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演講：《紅樓夢》中的隱喻

王蒙

談興亡之書

自古以來，文人就習慣把《紅樓夢》當作政治小說來解讀：比如說像索隱派的代表人物蔡元培，他認為《紅樓夢》里包含了大量的反清復明的隱喻；比如說現代作家劉心武，他把《紅樓夢》和晚清時期的朝廷的一些政治事件相聯繫。我只是以《紅樓夢》的文本為依託，就《紅樓夢》里所描寫的賈府的那些事情，談談我的看法。

《紅樓夢》里有一副對聯，叫做「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有的人很討厭這兩句話，認為這是「世俗」的象徵。討厭這兩句話的人，可能是思維模式的問題。「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其實是指一種真誠、純潔的心境，並不是你死我活的關係。如果說一個人「世事洞明」「人情練達」了，就斷定他是一個虛偽的壞人，這是偏頗的。

研究《紅樓夢》的著述很多，但講來講去，它有一個根本的政治主題，就是探討興亡盛衰的規律。中國的讀書人之所以對它感興趣，是由中國的歷史所造成的。在中國的歷史中，所有朝代都經過由盛而衰、由興而亡的過程，而且都非常的戲劇化。比如說秦朝，當年秦始皇何等的威風，千古一帝，成就了何等的功業，秦二世卻那麼沒用，秦朝傳到第二代就完蛋了。

興亡盛衰的規律是有跡可循的，有時這種規律會反映在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中，有時則會集中在一條簡單的線索上。在《紅樓夢》里，說來好笑，這條線索是一個帶著幾分神秘的美人兒：通過一個身上集中了許多問題、懸案的秦可卿來講賈府的盛衰興亡，把興亡盛衰、人生沉浮這些東西都上升到了宿命論的高度，《紅樓夢》是以一種哲學的口吻在談論這些話題。

《紅樓夢》描寫秦可卿在臨死前託夢給王熙鳳，說，「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話……」然後說，「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秦可卿講的話已經講了興衰榮辱非人力所能保全，而是所謂「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秦可卿闡述了這樣一個觀點：任何一個家族、一個朝代、一個人，它一旦發展得太強大、太完美了，就要出事。這種觀點早在《易經》里已經有所表現，在老子的《道德經》裡邊也曾反覆地講到：「滿則溢」「盈則虧」。《紅樓夢》里自始至終縈繞著這樣一種調子。

賈府衰敗的原因

如果具體分析賈府衰敗原因的話，大致上可以從四個方面來說。第一是它的政治危機；第二是它的文化危機；第三是它的財政危機，第四是它的管理人才危機。

每個大的家族、高官派別、政治集團，都會有他們的政治資源。他們的第一政治資源就是其背景，賈府是功臣之後、名門之後，賈政的大女兒元春做了皇帝的貴妃，這就是他們所仰仗的政治背景。但這個背景並不穩定，後來元妃過世，她死的時候，皇上並沒有太過重視，死了就死了。《紅樓夢》關於元妃死的描寫並不多，元妃悄悄地死掉了，什麼原因、背景都不知道。元妃的死，實際上是對賈府政治背景的極大削弱。

在中國，一個人的德行也被認為是非常重要的政治資源。而在德行、公共形象方面，賈府可謂是一落千丈。《紅樓夢》中寫了很多關於賈府巧取豪奪，仗勢欺人的行為。賈璉的爸爸賈赦，為了奪取一把有名的扇子，最後逼得人家家破人亡。久而久之，賈府惡名漸出、積怨至多，在無形之中陷入了道德危機的漩渦。

政治資源還包括新的功績。在這方面，賈府毫無成績可言。簡單地說，賈府的政治危機，就是它只知道吃老本，而沒有立新功。這對任何政治集團、政治人物，甚至是非政治人物來說，這都是至關重要的。

賈府遭遇的文化危機，主要表現為封建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已經喪失了任何的貢獻意義。這點在兩個人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一是賈寶玉，他他非常厭煩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一套。賈寶玉上面還有一個人物也非常重要，但是作者老迴避他，不多寫他。這個人就是賈政的哥哥賈敬，是賈寶玉的大爺。

