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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陳子昂、無名氏、李白、杜甫

本文摘自《尋人不遇:對中國古代詩人的朝聖之旅》,(美)比爾波特 著,趙曉芳 譯,四川文藝出版社,2016年9月


凌晨5點半,太陽還未升起,我從北京友誼賓館退了房。這家環境優美的花園酒店,曾經是一個「又紅又專」的地方。20世紀五六十年代,它專門用來招待社會主義國家和第三世界的「外國專家」。現在,我這個「美帝分子」也冒充一把「又紅又專」,在北京這個高消費的城市裡享受著免費食宿。接待我的,是我的中國出版人,他曾經是中國教育部某個部門的領導。


一到街上,我就尋找最近的地鐵站。僅兩分鐘,北京的「秋老虎」就讓我大汗淋漓。猛然看見一輛計程車停在馬路邊,我趕緊拉開門放下包,人也坐了進去,告訴司機去北京南站。北京南站是發往南方的高鐵始發站。我要坐的首班車,發車時間是早上7點。我估摸著從友誼賓館到北京南站得一個多小時,然而一上三環,司機就把時速飆到一百公里以上,在朦朧的晨曦中頗有夢幻感。

透過車窗,我遠遠地望見始建於公元1083年的天寧寺塔。這是北京最古老的建築之一。在天寧寺塔以北幾百米的地方,也就是現在白雲觀的所在地,應該還有另一座塔——幽州台,這才是我要尋找的,可惜它已經消失了一千年。幽州是北京的古稱。公元696年的某一天,唐朝詩人陳子昂登上幽州台,向城南遠眺,寫下了著名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尋陳子昂、無名氏、李白、杜甫


最早詮釋《詩經》的《毛詩序》提出了「在心為志,發言為詩」的觀點。儘管不是所有詩人都言為心聲,然而中國人是幸運的,他們擁有許許多多像陳子昂這樣的偉大詩人。他們與我這個「老外」一起分享著這些偉大詩人的心靈,我對此心存感激。為此,我決定用三十天的時間,去拜謁這些偉大的中國詩人的故園和陵寢。今天,正是這次三十天旅程的第一天。


告別天寧寺塔和陳子昂的詩才幾分鐘,計程車便駛進了北京南站。一看錶,竟然提前了一小時。北京南站很大,整體外觀有點像機場航站樓,不同的是外面沒有免費行李車。


我在廣告牌似的電子時刻表上查到自己所乘車次的候車室,在一排排金屬座椅當中找了個座位坐下。天氣很熱,要是空調突然壞了,我估摸候車大廳的溫度會突破38℃。


在北京的日子真可謂「馬不停蹄」,各種活動、見面會一個接著一個。就在昨晚,我還參加了一家房地產公司贊助的中國隱士文化研討會,直到晚上10點才回房間洗的衣服,現在還沒幹透,穿在身上濕漉漉的。誰讓我想賣書呢,畢竟作者直銷比走書店渠道更划算。正所謂「有所得必有所失」,我不能事事挑剔,濕衣服只是個小小的遺憾,何況這麼熱的天,它還能讓我感到涼快呢!不過,這也從側面反映了我寫的這些有關中國的書,中國人比美國人更感興趣。

開始檢票了,我隨人流乘電梯下到站台。十二列潔凈的乳白色高鐵在晨曦中閃閃發亮,隨時準備奔赴這個東方大國的南方。我要坐的這趟車共有十六節車廂,終點站是一千三百公里以外的上海。如果列車不晚點,行程是五個半小時。我冒著汗上了車,坐在司機後面的位置上。這個位置是我特意請出版人幫我訂的,因為我在網上見過一張帶密封玻璃的駕駛艙照片,我想如果坐在司機後面,也許可以掠過他的肩膀看到向後疾馳的鐵軌。沒想到,乘務員把包廂最前面的其他五個座位全佔了,把我夾在中間,頗不自在。更令人失望的是,隔離駕駛艙的不是普通的透明玻璃,而是毛玻璃。顯然,火車的時速高達三百五十公里,司機對有人掠過他的肩膀朝外看會感覺不爽。後來我才知道,司機的操作台上有個按鈕,可以控制毛玻璃和透明玻璃互相切換,具體的工作原理就不得而知了。


