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晚來欲雪

文史 11-23

木心?晚來欲雪

一

劉勰，司空圖，他們的菜單比菜還好吃。當今的文論家做出來的菜，比菜單還難吃。

二

農夫有一條牛，一匹馬。

某日早晨，發覺牛被偷走了，因為牛棚的門沒有鎖。

耶穌說：

「你從今以後，要將馬廄的門上鎖。」

農夫說：

「人家偷牛，與馬有什麼相干？」

三

有時，也覺得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萊爾―――那是我自己心情欠佳的緣故。

有時，又覺得沒有一行波德萊爾中我的意―――那是我心情很壞的緣故。

四

「禮」，是中國人際關係學的精髓之所在。不幸孔丘對「禮」的闡揚和實踐，在目的論與方法論上整個兒錯。

五

道德，是自然生態中最脆弱的一種平衡，破壞了，就最難恢復。

希望出現希望。

木心?晚來欲雪

六

初臨瑞士，牛奶和冰淇淋空前地好喝好吃，後來，只覺得牛奶是牛奶，冰淇淋是冰淇淋。問問最近剛到瑞士的人，答說牛奶和冰淇淋非常之好喝好吃。

愛情？

七

遺失了東西，好容易找回來，歡喜非常―――人類在所謂進步進化中能得到的福祉，就是這些。歡天喜地，終於獲得的，是本不該失去的東西。

現在大家處於多重「遺失」的狀況中，「找回」的希望極微茫，因為極少人在追索，而那些東西又不會自己走回來。

或曰：遺失的究竟是什麼呢？

連遺失了什麼也不知道，那就等於沒有遺失什麼。

那就，處在「等於沒有遺失什麼」的狀況中―――那就，這個「狀況」也將遺失。

八

普魯斯特（M.Proust）的文體，紀德（A.Gide）認為讀來如置身於極樂河中。伍爾科特（A.Woollcott）的感覺說是像躺在別人洗過的髒水中。

紀德的話，我認同。伍爾科特的話，我也認同。

九

詩人每擅散文，海涅，梵樂希，紀游論述，動輒軒軒霞舉，逸姿天縱。易安居士《金石錄後序》，敘身世，抒悲憤，無韻離騷，天鵝絕唱，而後篇引「分香賣履」一典，大失當，彼賢伉儷，何姬妾之有？