賈敬好道，他每天在那兒煉丹、靜坐，不參與任何家裡面的討論。家裡面的重大事情，他都躲在一邊，完全是一個對封建文化和封建價值喪失了感覺的一個人。他變成了一個術士。最後他很可笑，拚命地吃自己煉的仙丹，那些丹基本上就是水銀、氧化汞那一類的東西。仙丹吃多了以後肚子都硬了，整個胃全都變成了結石，最後死掉了。賈敬是作家有所迴避且不想多寫的一個角色，但是他在《紅樓夢》里作用非常大，為什麼呢？賈寶玉進入太虛幻境後，聽到一個說法，叫「箕裘頹墮，皆從敬」「造釁開端實在寧。」「箕裘頹墮」就是一種手工藝，已經破產了，意思就是任何正經的行業都沒了，這行業完蛋是從賈敬開始的。「造釁開端」，就是那些造孽的、罪惡的、腐爛的事情。是從哪兒開始的呢？是從寧國府開始的。

《紅樓夢》一上來就通過冷子興的命運反映了大多數人的命運。冷子興是一個批貨商人，很有錢。冷子興講，他們現在府上是寅吃卯糧，這說明他的財政赤字已經非常嚴重了。赤字財政是曹家沒落的主要原因。因曹雪芹的祖父輩和父輩在乾隆身上花了太多的錢，借了國庫許多錢，還不清。到後來就以此為由，抄了他們家，使他徹底滅完。所以，曹雪芹實際是借冷子興的口說出了自己家族的際遇。

在管理人才方面，賈府幾乎是無一可用。從《紅樓夢》里許許多多的描寫可以看出，除了王熙鳳和探春這兩個人外，再沒有人能管得了這個家。大部分人都是上行下效，你欺騙我，我欺騙你。

王熙鳳眼光敏銳、雷厲風行，她管理寧國府時發現了很多問題，她處罰的手段十分嚴厲。她不是說嗎？對待一個遲到者，她說：「就他也睡迷了，我也睡迷了，將來都沒有人了。本來要饒你，下次就難保了。把他拉下去打二十板子，革一個月的錢糧，明天你再遲到，打四十板子，後天再打六十板子。」通過這樣賞罰分明的措施，王熙鳳雖然得罪了一些人，但把寧國府管理的井井有條。

後來王熙鳳病重，是探春、寶釵和李紈這「三套馬車」執掌牛耳。但「三套馬車」的領導團體中起作用的只有探春。李紈充當的是助威的角色，許多事李紈很明白，但她不參與管理。寶釵更是一個明哲保身的人。探春畢竟是一個小孩子，將來還要嫁出去的，所以也很難算是一個完全的管理人才。

男人最是無用

《紅樓夢》里有一個有趣的現象：男人都沒出息。不要說是治國平天下，哪怕出一個能管管家務的人也行，但遺憾的是，連這樣的人都沒有。《紅樓夢》中的男人比女人更廢物、更無用、更糜爛、更惡劣。

我想這也有兩個原因。一個原因是男人讀了太多正統的書，他們讀得越多，就越和實際連接不上。他們腦海中那些自古以來形成的條條框框，和現實是完全脫節的。以賈政為例，賈政是最認真的，可以說各個方面他都非常認真。有人說「賈政」的意思就是假正經、虛偽透頂，我並不覺得賈政很虛偽。因為賈寶玉做了太出格的事情，賈政要打死賈寶玉，狠成那個樣子。他不但認為賈寶玉和蔣玉菡關係曖昧，在那個時代的人的眼裡，當然不會認為蔣玉菡是個戲曲演員，他認為說不定是什麼人妖。如果你養個兒子整天和人妖混在一塊兒，也會非常地憤怒。最嚴重的是，這個蔣玉菡是和賈府關係不那麼好的一個王爺家裡的「文藝奴才」。我認為這種憤怒是真誠的，以賈政的地位、身份，他不能夠容忍賈寶玉的這些做法。