剛一坐好,乘務員過來了,問我要不要來杯咖啡。她沒有提供「茶」這個選項,我想大概因為我是個「老外」。既然如此,那就客隨主便吧。幾分鐘後,咖啡來了,還有一堆免費的小零食——山楂片、口香糖、速溶阿膠顆粒等。口香糖大概是為了遮蓋阿膠的氣味吧。


火車一出站,司機立馬提速。五分鐘後,電子顯示牌上的時速已超過三百公里,北京城被遠遠地甩在了後面。車窗外霧蒙蒙一片,能見度只有幾百米。不到兩個小時,火車就到了曲阜,要知道這裡離北京可有五百公里啊!從曲阜一下車,我頓時覺得穿越到了公元前500年。和我一起玩穿越的,還有另外三個人。剩下的人,就繼續乘車奔赴21世紀的上海或別的什麼地方去了。到了出站口,我的朋友埃里克·魯已經等候在那裡了。


埃里克在中國幹了三十年旅遊業,和我的另一個朋友安迪·弗格森一起組織過到中國的禪修旅遊。這並不是他們的主業,卻也比單純組織去看兵馬俑或游長城掙得多。埃里克的家就在濟南附近,他今天將有一天的時間,帶我參觀孔子的故鄉。


會合以後,我們立即驅車向東南進發,那裡是孔子的出生地——尼山。尼山距火車站不遠,僅三十公里的路程,而且路也好走。鄉村的空氣與北京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尤其是沂河岸邊,空氣清新得讓人永生難忘。農民把松樹枝鋪在馬路上,讓過往車輛把上面的松果輾壓下來。雖然車流量不大,不過對他們來說足夠了。農民把這些松果收集起來,然後賣給提煉精油的廠家。因此整條馬路芳香四溢,令人神清氣爽。

走了一段松枝路,我們就到達尼山腳下了。我在售票口買了一張成人票,埃里克有導遊證,他可以免票。我倆沒按常規遊覽路線從入口進去,而是從出口進去的。因為那裡是孔子出生不久便被母親遺棄的地方,我想先睹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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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手頭的旅遊冊上說,孔子的被遺棄可能與他的相貌有關。他那寬大而突出的額頭,給人印象極深,或許還有史書未記載的迥異於常人的其他生理特徵。另一種說法是,他是因為出身問題而被遺棄。孔子出生時,母親才二十多歲,而父親已經六十多歲了,而且他是由父母野合而生。我不明白為什麼他的父母要野合,也許這隱喻著某種不正常或傷風敗俗吧。當然,孔子被遺棄的故事,本身就疑點重重;同樣的事情,還發生在周王朝的先祖后稷身上。

不管怎麼說,孔子最後沒有死,他活下來了。一隻雌虎和一隻雄鷹收養了他。我們走進一個岩壁不斷滲水的洞穴,彎著腰,踩著人們墊在地上的石塊,一直走到深處。裡面有一塊很大很平整的石頭,我想,這也許就是孔子當年的嬰兒床吧。


看完該看的東西,我們退出來,沿著一條石徑拾級而上。這裡不像是山,更像是一個土丘。我突然明白為什麼孔子的名字叫「孔丘」了。走到半道,石徑變成了長滿青苔的土路。我們的頭頂是千年雪松的濃蔭,小徑的盡頭是尼山書院。據說孔子曾在這裡講學,但我表示懷疑:這裡離曲阜很遠,夏天來這裡避暑隱居還差不多,至於講學嘛,你信嗎?


看那些講堂里桌椅板凳的模樣,與其說是孔聖人的弟子用的,不如說是給鄉村私塾的蒙童用的。這裡的林林總總,似乎總想提醒來訪者,孔老夫子以前在這裡正襟危坐,就像《論語》記載的那樣朗聲吟道:「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那麼問題來了,孔老夫子教授的課都有哪些呢?可以肯定有禮教和樂教,這是他最喜歡的科目,當然還包括詩教。


出了書院,我們沿著主路下山,向公園入口而去。其間,我們在兩處雜草叢生的廟宇稍作逗留:一處是啟聖王殿,奉祀孔子父親的;一處是毓聖侯祠,奉祀山神的。在古松蔥蘢的毓聖侯祠,有一通《元修尼山孔廟記碑》,刻於元惠宗至正二年(1342年)。


