兵叛將遣到這裡看守驛站,被流放和拋棄的記憶讓他們在幾百年里無法入鄉隨俗,恪守苗人和兵士的禮儀,吃食,言語,與民間一再混血,痕迹在東北土著中依稀可辨。這裡是流放者和歷險者經營、掙扎的所在,幾百年至今始終如此,有的自知,有的尚不自知。


然後,車上高廣的新建公路橋,橋長几公里,被鋼索吊起。橋下是大沼澤,為了招攬遊客,沼澤被稱作學名「濕地」,變成旅遊的資源。在橋上看,下面蘆葦密布,大鳥穿梭,水面凝滯,日光普照時是無邊無涯的難以描述的顏色和形狀,塔頭草叢沉浮其間,水影起伏妖異奇詭。如果人在下面,恐懼之感就會頓生,沼澤里步步險象,入夜前就會從世間沉沒。有人類之前,這裡是蒼涼如海的大湖,這片區域曾聚集了非洲草原動物的始祖—披著長毛的猛獁、犀牛、野牛,狼群和猛虎出沒。動物學家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它們是何時消失,或沿著哪裡遷徙走的。海枯石爛之後,大湖乾涸下沉為沼澤,獸群沉入地下,萬年前的湖化作漆黑黏稠貴比金子的東西—石油。隨著地下井噴的暴利,隨風長出一座大慶,五十年對城市來說太短了,追流行,趕時髦,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時就已擁有了一切。除了開放搞活,就是一萬年前的猛獁,中間九千多年一片空白,無知覺,無負擔,無憂患,無畏懼。


下橋立刻就進了市區,新城這一邊,集中了城市主持者樂於展示的一切:治所、在建的巨型建築、南方土地吃緊之後湧入的CBD,最昂貴的樓盤聚集於此。街上車少,人比車還少,整座城市吞吐吸納其他現代城市的優缺點,從無個性中選擇共性,預算充盈,計劃兩倍的寬廣,必三倍寬廣十倍造價。喜的是地域遼闊,防止堵車,馬路修得廣場一樣寬闊,人行道與建築之間還留有一箭之地,但是地價卻奇怪地並不低廉。馬路兩邊幾十層鱗次櫛比的玻璃高樓,猛獁穿行其間也會心生畏懼。玻璃高樓腳下挖了十個足球場大的人工湖,半人深的湖裡放了木船,湖邊立著塑料椰子樹。選好地段,提前若干年養了一大片草皮和樹林,建了一群散放的別墅,樓間幾十米或上百米,深處有個鋼筋水泥的四合院和官派的主建築,宦門似海,舉行政務活動。與別處不同之處,就是城區里到處都是橘黃色、二層樓高的「磕頭機」,一分鐘幾次起落,本地人會告訴你,每次起落可以賺若干元,一晝夜能產生若干萬。大慶的油由國家管控,相關數據地方無權過問,但誰都清楚,五十年下來,地下的石油去之大半,靠注水、添加製劑的「二次、三次採油技術」來壓榨也來日無多,油被「調撥」去了遠方,狂妄攫取則要這座外表光鮮的城市在不久的將來歸還。


陳湣公的廷園裡墜落下中箭的鷹隼,那支箭石頭木杆,長一尺八寸,與中國的不同,他派人向孔子請教,孔子回答說:隼來自極遠之地,這箭是肅慎部族所用。武王伐紂,九夷百蠻貢獻各自所產,肅慎部曾獻來這種箭。(《史記·孔子世家》)


這大箭的箭鏃在新落成的大慶博物館裡見到了:幾十枚不同的石料,磨成雅緻的菱形,並不都是青石。《漢書》說這裡滴水成冰,弓矢蒼勁肅殺,淬有劇毒,中者立斃,其實,看上去就是獵戶的家什(光滑的石頭怎麼喂毒呢?),絕沒有秦人兵器那樣望而生畏。幾十年來,本地出土了幾十具大象骸骨和幾百架的野牛,最大者為國內首見,曾長期堆在簡易庫房裡,新城規划了一字排開的幾座粗豪大廈,發展文化產業,其中一座是博物館,中廳高達二三十米,終於挪了進去,成群的象骨在展廳里聳立起一座骷髏的森林,野牛群被複原為遷徙時的樣子,點綴著掠食的野狼化石。這筆錢罕見地花對了地方。