另一個原因，賈府的男人在享樂、縱慾方面，在生活的糜爛方面，比女性們嚴重太多。尤其是在性放縱方面，《紅樓夢》里的那些男人，基本上一個好人也沒有，基本上都是雙性戀，既可以搞女人，也可以搞男人，都是這樣的。而《紅樓夢》里的女人在這方面的約束起碼要多一點，你看賈母的地位再高，但她不可能搞這些，玩一玩，這個不可能。所以《紅樓夢》裡面的男人尤其糜爛，尤其沒用。

這和封建社會、封建貴族、封建特權的寄生性有很大的關係。比較中國貴族跟西洋貴族不難發現，中國的貴族更加懶惰，什麼東西都要別人伺候，體力勞動減少到近於零的程度，稍微有一點錢，就開始使用別的勞動力。

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里描寫那個瓦西里公爵的爸爸老瓦西里公爵，他有一個愛好就是做木匠，他自己的家裡頭剛蓋了豪華的房子，他有一間木工車間，正常的情況下，他每天有兩個小時左右在那裡做木工頭，這個西方老爺的習慣相當普遍。美國一個很有名的劇作家阿瑟·米勒，他本身就喜歡當木匠，我到他家去過，他就告訴我，他那個桌子、椅子、板凳都是他做的。可是中國的貴族很少有這樣的心情。睡個覺的時候，還要旁邊一個丫鬟給你捶捶腿，這才是享受，以不動為享受，以寄生為享受，恨不得吃飯也讓別人喂才好。這樣一種寄生性的享受觀、寄生的特權觀，實際上是對人類的一種傷害、一種毀滅，使人的體能和智能都造成全面的萎縮，從賈府的情況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賈府的權力格局

賈府最早的兄弟倆一個是榮國公，一個是寧國公，他們都是功臣，而且都有戰功，打過仗，平過叛。到了第二代，就是賈母這一代，賈母的丈夫很早就死掉了，是第二代的榮國公。之後賈政、賈赦、賈敬這三個人也就是寧國公、榮國公的第三代。孔夫子早就說過：「君子之澤，三世而斬」，賈家的衰敗恰好符合這一點。

賈府到了賈寶玉、賈珍這一代已經完全沒有希望了，從精神上、文化上、才智上，都已經沒有繼承人了。在賈府，最高高在上的人物是賈母，賈母有一個副官、一個助手。當然副官和助手都只是一個奴才，就是鴛鴦，鴛鴦被提得很高，說她是賈母的一把鑰匙，各種問題都要靠鴛鴦來解決。鴛鴦對賈母非常忠誠，忠誠到在賈母死了以後她自己也自殺，不再活了，說「我這一輩子只是輔助賈母」。但即使如此，鴛鴦還是干過對不起賈母的事，她和王熙鳳合謀偷過賈母用的器具，來典當、來應付財政收支的緊急需要。

賈母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是賈赦，二兒子是賈政。賈母喜歡二兒子，不喜歡大兒子。所以賈赦一直是一個反對派，一直被人欺負。不過書裡邊對賈赦的描寫也不給人任何的好感，賈赦已經很老了，還整天琢磨著討個小姑娘做妾。他看中鴛鴦，要討鴛鴦，結果導致一場大風波。賈赦續弦的妻子邢夫人，書上說她是一個索性子，她的脾氣、性格很古怪，很難相處，是一個與人為惡者，是一個非常壞的人。可以說賈母不喜歡賈赦，是事出有因。賈母喜歡的是賈政，更偏愛她的孫子賈寶玉。但是賈政和賈寶玉都管不了家。管家的重責就落到了賈赦的兒媳婦王熙鳳，也就是落到了賈璉的媳婦身上。