在下山的途中,我們在觀川亭逗留了一會兒。這裡就是孔夫子感嘆生命流逝的地方。面對沂河水鎮日站立,他給了生命一個精巧的隱喻:「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篇》)這時我想到了哲學家赫拉克利特,他也是臨流而立,看著河水在森林中出現又消失。面對如此奇人奇景,我聳了聳肩:是的,我只有朝聖的份兒。


回到曲阜後,我又想起孔子的慨嘆。是的,人生就像一條河,此一時,彼一時。企圖尋找生命的全部意義,是不現實的執妄。赫拉克利特也說「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我們逝去的是什麼,留下的又是什麼?我的思緒如沂河之水,滾滾而來,湯湯不竭……


穿過老城後,開始向西走舞雩壇路。沂河流到這裡,形成了南部的護城河。過了一個街區,我們停下來參觀舞雩台(又稱舞雩壇)。舞雩壇路即由此得名。《論語》記載,有一天孔子問弟子們,他們最大的理想是什麼。有的說要治國安邦,有的說要強國富民,還有的說要執事宗廟,而曾晳卻說:「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暮春時節,穿上春天的衣服,與五六位成人、六七個童子到沂河沐浴,到雩台吹風,然後一路詠唱而歸。)孔子對弟子們感嘆道:曾晳同學想的跟我一樣啊。


中國人在暮春的三月三進行沐浴,這是一個古老的儀式。今天它已演變成清明節,主要是祭掃先人的陵墓,在中國的老外把它稱作「掃墓日」。漢語的「清明」二字,即是「掃除」「清潔」之意。我們來到舞雩台,這裡曾是孔子、曾晳等人的舞蹈詠唱之所,而如今只是一個被植被覆蓋的十米高的土墩。我本想找一條爬上土墩的路,卻發現土墩都被石欄杆圍了起來,裡面種著密匝的雪松。我繞著土墩轉了一圈,沒發現一個入口。毫無疑問:誰都可以在舞雩台上舞蹈、在附近的沂河沐浴的時代早已經遠去了。沂河在流逝,時代在變遷啊。


然後我們奔向下一個目標——周公廟,它位於曲阜城東北。曲阜曾經是東周時期魯國的都城,是周公的分封地。周王朝在公元前1050年建立。孔子是周公的粉絲,崇敬周公,效法周公的禮樂,認為禮樂教化會使公室的風氣好轉。與周公有關的兩本書——《詩經》《易經》,都有孔子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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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觀周公廟成了我們的順路之舉,本不在行程安排之內。來到周公廟,我和埃里克是這裡僅有的兩位參觀者。穿過大殿,映入眼帘的是十多株古松和一些石碑。石碑上滿是銘文,其中包括一篇《金人銘》,文辭據說出自公元前2600年的黃帝之手,是老子《道德經》的思想源頭。周公廟的大部分銘文已經磨蝕得模糊不清了,只能依稀認得前面的「言多必失,行多必悔」等一些殘章。因為銘文上能認出的字不多,我們走個過場,然後進了空蕩蕩的大殿。


在大殿門口,我們停下來審視另一座記載周公廟歷史的石碑。此碑已碎,僅留下後半部分。我們閑逛的時候,一隻奇特的鳥一直跟著我們,它的樣子,我沒在任何中國鳥類圖書中見過。還有十來只麻雀,貌似也對我們進入它們的領地表示好奇。


這地方如此冷清,倒提醒了我們,可能大伙兒都在吃午飯。一看錶,確實到飯點了。於是我們便驅車穿過古北門,就近找了一個食宿兩用的飯店。在那兒,我們依然是唯一的顧客。顯然,這裡因為可看的東西少,遊客也少。埃里克點了滿滿一桌菜,囊括了當地的眾多特色小吃,如熏豆腐、麻醬拌豆角、煎餅卷大蔥等,還有冰啤,足夠四五個人吃了。中國人吃飯不喜歡「光碟」,覺得尷尬,我無所謂,胃口好,總是一掃而光。