木心?晚來欲雪

十

悲傷有多種，能加以抑制的悲傷，未必稱得上悲傷。

十一

如能將「理智」迸發得宛如「熱情」那樣魅人灼人，就分不清是思想家是藝術家了―――曾在德國見過兩次（不止兩次）。

十二

梭羅啊，有便請來玩玩，我住的是五英里外才有鄰居的小木屋哪。

十三

臨風回憶往事，像是協奏曲，命運是指揮，世界是樂隊，自己是獨奏者，聽眾自始至終就此一個。

十四

忽然喊道：哈里路亞，我終於又遭人嫉妒了。

十五

自來鄙視愛情至上主義者之流，正是這種人辱沒了愛情―――奧古斯丁的《懺悔錄》，明明是愛情至上主義者的痴迷傷感，用在神的身上了。

這並不使我詫異。詫異的是別人讀此書時難道無所覺察。

木心?晚來欲雪

十六

愛情，亦三種境界耳。少年出乎好奇，青年在於審美，中年歸向求知。老之將至，義無反顧。倘若俗緣未盡，宜作愛情之形上研究，如古希臘然。

十七

寫不出情詩是日日相伴夜夜共眠的緣故―――文學家與世界切忌如此而每每如此。

十八

偉大的藝術家，並非後來偉大起來，是一起始就偉大―――尚無作品的偉大藝術家，具備作品的偉大藝術家，區別僅在於先不為世知，嗣為世盡知。

「我，但丁，美名遠揚，永為世人景仰。」

這聲音，一二八?年就響起在亞利基利的心裡，到一三一五年迫使他吐露出來。一三二一年詩人卒―――現在是一九八六年。

十九

「讀者選擇作者」「作者選擇讀者」，兩個命題並存。

看來是「讀者」在選擇「作者」，其實是「讀者」被「作者」選擇著的。

二十

……狄更斯的，有托爾斯泰讀。托爾斯泰的，有福樓拜讀。福樓拜的，有紀德讀……

有一個這樣的讀者，可以滿足，滿滿足足。

木心?晚來欲雪

二十一

一件藝術品的初稿，往往是個錯誤，往往是個恥辱……就是它，最後成為傑作―――為何必得以錯誤、恥辱始？為何藝術家自己會覺察它是錯誤、認清它是恥辱？為何二稿、三稿、四稿……相繼迭出的錯誤、恥辱都被勘正滌凈？

藝術家的神奇能耐就在於此。

（不成其為藝術家者的宿命亦在於此）

二十二

許多事，如果是杜撰的，就立刻索然無味。

越精鍊其思維其官能，便越嫌棄「虛幻」而悅取「真實」。

人，不足詮為蘆葦哩。人是薜蘿，憑其細小的灰色吸盤，暗附著「真實」。儘管那「真實」含有虛幻性，總比含有真實性的「虛幻」好。好什麼？好在尚可暫棲於該範疇中，應用並消耗思維、官能、遣度屬此一己的「時」「空」，即所謂「生命」（生命必得假借肉體，榮耀的卑污的肉體，思維和官能之所在）。

二十三

政治路、宗教路、哲學路、藝術路……我目睹不斷有人出於強烈的上進心而筆直地向下坡走去……

二十四

歐陽修誠實，「書有未曾經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他是這樣。論上句，大家都這樣。下句，自然是指概念，概念上的品性品格，具有「事無不可對人言」的高尚純潔。若說在行為上，歐陽修也做不到，做不全。隱私之必要，韜略之必要，古今同情同理。

書多未曾經我讀，事少可以對人言。

二十五

南宋詞人的頹廢，認認真真精精緻致的頹廢，確有許多愁，雙溪的舴艋舟載不動。更南的南渡之後，飽食以群居，痴而儇薄，捏造出許多愁來推銷。那許多愁呀，加在一起也裝不滿舴艋舟。

木心?晚來欲雪

二十六

如果我也膽敢揭持藝術進化論，有臉面說現代藝術超越古代藝術、福克納打敗福樓拜―――那是多麼好，多麼闊氣。

二十七

哈爾濱，星期日，上午，鐘聲大鳴，男女老少一個方向走。問：

「上哪兒啊？」

答：

「喇嘛台。」

再問另一些人。答：

「上喇嘛台哪。」

眼看各路來的男女老少走進宏偉的教堂，大概是東正教，因為哈爾濱多的是白俄羅斯亡命者，教堂是他們起造的，洋蔥頭屋頂。

信徒們都很虔敬的樣子，其中必有十分虔敬的，一輩子了，幾代了。

幾代都一輩子虔敬地在天主教堂中做禮拜，以為信的是佛、菩薩、喇嘛。

二十八

古早的藝術家，每以「天才」「謫仙」相稱，因為彼此底子厚，功力深，抱負大，目光如炬，一見稟賦卓越者，便慨然高度美譽之，顧盼樂甚。

當今的藝術家倒並非特別冷靜理智，也非格外謹慎謙遜，而是底子薄，功力淺，談不上抱負（至多是野心），目光如豆，無能辨識稟賦的高下。時時處處計算著：稱別人為「天才」「謫仙」，那麼自己呢？假如那被自己稱為「天才」「謫仙」的人，不以「天才」「謫仙」回敬，豈非大蝕老本。

古人狂放而憨厚，古時候連凡夫俗子都明白：唯有「天才」「謫仙」，方能發現別的「天才」「謫仙」。

然而當今的寂寞，倒又並非由於上述的精明者所造成，而確鑿是「天才」「謫仙」之流長長久久沒有降生了，所以不能埋怨那些特別精明者之流。試想：在沒有「天才」「謫仙」的世紀里，大家互稱起「天才」「謫仙」來，那就更不像話哩。