三百年前,一百年前,中原人看到的就是這麼一片天地,遼闊得不像話,肥沃得不像話,奇異得不像話,無主,沒有規矩,認錯了方向,跑死也見不到一戶人家。他們來到這裡時,天暖要為半年的冬天準備,最適宜住地窨子,備木柴,腌酸菜,不愁柴米愁住行。隻身的女人必須靠上個能勞作的男人,彼此不問從前,也不輕易說起將來,除了活著之外,空空蕩蕩。


五十年前,以對採油一無所知的複員兵為主,幾萬人來到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沒人知道。迫不及待地樹立了一面旗幟「鐵人精神」,電視劇里,拿肉身攪拌水泥,用臉盆端水鑽井,祖國要石油,為祖國獻石油,自稱沒文化,豪言壯語出口成章,有高度,有氣勢,有仄有韻;五十年後,坐頂配奧迪A6的肥白等待靈魂的大慶中年人,用厚實的熊掌捧著講稿,坐在一千多萬的水晶燈下緬懷他的前任,一是要切實,二是要進一步,三是要著力,自詡正繼承著那種什麼精神,偶爾抓起一個來都是九個零十個零的身價,十個八個的外宅,一戶口本的華僑。


市民里,有那幾萬人和陸續趕來者的後代,有絡繹不絕的大學畢業生,也有耕種了幾代的土著。雖然大慶一直號召發展非油產業,但和油有關的還是多數,政府和油田公司是兩套交錯的行政系統。本省人都下意識地覺得大慶人富得流油,錢來得容易,八十年代,都傳說他們過年家家分一頭豬,女人用的高級化妝品都算福利品,福利比津貼高,津貼比工資高。地產剛熱的時候,大慶房價一路走高,石油公司的普通幹部,年終獎就是半套房子,不買房不知道買什麼。大慶當然也有的是低收入人群,但是在人們眼裡,在新聞聯播前十五分鐘,沒有他們。


我大學班上有兩個大慶人。一個是保送生,時時以油田的霍闊為自豪,父親是採油某廠的肥白領導,床底下有幾十雙耐克籃球鞋,在師大養著兩個學聲樂的女友,對大慶的娛樂場所了如指掌,時常吹噓要我們陪他回去,見識一下他在那裡如何「好使」。在他的嘴裡,油田的事兒聳人聽聞:幾個人,一輛油罐車,和保衛部門勾結一夜,就是幾十萬……他念到第三年就不再來了,不及格的科目需要另外三年才能補考完畢,聽說進了北京的一家石油國企。


另一個很正常。那個同學說,哈爾濱有第一家肯德基時,大慶人禮拜六成群開車過來吃,哈爾濱開第一家假台灣火鍋店時,大慶人禮拜六成群開車過來吃,時間和汽油都不在乎。這種事他膩歪透了,這種對大慶的印象他膩歪透了。他回家去,在廠區里遇不到一個生人,在街上看不到一家連鎖店,這種被拋下的感覺他膩歪透了,不知道多少年才有真正的繁華,真正的複雜多態,真正的市井。

在他的形容里,那裡沒有一股味道可供你走出去多年之後思念,沒有鄉音,像一切移民之地一樣,人們的口音都是普通的發音,是個思鄉都沒有「抓手」的地方。悠久的山城水城,街巷的石板下是前朝的石板,每塊石頭都蒙著青苔,每扇木窗都有刻痕,人們的神情相像,家裡有偌大的祠堂,喝茶和喝湯有世襲的姿勢;在古都,你可以不記得,不造訪,但歷史仍在那裡,城牆和老寺被拆毀了,陰影還能矗立一段時間;在五方雜處的城市,商貿發達,各色人等光怪陸離,販賣稀罕違禁的貨物。一座精彩的城,要有怪癖、有恩仇、有文學、有閑人、有傳奇、有悲愴。而這裡和深圳等其他新貴城市相比,還多了一層乏味,文化只有企業文化和官府文化,上一代飽受軍事管理,財富並沒有帶來自由,人們習慣於等靠「上頭精神」,在管理者那裡,這被認為是一種「高素質」,在生活上則全無情趣和審美。這片苦寒之地,遠道而來的人一時還沒有找到與之對話的語言。


靠一種簡易挖掘的資源突然勃興的地域文明,有點兒像作弊,常常受不住變局的考驗。城市要為來者提供一種生活,否則只是過客。大慶為之驕傲的東西,還不足以構成一座城市。


但願它在經濟沒落之前獲得在歷史中生存的機會,要說祝願的話就是:若干年後,人們說起這裡時,使用的詞不是「曾經」。

等待靈魂的大慶


書名:塵土


作者:賈行家 著


出版時間:2016.10


定價:39.00元


理想國 ·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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