吃完飯我們就開拔,驅車向北去孔林。孔林是孔子後裔及其孔姓同宗的陵園。在曲阜,自稱是孔子後裔的高達三萬人,這聽起來挺奇特,卻是真的。前方出現一處路障,再過去就是孔林了。埃里克在車裡等著,我打了輛三輪車,穿過路障,在大門口買了門票,進到孔林古老的牌坊。我以前來過這裡,這次重遊發現路邊原來賣小紀念品的攤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長溜準備拉客的電瓶車。我沒搭理電瓶車,又穿過兩道拱門和一座小石橋。小石橋名叫洙水橋,其實它下面的河道已經乾涸了。為防洪澇,洙水已經改道。洙水橋的北面是一座廟,供奉著孔子木主,叫享殿。過了享殿,就是通往孔子墓的甬道了。


孔聖人的陵墓非常簡單,就是一座長滿草的土丘,兩通石碑。後面那通較小,貌似年代較久遠,上面用篆書刻著「宣聖墓」三個字;前面那通大的,則用篆書刻著「大成至聖文宣王」七個字。孔子之所以謚號一個「宣」字,是因為從兩千年前的漢朝開始,孔門儒學一直被奉為帝王治國的正統學說;「宣」有「宣講、傳揚」之意,符合孔子「萬世師表」的身份。


我一直在等,等到別的遊客都離開了,我一個人走上前去,極其虔敬地倒了兩杯酒。雖然中國古代沒有威士忌,但這種甜玉米釀造的酒,我想孔子是不會拒絕的。再說了,《論語》記載孔子很能喝,他曾說過:「美哉!惟酒無量,不及亂。」對於飲酒,我與孔子持同樣的觀點。一杯酒對我們彼此都是小意思,況且也符合他的聖言。我把祭祀他的那杯澆在石碑和墓冢上,幹了自己這杯,然後回到埃里克的汽車裡。


接下來我們還要拜謁洙泗書院,它在洙水和泗水之間,故此得名。相傳這裡是孔子刪選《詩經》的地方。為期三十天的中國古代詩人尋蹤朝聖之旅,我之所以選擇曲阜作為第一站,就是因為洙泗書院。不巧前面正在修路,我們停車向收割玉米的農民問路,他們說從後面步行繞過一條土路就能到。等我們繞到書院時,大門緊閉,門從裡面閂上了。在曲阜還是頭一回遇到這種情況,我幾乎要崩潰。這個地方對我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詩經》是中國詩歌的源頭。我估摸著可能是因道路施工沒遊客來,所以這裡的工作人員就放假了。出於習慣,我很無奈地拍了拍門。沒想到這一拍,驚醒了沉睡的詩神——原來,看門人正在裡面打盹兒呢。


巨大的木門吱呀呀地打開,埃里克和我再次驚呆:這裡太冷清了!除了看門人,只能看到幾隻野鳥和一群覓食的雞。兩座大殿空蕩蕩的。殿外石碑上的文字也被風吹雨蝕,斑駁難辨。就在這時,我在側殿里發現了一位年輕的女士,便走過去問她在這裡做什麼。也許是我這個外國遊客的中國話聽起來怪怪的,她先是怔了一下,然後回答說她被派來協助把這裡改造成演講廳。接著她向我講解,前殿始建於明朝,正是孔子當年講學的原址;她現在工作的偏殿,則是原來孔子編選《詩經》和起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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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千多年來,經孔子之手刪選的「詩三百」,反覆被中國人吟誦著,徵引著,代代不息。近年來,有學者開始質疑數百年來對《詩經》的傳統解讀,並試圖把詩歌從道德和義理的詮釋中解放出來。頗具反諷意味的是:這些質疑,大部分孔子本人就曾提出過。近年來發現了一批約公元前300年的戰國竹簡,其中有一部分涉及孔子講授《詩經》的內容,學界稱其為《孔子詩論》。遺憾的是,這批竹簡目前並不完整。它們最早存於湖北郭店鎮的一座楚墓,後被盜墓賊盜出,賣到文物黑市上。我們目前看到的這部分,是一位香港愛國古董商贖買回來的,現收藏於上海博物館。儘管這些竹簡可能還存在錯簡的問題,但它們足以讓學者們相信,我們現在對《詩經》很多篇章的解讀,已經不合《詩經》的原意了,或者至少說明,孔子是怎樣解讀《詩經》的。那麼,作為史上最早的教師,孔子是如何講解《詩經》的呢?