當今的寂寞是活該的。活該寂寞。

二十九

面對陌生的藝術品，在認知領略之前，自處於呆愕的狀態中，如蜻蜓迅振翼，藉以定在空中―――這樣的大抵是智者。

其他的人一點呆愕也沒有，其他的人對藝術品（以及別的事、人、物）反應都極其機敏：不理解即誤解―――這樣，彼所理解的少之尤少，所誤解的多之又多。這樣，就不是智者輕視愚者而是愚者輕視智者了。

三十

欣慰奚如，眼看《傳燈錄續編》正在紛紛纂制中。之外，涌動的現象大致三類許：

一票禪―――猶梨園韻事之客串，分外雅，雅到發俗。

二剽禪―――竊劫前人牙慧，大言、不慚、大言愈大。

三嫖禪―――狎弄典故，僭立公案，眾既嘩兮，寵乃取焉。

正在海內外涌動著的現象們，索性大涌大動一番，倒也值得歸而納之，寫它一部《滅燈錄》，縷紀各宗熄法，然後，如是我聞，禪已被活活弄死了。

木心?晚來欲雪

三十一

甲講了一段話

乙說：對。

乙講了一段話

甲說：對。

《對話錄》原來是這樣架構的，「對」也有，「話」也有。

三十二

苦行和祈禱，無能贖回「童貞」，唯借韜略，布陣役，出奇策，明明滅滅地巧戰惡鬥，以求保定生命，然後（假如是文學家）一個字一個字地救出自己。

那終於贖回來的，已非天然的童貞，天然的童貞是碳素，贖回來的童貞是鑽晶。

三十三

唯中年的無知者可怕。年幼無知，很可愛，來日方長，說不定將是個哲師聖雄。年老無知，也可喜，終究快要結束其如假包換的真的廢話了。

三十四

有的作家把五臟六腑提在手上的，如果將這五的六的往稿紙上一擺，便是文章，氣味陣陣散開，讀者圍了攏來―――因為真是這樣子的，只好這樣子記述，不需再加形容描寫。

三十五

凡是認定一物或一事，賦之，詠之，銘之，諷之，頌之，便逐漸自愚，卒致愚不可及。中國文學每多此類荒唐行徑。

木心?晚來欲雪

三十六

神話有時很不公道，斯芬克斯好容易構想了一個謎，給路過的人猜，後來好容易被猜著了，理應很開心，引俄狄浦斯為知己，一對好謎友。但神話卻規定：謎一破，制謎者就死掉。論家認為自有深刻的象徵意義。我想想覺得也沒什麼好想的。很乏味。另外，更乏味的是文學上的斯芬克斯，那文學上的俄狄浦斯剛到跟前，謎還沒有聽清楚，謎底倒清清楚楚聆到了。而且那文學上的斯芬克斯還認為這是一樁漂亮的公案。

（「公案」之謂，宜旁人提，後世提，如今當事者出面做廣告，成了「快餐禪」了）

三十七

讀希臘的詭辯家、訴訟演說家的遺文，只覺得聲調鏗鏘，氣宇軒昂……表陳的究竟是什麼，那就不甚了了，清楚的是古時候雅典人身體很健好，古時候愛琴海天氣很晴朗，海很藍，天海間披白袍的男人走來走去，高聲講話：

「雅典人哪……」開頭總是這樣的。

對於古希臘的散文，我安於「不甚了了」的狀態，以求歆賞他們的風氣、風度、風情、風範，這樣，我很逸樂，就像也披了白袍，在天海間走來走去：「雅典人哪。」

三十八

先前的藝術是水果鮮果，後來的藝術是果醬果凍。

三十九

每種景象，都使我支付一脈心情去與之適應，即是在外出購物的短短途中，因此也時而歡悅時而哀愁，其實都不是自己的歡悅哀愁，我單個人哪會有這許多歡悅哀愁呢。

木心?晚來欲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