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龐培:我的第一間書房

龐培:我的第一間書房

我對水的認識



龐培:我的第一間書房


很多時候我都是下午游泳。下午和傍晚游泳,餘下的時間看書。書房分成了漂浮在不同水域三個景緻不一的島嶼。每一本書彷彿都有一道透明的水位線,有時候,島嶼中間的一座本身已經沉落到了水底,那是我十六七年前,首次單獨擁有的一間書房,位於國企時代的小區家屬樓,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筒子樓。樓道口照例空出靠牆的自行車位,堆放蜂窩煤的木箱子。在那裡,我閱讀過最早一批的薇依、沃爾科特、里爾克以及那本震撼人心,一讀再讀,朋霍費爾的《獄中書簡》。


《獄中書簡》作為書名,我想,應該是後來的編輯出版方為方便計擅自加按上去的吧。猶太格言:「死拯救死。」身陷囹圄的作者在隨時斃命的死牢裡面,寫下他那些幾乎無處投遞的書信時,大概,從未奢想過自己這些文字以後會作為一本流傳後世的出版物而再生罷。換句話說,一本書,總該有個作為辨識物的書名吧?書籍作為再普通不過的商品流通物,其世俗的外表,不外乎書名、題跋、前言、後記、頁碼、章節一類。一個納粹槍口下的死囚犯的靈魂驚悸的頁碼、題跋會在哪裡呢?我一邊想著,一邊脫下身上的汗衫,準備下水。



龐培:我的第一間書房


至今依然記得父母親先後在其中過世的那間棉紡織廠家屬院小區的房間,朝南坐北的兩室一廳。牆上淡蘋果綠的塗料。一樓後面有個院子,方便晾晒衣物,有一臨時搭建的廚房。廚房間,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燃煤形式的煤球爐彷彿一直在跟之後取而代之,九十年代樣式的煤氣灶掐氣、互相廝咬鬥毆、爭吵不休。但磚砌的院子是平和的,面積幾乎有整個兩室一廳的房子一半大。院子進門處有半人高的水池,全家都習慣了在水池上洗臉洗漱,做菜打掃。整個家庭都靠這隻高效耐用的金屬水龍頭。只要龍頭輕輕擰開,水就會隨著用水人的心意而隨意大小,肆意地下流著,「嘩嘩嘩」從不含糊。我耳畔至今能聽到我自己大熱天的拖鞋聲音,晾衣竹竿、水桶、洗衣洗菜盆的聲音。這聲音在很多年裡都被遺忘,被享用這份日常不可缺少的清水的我自己忽略了。從小生長在南方水鄉,自己生活的城市又是如此便捷地靠近長江,平常似乎總有類似水的東西在眼前晃動。什麼運河啦、輪船啦、蘆葦灘啦……,水於是幾乎成為江南人的習性的盲區。如此稀鬆平常的自然現象,有必須非要說成是一種「享用」嗎?水和泥巴,和天空、田野一樣,到了人們幾乎視而不見肉眼留不下絲毫印象的程度,直到十幾年過後,都市高速發展,我眼睜睜看著身邊的江陰舊城變成了擴展出數倍的新城屁股腳跟頭的一臉乞討神情的舊親戚,過後,我才懵懵懂懂地有點緩過神來,意識到我們身邊的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劇烈變革。簡而言之,水、泥巴、天空、田野,都跟從前不一樣了。整個面目全非的過程,只化了,只消費掉人類短暫壽命中的十幾年!直到這個時候,我居住在貸款買來的城郊配備保安、門警、汽車庫和休閑綠地的小區里,我才在書房的長久的漆黑一片中(我常常忘了在夜裡開燈),開始有點懷念起1980年代的隸屬於集體家屬區域的一隻大院里的水龍頭。鐵制、表面鍍鉻的部位已經斑駁,輕輕一擰、冰冷可口的清水就「嘩嘩」直流,水聲音歡快,在水泥池四壁激濺,彷彿一蓬夏日海邊的少女的頭髮。這時候,在後來更新面積更大更奢華的書房裡,我獨自熄燈坐著,正同一隻滿身鏽蝕的水龍頭告別。我發覺,言辭、嘴唇、喉嚨,此刻都派不上用場,惟有我沉默的心跳以及同樣沉默的身子在沙發椅上的挪動,在喃喃地說出一些無字、類似水滴般的悲傷下垂、滴落、流瀉出的孤獨的情緒,彷彿死囚目光一樣的情感、水和夜黑的天空。我在凝視當晚的窗外天空時,似乎覺出一絲《獄中書簡》作者身世的悲辛凄涼。我知道,水的第一特徵是無聲,正如魯迅先生的所謂地火和青年烈士死難的血漬。正如詩人卞之琳的獨上高樓。亦正如1948年從雁盪山(前不久剛去的旅行)中出逃的胡蘭成懷抱一部慌慌張張的《山河歲月》。水的第二特徵,亦即老子先生的「致柔」,大概就是這個詞吧?「慌慌張張」。中國古代人真會用文字!那麼,如此豐富的水的表情里,又有多少是亂世?盛世?