就算回歸《詩經》原意,剝離掉後世附加的那些微言大義,也絲毫不影響《詩經》的藝術價值。柯·馬丁教授曾經對這本書做出樣的評價:「它是中國詩歌的活化石,最初我們做選本的時候,遠遠沒有料到它具有如此不可超越的歷史價值。它不僅是一部上古時期的詩歌總集,而且是研究後世文獻的一條路徑。僅憑這點,就值得學好漢語。」


事實確實如此。《詩經》里的詩,與一千多年後中國詩歌黃金時代的唐詩相比,其形式要質樸得多。但它們仍然是詩,這就是我今天來到這裡頂禮《詩經》的原因。儘管《詩經》里有大量篇章古拙得乏味,但像《衡門》這樣的作品,也有數十篇之多。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飢。


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取妻,必齊之姜。


豈其食魚,必河之鯉。豈其取妻,必宋之子。


不需要微言大義似的借題發揮,這首詩的主旨就是提醒讀者們:自足是一種美德。對世人來說,這種提醒多多益善。修身和道德教化,是中國古詩的一個重要功能。和其他民族的詩歌一樣,《詩經》里自然也有愛情詩,如《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皆臧。


必須承認,這些詩雖然樸拙,也比我表達類似情感時偶爾寫的東西強太多了。它們做了詩歌該做的事:發出心靈的聲音。


無論是否聲稱理解了《詩經》的原意,我們都不會低估它在中國文明史程中所起的作用。雖然有的詩我們不解其意,也不明白孔子選詩的依據,但他確實讓詩歌在中國享有重要地位。這種地位在西方從未有過,而且可能永遠也不會有。孔子把言志抒情的詩變成了中國文化的一個基本要素。從此以後,一個不會作詩的人是無法在朝廷做官的。詩成了出仕的門檻之一。正因為有了孔子,才催生了寫詩的李白和杜甫。而且,李、杜二位為了表達對孔子的敬意,同時來到了曲阜,這是中國歷史上兩位最偉大的詩人的又一次歷史性會面。


我和埃里克非常感謝這位年輕的女士,她為我們指出了中國詩歌史的發祥地,或者至少是中國詩歌文獻史的發祥地。


我們把車開回高速路,然後向北穿過泗水。這條路是新修的,車跑起來很暢快。十分鐘後,就看見了寫有「石門山國家森林公園」的路標,這是我今天的最後一站。


過了幾分鐘,又是一個指示牌,指向一個龐大的在建樓盤,它是遠東職業技術學院的新校區。中國遍地是雨後春筍般的民營大學。中國的新經濟力量,除了農民和工人,還需要技術人才,光靠公立大學來培養是不夠的。不過,在這裡見到這樣一所民營大學,還是頗值得玩味的,因為這裡是孔子的故鄉曲阜。孔老夫子可是中國公共教育事業的創始人,在他之前,只有貴族家庭的私人教師。為了表達對孔子的敬意,中國準備把他的誕生日(公曆9月28日)定為教師節。


又過了幾分鐘,汽車駛進石門山公園停車場。我買了打折門票,埃里克亮出了他的導遊證。我們沿著一條石磴小徑往上走。蟬在鳴,鵲在叫,鴿子在嘀嚦,環顧四周,這次又只有我們兩個人。今天是周三,大家或在上學,或在上班。


通向山頂的小路旁有一條溪流,空氣極其清爽。在快到一座佛寺山門的地方,我們向左走上了另一條小路,然後再一次左拐,又走了十分鐘,就到了我們的目的地。這裡沒有路標,好在我以前來過。小路的盡頭是一座亭子,立在一塊突出的巨石上。巨石經過風化,表面呈波紋狀,波紋間是一個個小小的凹池。因此古代這裡被稱作「池台」,如今稱「含珠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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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視野闊大,亭台浮於「岩浪」之上,俯瞰山谷,石門山南嶺逶迤如一幅屏風畫。據傳這裡還是孔子編《易經》的地方。他踵事伏羲和周公,把《易經》變成了永恆變化的人生之河的精神指南。孔子自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由此成為中國第一位偉大的編輯。