王熙鳳具有多重身份：她是賈赦的兒媳婦；她是賈政的太太王夫人的內侄女，所以她跟王夫人這邊在某種意義上，更加親近，相反她和賈赦和邢夫人關係比較冷淡。王熙鳳精明強幹。整個《紅樓夢》里再找不著一個人智商比她高的，她有處理麻煩的能力，也有她的決斷，而且她敢出手。當然她也有弱點，就是不認字，沒有文化。她文化比較低，但是她也還可以應付。

王熙鳳還起著賈母弄臣的作用。她能夠不停地說笑話來歌頌賈母，逗賈母笑。王熙鳳一說話，賈母就笑，就高興。賈母年輕的時候，摔過一跤，額頭上磕了一小坑，有一個疤痕。王熙鳳就說為什麼你有一個小坑呢，因為您的福氣太多，需要有這麼一個地方把這些福氣存在裡邊。對賈母來說她是只猴，對於眾家人，她是虎狼，這並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

賈母、賈政、王夫人、王熙鳳、平兒、探春、寶玉等，包括襲人等丫頭的利益都是一體的，他們的利益仍然是忠於主流派的。寶玉從思想上說是非主流的，疏離主流意識形態，但又完全享受著主流派的待遇，地位、物質享受、標準、規格都是最好的。我們可以認為這是主流派的一條線。

有主流，就有非主流。賈府中的另一股勢力，是對現有的權力格局心懷不滿，伺機而動、希望變天的。首先就是賈赦和邢夫人，過年的時候，大家說笑話，賈赦就講了一個笑話，他說一個老人得了心臟病，請了針灸醫生給老人扎針。在哪裡扎呢？在腋下扎針。老人就問，你怎麼不在心上扎？醫生說，因為你的心就長在腋下。意思就是指不公正，一碗水沒端平，這實際上是在罵賈母。而賈母也毫不含糊，聽了以後就回答說，看來如果我要扎針的話大概也要這麼扎。這也是政治手段，你不是說我偏心嗎？那我就偏心，這多少透露出封建政治的無賴性、流氓性。一句話弄得賈赦訕訕而退，很尷尬。

還有一個隱患，隨時準備鬧一鬧的，就是趙姨娘和賈環。曹雪芹寫的所有人都很深刻、全面，人物寫出來都是圓的，唯獨趙姨娘和賈環是扁的。趙姨娘不管在什麼時候，她沒有說過一句得體的話，她沒有過一次得體之舉動。賈環不管什麼時候，他明明是好心，他去看望出天花的巧姐生病了，結果他把燈碰摔，把熱油燙在巧姐的臉上。他就沒有一件事做對過，做好過。（文/王蒙）

人物小傳

王蒙，祖籍河北滄州，1934年生於北京。中國當代作家、學者，著有長篇小說《青春萬歲》《活動變人形》等近百部小說，曾任文化部部長，中國作協副主席、《人民文學》主編等職。王蒙一直潛心研究《紅樓夢》，灕江出版社曾出過一套王蒙評點本的《紅樓夢》。

人物側記

在可園一邊聽粵曲一邊嘗荔枝，在嶺南美術館對著一尊雕塑停下了腳步……應邀前來為「文化周末大講壇」做講座的作家王蒙，開講前在東莞度過了難忘的一天。

儘管王蒙給自己對號入座是「寫小說的」，但所到之處，人們對他的標籤和介紹仍然是「前文化部長、全國政協常委」。王蒙畢竟與普通作家有所不同，他還有秘書隨行。

王蒙講解「《紅樓夢》中的政治」，如同說書。最後，在一個恰到好處的地方戛然而止：「探春打了王善寶家的一個嘴巴，那個嘴巴清脆的響聲，餘音繞梁，響徹了三百年！」

然後，王蒙身體往後稍微一靠，享受著聽眾嘩嘩的掌聲。他自稱這種演講是「鍛煉肺活量的有氧運動」。

其實在16年前，王蒙曾經從東莞經過，而且參觀過一個電子企業，當時東莞的名聲很高。這一次再來，看到東莞的城市面貌，王蒙對東莞的經濟發展和文化事業發展的印象非常深。「東莞是一個好地方，相見恨晚，我有幸訪問東莞，希望在將來還有機會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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