炮彈落下來時的水,加上浩浩蕩蕩江面上的輪船、難民船、小火輪。加上重慶到九江,到馬鞍山、南京、鎮江,等等,這些深嵌20世紀國人心靈深處的悲傷的地名,沿著六千多公里長江流域,七十多條長江支流的沿岸順流而下的一路東去的省份、地名,幾乎成了彷彿僥倖存活的難民們身上重疊起來,被機槍掃射過的傷痕——那麼,這些取自贛江、長沙、武漢、湖口、宜昌、內江、萬縣、常熟、江陰等血肉模糊的槍傷處傷口深處的一粒粒血污的子彈,究竟有沒有真正被手術之後成功取出?還是像更恐怖情形下突然成了啞彈的那種深水炸彈?


在長江下游,在江陰城外一個名叫韭菜港的渡口,我游泳時時常念想的一個詞(或一個念頭)是:深水炸彈。


我能體會水流輕輕撫摩沉入江底的昔日戰士的屍骸。那些沉默的二戰時期的潛艇在水底啞然瞪視的舷艙口,水流同樣輕撫炸彈表層的銅綠、苔蘚,一些永遠不被記住,似乎壓根兒不該來到這世上的死人名字。死難者的水和春天的水交纏而流,亦有著一樣的沁冷,一樣的智慧。從水中迸射的光芒,有時晃動整個長江的水床,晃出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色澤,絳紅、蛋青、蘋果綠、桔黃……彷彿水要從自己的顏色里分泌出沉落江底的死難者名姓。戰士的屍骸,不僅有不同黨派、民族、省籍的國人自己,有男女婦孺,也有日本列島上的戰士,有英國人和美國人……。重慶和南京。曾記否,國民政府一度搬遷到了開封,但是,二十世紀的中國,為什麼從未把首都建立在黃河上?


