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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都是故鄉的陌生人

文:劉星元


當我們對於某件事物愈加思念的時候,往往並不一定意味著感情的加深。它其實極有可能在告誡我們,我們正在離它越來越遠。也就是說,我們其實是在失去。


譬如故鄉。

你我,都是故鄉的陌生人



面對自己的作品,莎翁也只能說,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那麼面對最熟悉的故鄉,是不是我們每個人心底浮現出的關鍵影像和詞語也各不相同呢?


作家王鼎均先生說,故鄉是祖先流浪的最後一站。這大概是他切身的體會:鼎公少年避戰亂離家,在國內跋涉六千七百公里,再渡過台灣海峽,飛越太平洋,橫跨新大陸,落在美利堅。在近七十載的時光中輾轉、流浪、漂泊,多少年他鄉作故鄉,而故鄉卻在空間的距離上越來越遠。對應他對故鄉的認知,從某種意義上,他就是自己祖先的化身。

而我卻始終認為,故鄉是一個人最初的滋養之地,是一個人遠行的支點。我們從那裡落地生根,曾像牢牢紮根在家族血脈之中的一顆釘子,固守著自己的位置,並從故鄉獲得最初的所欲和所得。

你我,都是故鄉的陌生人



在故鄉,我們領受幸福,並在幸福中反覆練習悲傷。我們經歷過親人的疼愛,也經歷過親人的離去;我們經歷過懵懵懂懂的愛情,也經歷過愛情的夭折。我們都曾是故鄉的好孩子,但也曾蛻變為故鄉的壞孩子——那麼多叛逆的我們,吆五喝六地騎著老式的單車在鄉間穿行,搗蜂窩、掏鳥巢、偷瓜果、打群架,像風攪動著村莊和原野的安靜。多年以後,我從歐洲的某部黑白老電影里看到過高度相似的橋段。從那時起,我開始堅信,故鄉並不僅僅是實物質地的故鄉,而是實物之上的故鄉。


然而,無論是鼎公還是我,對於故鄉而言,我們都是陌生人。那麼那麼熟悉的陌生人站在故鄉面前,故鄉卻再也叫不出我們的名字。

我們的姊妹已經遠嫁他鄉,我們的兄弟已經漂泊多年。當我們走在故鄉的道路上,我們不認識的人越來越多,不認識我們的人也越來越多。而在我們的記憶里翻騰的物事,卻在現實里越來越少。譬如這一生中觀賞過的最白的雲朵和最閃耀的星辰,就掛在故鄉深邃的天空中,需要藉助在大地之上高高隆起的草垛,才能與之相遇。在之後的歲月里,我們可能曾無數次在不同的地方抬起頭仰望過天空,然而這景象再未出現在我們顛沛流離的生活中。

你我,都是故鄉的陌生人



故鄉還是故鄉,只不過已不再是我們的故鄉。村莊里,原野上,那些我們不認識的孩子正在經歷著我們所經歷過的故事。他們在祖父祖母的故事裡睡熟,在高高的草垛上仰望天空。他們穿過掛滿燕子的電線,穿過鋪滿水草的河流,穿過麥田和炊煙的味道。他們的親人隨處可見,他們的夥伴招手便來。他們身體單薄,彷彿田野之上的稻草人,被風一吹就倒。但他們的內心是如此富有,富有得可以包裹住整個故鄉。回鄉之際,遇見他們,我們是膽怯的,因為我們總有「笑問客從何處來」的感慨。


兒童相見不相識。沒錯,現在的我們頂多只能算作是他們的遠房親戚,倦了累了,才偶爾過來走走。

父母尚在,老屋尚在,可故鄉已經沒有我們的位置了。從立志離開的那一刻起,我們的身份已經轉換為漂泊之客、局外之人。就像愛情,你一旦背叛了它,即使想方設法回來了,你餘下的半生都將背負著污點生活。


因為背叛,我們成為集體丟失故鄉的一代人。然而,是不是恰恰因為已經丟失,我們才在潛意識裡藉助看似毫不相干的參照物象不斷地去尋找,希望通過這種方式,抵達故鄉?


