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小風景——林文月速寫的人物

我最喜歡書中那篇寫布拉格查理大學中文系主任的〈L〉。我也喜歡寫京都黃昏之戀的〈A〉。我還喜歡越破時空跟明治時代女作家樋口一葉的東京約會。寫郭豫倫先生家庭訪問護士的〈J〉在報上發表的時候我一讀再讀，黯然以傷逝的千字小品遙寄一份遲到的牽念。寫Hans Frankel的〈F〉我期待的是多畫幾筆F太太書法家張充和的速寫，讀畢全篇儘管看不到吹花小徑也聞不到簾內硯香，傅家宅院白色大門外那一園秋陽里的綠意總算是一闋清輝的消息，釋人遠念。〈A.L.〉兩三個月前我在中國大陸的《萬象》雜誌上讀了，那是去過《Under the Tuscan Sun》里的Tuscany之後寫的弗洛倫斯老店小令，筆調醇香猶如她們母女在歐拉妃旅館小陽台上夜啜的紅酒，時而呈現歷史的倒影，時而盪起品味的漣漪。

結集新出的這本《人物速寫》展示的是陌生的林文月也是舊識的林文月。陌生，說的是我第一次讀到她拋開矜嚴的思維欵步走進別人的世界況；舊識，說的是我在她筆下勇敢的新世界況依然隨處看得到她炙熱之餘的矜持、放逸之餘的拘執。不是說林先生沒有寫過人物：林先生那麼多的專著和文集和翻譯都離不開人，遙遠的古人和眼前的今人；我沒有想到的是這本新書況篇篇以英文字母為題目的九篇速寫寫的是她交往的特殊人物，一經彙集在《So Green》的潑彩封面之內，雨後人生清淡的信息瞬間竟都凝成深情的翠微了。

林文月終於這樣挑戰她筆下的人物也挑戰她筆下的自己。那些人物落筆之初只見忽明忽喑的線條，再經淡彩一一渲染，染出的卻是她的內蘊氣質投射到別人身上的光和影，難怪書中描畫的兩位男性人物遠遠比不上書中的女性人物投緣：醫治父親的C大夫感人而不動人；靜靜坐在客廳況的F教授可敬而不可親；等到筆鋒輕輕點染六月布拉格的腰間繫上的那條飄著絲穗的三角巾，林先生的文思這才綻放出繽紛的碎花，迎著春陽一下子熙暖起來、亮麗起來！

偏愛這篇沒有悲歡沒有離合的〈L〉，我偏愛的其實是通篇的空靈撐起了萬頃的信念：兩位獻身學術獻身教育的學人敲擊著古老學府況失修的開關，心心念念的只是「燈亮了就好了」！那肯定比不上那篇〈A〉的厚實和沉鬱，也比不上那篇約會樋口一葉的詭異和妥貼，更不像那篇〈A.L.〉那樣洋溢著古典情懷的現代意識，可是，〈L〉流露的終歸是最at home、最逍遙的林文月。

學術的訓練與素養無意間常常約束林先生在文字面前不敢過份逍遙。她很禮貌的容忍A一段接一段去敘述她的情海波瀾；她很禮貌的容忍G一段接一段去□述她的家園風雲；即使是跟樋口一葉的想像的約會況，林先生也縱容對方並勉強自己一段接一段去闡釋一些關鍵的考量：在人生際遇和文學課題的感悟過程中，林先生給人的印象是她情願做「誠懇的傾聽者」。那是比較老派的應對禮數，我讀了雖然別有一番會心的歡愉，我惦記的卻依然是在小陽台上逍遙品紅的林文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