長江的江陰段,水深有六十多米。正如西蒙娜?薇依的從未加入基督教會而又服務於教眾。一顆苦難的心靈服膺於另一顆苦難的心。


龐培:我的第一間書房



我曾經異想天開。曾經設想過替我經常下水游泳的這一片水域寫一本書。一部專著。就像梭羅先生的《瓦爾登湖》;就像有「美國小說之父」稱譽的,我平生最愛小說家之一的麥爾維爾的27歲著作《白鯨》。說實在的,游泳時我時常能在水中讀到一頁《瓦爾登湖》,例如其中的《最美的冬天》;例如寫斧頭失手掉落湖底那一章節。或者,風起浪涌時,身邊似乎也總是有一頭文學意味的《白鯨》始終相伴隨。然而,我在終年冰涼的江水中,始終是一無所獲。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作為作家,我的命運就是兩手空空,而具體到言辭方面,就是典型的「失語」或無語癥狀。我說不出話來。也可以說我被在水中凍得說不出話來。或者說,我因快樂而極度疲憊,極度享受。游完泳後上岸,我是那種興奮到無比蒼涼的情形。我就像普通的船工,船上人,偶爾經過舢板或擱在岸邊的跳板走上岸來的船上人。我臉上甚至連偶爾來垂釣的釣魚愛好者那種專註的表情也沒有。我看上去就像異鄉人,畏手畏腳,很快走路,很快辦完事溜回船上去。可是,沿江停泊的那麼多大小貨船中,我的船又在哪裡呢?我沒有船艙,沒有貨物,沒有篙錨,但卻常年愜意地停泊,連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航行所用的一切什物、索具、知識、術語,我全不懂。燈塔、航速、水流、潮汐……全一概無知。簡單到像一張鐵錨,被「空通!」一聲扔下去,扔到江中激流里。我是我故鄉扔入水中的一張鐵錨。試問:有多少長江和運河上的船家,船上人撰寫出了他們自己的《船書》?人們一心一意過起來的那種生活,很有可能,最容易被歲月淹沒。啊,歲月的潮汐湮滅了的,又何止一座長江上游的「豐都」?或其他叫不上名字來的舊時的縣城。


某部巨著中的一頁,字跡難辨,在我游泳時劈面相遇的一排浪中閃現。我努力抬起頭閱讀,雖然,眼中所見幾乎是一部水的無字書,我卻彷彿從中讀到了令人感奮的精妙章節。江水,同樣有著跟莎士比亞、王維相彷彿的文學價值,跟後者一樣優美、空靈、睿智。古代詩歌里的漢字,大概,最終是應合了長江這樣的自然巨構的音韻生化而來的罷。例如唐代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有哪個中國人,從中讀不出長江潮水的漲落起伏呢?優美,難道不是另一種死的痛惜和莊嚴?當自然本身是一部巨著,我們又怎敢奢望我們自己短暫、無常的心智,再度投入進去呢?所謂人類的創作,真的可能僭越於自然,於宇宙星空之上嗎?



龐培:我的第一間書房


波浪沉甸甸的,其份量令我聯想起書房裡的書。想起年輕時我們經歷過的貧窮、不公、荒蕪。想起無書可讀的年代滿城狂奔。最後,大概在21歲那年,1983年,一個極其偶然的日子,我走到城外的長江邊,橫亘在眼前的這條大河,一條巨流,使我平靜下來。


於是,在水中我學會了閱讀。


在水中我重新摸索著做人、直立行走、看圖識字,擁有童年秘密的儲藏室,擁有少年成長的嗓音,興奮的身形。開拓儘可能寬闊的物理視野,累積下不可替代的聽覺和味覺經驗。黑暗的經驗。

這時候一陣輕風


吹向遠處的青山、蘆葦岸灘


江流汩汩,有時波平如鏡——


我畢生的努力都在這股輕風裡


——龐培:《一陣江風》


從此,作為世俗的人,我擁有兩部名著,兩種生活:城外一條大江,家中書房裡的書籍。


在我的居所,我有一扇開在水中的窗戶。


作者簡介



龐培:我的第一間書房



龐培,1962年冬天生。1985年發表小說,1987年發表第一首詩。做過媒體、工人、店員、雜誌社編輯。作品多樣且帶探索性。第一本散文集《低語》以強烈南方抒情的風格為自己贏得了全新文字面貌和廣大讀者;之後又有《鄉村肖像》《五種回憶》《四分之三雨水》《憂傷地下讀物》等書籍二十餘種出版。現居江陰。


轉自「花城」微信公眾號(huacheng1979),騰訊文化合作媒體,未經授權,請勿轉載。



龐培:我的第一間書房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花城 的精彩文章:

梁實秋:影響我的8本書
2016諾獎得主鮑勃·迪倫:不必多想了 這沒什麼
為什麼說村上春樹的作品具有治癒功效
我是如何成為小說家的
20部經典著作的結語

TAG:花城 |

您可能感興趣

龐培與項羽:不以成敗論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