有一年在武漢,某個黃昏,我在中國最大的河流岸邊看一群人垂釣,卻不由自主地想起我心裡最小的河流——那條繞過我的故鄉的河流。我小的時候,我父親小的時候,我祖父小的時候,都曾在裡面捉魚逮蝦,也都曾扯開衣服撲進裡面,把自己當成水裡的魚蝦。

你我,都是故鄉的陌生人


那時候,陽光和風常常會透過蘆葦的縫隙,拍打著黑黝黝的脊背,有點兒癢。那時候,一到花季,細碎的野花就會沿著它,發瘋了一樣地在岸上向上跑或向下跑,連蝴蝶都趕不上。那時候,河流已經瘦小得不成樣子了,但是卻從未停止流淌。但是事實上,這只是故鄉的過去,只鐫刻在回憶里。就像我們這些背離故鄉的人,每個人在離去之時帶走了它體內的一滴水——那條河流,它其實已經在幾年前乾涸。


還有一次,在到處充斥著仿古建築的曲阜,我去拜訪中國最偉大的教育家。在氣勢恢宏的殿宇里,先賢的坐像巍峨聳立。但我腦中浮現的卻是他周遊列國的多舛人生,是他在蔡國的惶惶如喪家之犬的那一次逃離。我沿著明清走廊漫無目的地走著,涉足之處,處處可見諸如「仁者愛人」、「有教無類」、「逝者如斯」之類的漢字,那些漢字湊在一起,就像一張巨大的網,把我擒了進去。彷彿我就是他那三千弟子中的一個,即便逃離了三千年之久,還是要規規矩矩地回來,而來了,就需恭恭敬敬地拜讀下去,聆聽自上而下的教誨。

你我,都是故鄉的陌生人



彼時,不知為何,我竟想起了幼時的啟蒙之師。當年,在故鄉的村小,他手把手教我在田字格上寫下橫豎撇那,教授我那些道德文章。他走路時的步伐,他誦讀時的聲調,似乎就在眼前耳畔,又似乎遙不可及、若有若無。於混沌中,我發現,不期而至的啟蒙之師的影像,竟與三千年前的先師重合到了一起。其實,我和這名啟蒙之師的感情並不是多麼親——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還健在。更甚至,我已經連他的名字都已經忘記了。


我無意拿中國最波瀾壯闊的河流和中國最偉大的教育家,與我故鄉的那條河流、那名教師作比較。即使作比較,我也不敢大言不慚地說,我故鄉的那條河流才是最美的河流,我故鄉的教師才是最好的教師;更不敢背棄良心說,我故鄉的事物都如此渺小,如此不值一提。


我想說的是,無論我們去往何方,見過如何壯美的大河,遇見怎樣卓越的人物,我們內心深處與之產生共鳴的,往往來源於故鄉賜予我們的東西。從此到彼,即使我們背離了故鄉,它也在一直為我們牽線搭橋。也就是說,故鄉的河流,才是我們對於河流的最初認知;故鄉的教師,才是我們對於教育的終極理解。這些伴隨我們多年的故鄉之象,他們作為故鄉的一部分,被我們帶離故鄉,又時時催促著我們不忘回鄉。

你我,都是故鄉的陌生人



當年先知摩西受到上帝的感召,帶領希伯來人逃離埃及,歷經千辛萬苦返回故鄉迦南地。是不是在他們種族的集體意識里,在被他們的祖先背棄的故鄉,也存在著這樣的一條河,這樣的一個人,或者別的值得代代相承的意象呢?如果是這樣,那意象作為故鄉最顯著甚至是唯一的坐標,必然會像十字架一樣釘在他們的胸口,他們的回歸,其實是一種自我的救贖。可是回到了迦南地,就真的等同於救贖了嗎?


對於一個貫會紙上談兵的人而言,《聖經》里記載著的這個故事,它的魅力,總是會大於故事本身。《聖經》還在,摩西和希伯來人的故事還將繼續流傳,但歷史已經模糊,信仰卻永遠長存。


海德格爾說,詩人的天職就是還鄉,還鄉使故土成為親近本源之處。而對於我們這些集體丟失了最原始的故鄉的人而言,即便回去,那也大概只能算是紙上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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