我之所以選擇來石門山的北嶺而非南嶺,是因為這裡曾是中國兩位偉大詩人舉杯夜話的地方。在亭子里的石桌上,我擺上三個小杯子。它們在孔子墓前就已經用過了,是上周我從北京報國寺的一個跳蚤市場買的。用這些祭祖的杯子來向中國古代詩人獻酒,最合適不過了。要說中國詩人的共同愛好,則非酒莫屬。想到這點,我取出一個昨晚就灌滿了威士忌的小銀瓶。我從美國帶來兩瓶威士忌:一瓶十八年的威利特,一瓶2011年出產的喬治·斯塔格,這兩瓶酒花光了古根海姆基金會對我此次中國之行的最後一筆贊助費。我決定先開那瓶斯塔格。毫無疑問,這種71.3度的烈酒,會讓我在中國詩歌的天堂里找到朋友。我滿上三杯酒,一杯敬李白,一杯敬杜甫,一杯給我自己,因為埃里克要開車,這廝只能聞聞酒香了。


不難想像,從紅日東升到夕陽西下,再到明月當空,李、杜二人在這裡從白晝痛飲到深夜,最後雙雙醉倒,大被同眠。那是公元745年,節令和現在差不多,也是夏秋之交。這是李、杜的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會面。為了紀念這次巧遇,李白寫了一首《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


醉別復幾日,登臨遍池台。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泗水就是我們來時經過的那條河,它流經洙泗書院的北面,過去也曾流經孔林。徂徠是附近的一座山,在東北方向,位於石門山和泰山之間,而泰山是中國最神聖的一座山。我估摸著,這威士忌將能讓我們慢慢享受眼前的這段美好時光。眼見得幾片白雲飄遠了,我杯子里的酒也幹了,然後把敬獻給李、杜二人的酒,倒在岩石上的小凹池裡,我再把殘酒啜干。暮色漸濃,收了杯子,我們從後山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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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一生給李白寫過十首詩。石門相會兩年後,他寫了一首《春日憶李白》: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也許,他們來世還能再度重逢。我們回到高速路,再度驅車北上。幾分鐘後,掉頭向東,埃里克想走泰山東面的公路帶我去濟南。半道上,我們經過徂徠山。在李白的詩中,徂徠山披滿落日的餘暉,更勝黎明之美。


經過一整天漫長的奔波,我在車上打起了瞌睡。兩個小時後,埃里克把我拉到賓館。本想請他在趵突泉公園對面的賓館幫我訂一間房,以便第二天上午去看泉水。結果賓館人員告訴他不接待外國人。因此埃里克幫我在莫泰168酒店訂了一間房,房間環境很差,不過這不重要,我已經精疲力竭,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更不用說洗衣服了。


一上床,我就想:搞定一天,還剩二十九天。這是我自己給自己設定的參數,這樣的參數會讓我儘可能把寫作置於首位。以前我除了寫信,別的什麼都不寫。後來去英文電台工作就不一樣了,先在中國台灣,後在中國香港,正是在香港的工作讓我有了徹底的改變。我被安排去中國內地旅行,一去很長時間,返回香港後,要把旅行日記改寫成每期兩分鐘的電台節目。我的首次中國之行,從黃河的入海口一直走到了它的源頭,回去後據此做了兩百來期的電台節目。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些節目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我被要求繼續做下去。我只好走絲綢之路,訪彩雲之南,拜謁我所能想到的任何古迹,然後寫作和錄製成系列電台節目。就這樣不間斷地行走著、寫作著,六周人在旅途,然後十二周人在香港,如此周而復始。我由此學會了寫作。必須承認,這工作太累人了,我不向任何人推薦我的旅行路線和寫作方式。幸好,這將是我的最後一本書了,還有最後二十九天,旅程即告結束,曙光在前,勝利在望。


作品簡介



尋陳子昂、無名氏、李白、杜甫


《尋人不遇:對中國古代詩人的朝聖之旅》,(美)比爾波特 著,趙曉芳 譯,四川文藝出版社,2016.9



從2012年開始,比爾·波特開始了全新的旅程——尋訪36位他所欽佩的中國古代詩人故址。一路上,69歲的比爾沿著黃河、長江,尋訪36位古代詩人的足跡。為此,他從孔子的故鄉曲阜出發,到濟南(李清照),往西安(白居易),經成都(杜甫、賈島),赴湖北(孟浩然)、湖南(屈原),並一路走到南方,陶醉於陶淵明、謝靈運的山水之中,最後到達浙江天台山詩僧寒山隱居之地。他帶著「美國最好的酒」——用玉米釀製的波旁威士忌,向每一位詩人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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