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INAX董事長山賀博之專訪（三）：動畫中「氣氛」的刻畫

封面來源：《王立宇宙軍》

——您上期提到動畫成本上升得很厲害，感覺未來相當艱難啊。

山賀未來存在的可能性還是很多的。但無論將來會發生怎麼樣的變化，我覺得最無聊的其實是當前這個狀況一直持續下去。所以我們不能對現狀進行放任，而是要去尋找更加好的解決方案，需要改變能夠改變的事情還是非常多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做著的現在的工作讓我很開心，但是如果現在這個狀態一直持續下去的話我就沒勁了。面向未來，我們需要思考，去改變，去挑戰，這才有趣。

——說來庵野秀明監督說過一句日本動畫還剩五年，不少中國動畫愛好者很喜歡凡事拿這句話當梗來講。

山賀庵野在這方面實際上屬於不怎麼積極的類型。

——您是說他對於「變化」不積極？

山賀他本來是一個動畫師，所以比起追求體制本身的變化來，他更傾向於在既有的體制框架下去盡情發揮自己的能力，在有限的資源和空間內做出最好的作品。當然了，雖然他很悲觀，但是動畫界的現狀確實如他所說。我同樣也覺得這現狀不可取，我希望現狀能夠出現變化，然後我要在變化中尋求樂趣。

——那從您看來，為了讓您得到這所謂的樂趣，您最希望目前的日本動畫行業的哪一點能夠發生改變？

山賀我的希望很單純，那就是我之前反覆提到的：作品需要和質量相稱的製作預算，僅此而已。一千萬的品質那就給一千萬的預算，兩千萬的品質的作品就要投兩千萬，就這麼回事。

——您說的意思我懂，而我們雖然也大概能看出作品品質的高低，但是具體判斷用多少錢拍的就比較困難。估計您只要看一眼就能看得出花了多少錢？

山賀我是看得出的，在動畫行業有一定經驗的人基本都能看得出來。真是看一眼就知道，「什麼鬼這質量才給一千萬？要死人了好不好！」實際上自拿到作品企劃書時我們就已經開始計算，「這麼大的企劃您到底打算拿多少錢來做？換我來做我肯定至少得要兩千萬。」「不不不兩千萬不可能。」「那至少得一千五吧。」這種對話我在動畫行業不知聽過多少次了。但是作品到底貴在哪裡呢？這並不是簡單出個報價單的事兒，而是要靠經驗。其中的關鍵要素可能是作品的內容，可能是觀眾所要求的「氣氛」。

——說到氣氛問題，不知道您看沒看最近的幾部日本製作精良的動畫劇場版《你的名字。》《聲之形》和《在這個世界的角落》。有沒有可能為這些作品所描寫的氣氛做出一個排名？

山賀首先三部裡面我只看過《你的名字。》，但是我覺得你提的這個排名現狀來說是很難的，這是因為現在的動畫製作值多少錢和花了多少錢未必是一回事兒。比如說我之前也舉過例子，EVA只花了一千一百萬，但實際上那應該是一部花兩千萬才做得出來的作品。然而這就造成很多人產生誤解，都覺得EVA都能用一千一百萬拍出來，那我如果投個一千五百萬，難道不就是能拍出吊打EVA的作品？於是大家都產生了這種奇怪的錯覺理論。而且EVA還有這樣一個情況，剛開始的時候是很王道的機器人劇情：神秘的使徒襲來，為了對抗神秘使徒，少年乘上巨大機器人。就說光看表面上這劇情簡介的話，感覺有一千五百萬是足夠拍得出來的。然而這後面就玩脫了（笑），EVA變成文藝性極強哲學性極強的故事，而要拍出這種「氣氛」實際上是非常花錢的。

——氣氛花錢具體是什麼情況呢？

山賀這個可能就是做動畫的人懂，但不做動畫的人就不容易懂的點。「氣氛」要花多少錢，這個能不能體現在報價單里，其實很難。最近動畫投資人經常也會問我們這方面的事情，問我們動畫到底是哪些地方花錢？提高作品質量的哪些部分比較花錢？你要不給我講清楚我就不給你掏錢！我就和投資人說，這不可能講清楚。當然了，非要說得簡單易懂點就是張數，還有線的數量，這說法肯定沒錯。但是最花錢的是「氣氛」，「氣氛」是能夠看得出一部作品水平高低的指標。

——您說的我大概可以想像是什麼意思，但是以我的能力有點難以用語言表達出來。

山賀簡單地說「氣氛」到底是個什麼的話。比如說現在我們倆人在咖啡店裡這個聊天的場景，這個場景如果想拿到動畫里去拍，實際上是非常難拍的。首先我們兩個基本不動，聊天的內容也不存在激烈的言辭交鋒。所以把我們兩個人這個普通的聊天場景如果要灌輸到觀眾腦內，要讓觀眾沉浸到作品中來的話，實際上需要非常高的演出技巧。這綜合的演出技巧或許是體現在背景之中，或許是體現在表情的作畫，這些才是最終塑造氣氛的要素。首先得找高水平的人來畫，而台詞和畫面的搭配同樣需要在最初的腳本環節就要有所考慮，這些都是很高的要求。再舉個例子吧，比如說我們聊著聊著，突然在咖啡廳的窗外發生了事情……

——窗外路過一隻怪獸？

山賀……畫怪獸比較花錢，要不就外面開始打架吧。而這場架也不是那種寫實的打鬥，而是小朋友打架那種，OK這就不花錢了。

——您的意思是指那些需要花錢的，不容易表現，不容易畫的東西才能夠烘托氣氛。

山賀是的，我進一步舉例子。這個可能也是動畫行業之外的人很難懂的，沒參加過製作的人很容易犯的錯誤。有一種非常難畫的鏡頭，絕對不能畫的卡，那就是在一卡之內畫完從開門到進門的一連串動作。開門進人關門，這個不能隨便作畫，因為非常難，非常燒張數，而且不是高水平原畫根本不可能畫得出來。而且就算硬上給畫出來了，畫出來的也就是一個單純的開門進人的橋段而已，並沒有更多扎眼的地方。一般而言，普通動畫都怎麼解決這個橋段呢？第一個鏡頭手握門把手，第二個鏡頭給打開一條門縫的畫面一個特寫，加一個開門的門軸摩擦音效「噫——」，然後下一卡畫房間里的人的表情反應，背景音給個啪嘡一聲的關門聲。一般都是這樣的側面描寫，真正的直接描寫開門到關門的具體作畫是很少有人會去做的。另外還有坐下的動作也是一樣，拉椅子身子擠進桌椅的縫隙坐下，著同樣是絕對不能用一卡來畫的。但是吧，說絕對不能畫絕對不能畫，但是為了烘托氣氛，實際有些時候就是得必須得畫出來的。而宮崎駿動畫就是在這種地方毫不留手，所以才會花那麼多錢，一部花個三十億。

——您是說細節和日常動作能夠用來表現所謂的「氣氛」。

山賀就好像開門和坐椅子上這些動作，雖然都是充斥在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普通動作，然而要用動畫來搞的話是非常花錢的，所以這倒未必需要非得是細節。再比如說走路的場景，一般讓腳去到畫外，不畫腳和地面的接觸面。而不懂動畫的真人電影導演來畫分鏡容易出事兒就是出在這些地方（笑），一言不合就來一卡根本畫不了的。動畫畢竟有些地方是必須要糊弄的，習慣動畫的人這方面就有很多比較巧妙的手法，雖然有在省力，但最終成片看不出他在偷懶。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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