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立明：卡斯特羅最好是死在那個烽火歲月中

文 | 馬立明

▍一

白髮蒼蒼的菲德爾·卡斯特羅，已經失去平衡，身體前傾，腿部明顯無力，但離倒下還有半秒時間。全場觀眾都已經起立，人人瞪大了眼睛，他身後一位男士更是飛奔而來，試圖接住他——但是時間啊，無法停止，菲德爾·卡斯特羅還是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的膝蓋、大腿、手臂都受了傷。

這一幕發生在2004年10月20日，在古巴中部城市聖克拉拉的藝術學院，卡斯特羅結束了一次演講，走下台階時，腿一軟，於是便有了前文的一幕。電視鏡頭記錄了卡斯特羅整個跌倒的過程，以及在場古巴人焦慮而痛苦的表情。

卡斯特羅摔倒一幕

那時，我在香港電視中看到這則新聞，非常心酸。曾經無比驕傲、無比強硬的卡斯特羅，明顯已經老了，眼中儘是凄涼與落寞。此外，那位香港女主播在講述這則新聞時面帶微笑，有點幸災樂禍的姿態，進一步讓我傷感。以前，他是青年眼中的反抗英雄，被讚譽與鮮花所包圍；但到了新的世紀，左翼運動遭遇低潮，國際社會對他的評價急轉直下，他被視作暴君、獨裁者、一介武夫……對他不懷好意的，既有他的宿敵，也有物質消費時代的新一代青年——他們都覺得這個老頭子，為何如此固執，如此搞笑……

從摔倒時開始，或許更早，卡斯特羅的時代就已經過去了。後來，他把權力讓給了弟弟勞爾·卡斯特羅，而自己身居幕後。提起他，更多的是爭議，同時伴隨著不懷好意的譏笑。這種譏笑，一直伴隨他到生命最後一刻。

▍二

我在內地長大。在少年時代，我是菲德爾·卡斯特羅的粉絲。我曾經畫過他的畫像，然後掛在書房裡。在80年代國內出版的通俗讀物中，卡斯特羅是英雄主義、革命浪漫主義的化身。在我童年讀過的一本「外國政治人物評傳」中，卡斯特羅與鐵托、納賽爾、尼赫魯、金日成、阿拉法特等一系列人物齊名，西方國家的領導人能列入其中的，只有戴高樂。美國總統無一位能列入其中。

這就是伴隨我們成長的左翼敘事。在這套話語體系中，反體制的人都是英雄。關於卡斯特羅的事迹，我們這代人都耳熟能詳。

卡斯特羅自幼胸懷大志，富有反抗精神，他出身於大莊園主家庭，卻對勞苦民眾懷有深刻的同情。他身上有濃厚的英雄主義傾向，拉美大陸上關於解放者玻利瓦爾、古巴精神領袖馬蒂的故事一直激勵著他，令他血液滾燙。最後，他終於走上了暴力革命的道路。在他19歲那年，他已經明晰了鬥爭的目標——親美的巴蒂斯塔政權。有媒體評價說，「卡斯特羅的反抗精神不是無緣由的，而是深植於內心的信念：社會正義。」

時勢造英雄，卡斯特羅之所以能成為那個時代最震撼的名字，與轟轟烈烈的古巴革命有關。在1959年古巴革命勝利之時，卡斯特羅的海報被世界各地萬千左翼青年所掛起——大鬍子、雪茄、軍裝、犀利的眼神，輕蔑的笑容，在那個價值觀真空的時代，那就是左翼運動的新圖騰。那一年，卡斯特羅33歲。

國內革命勝利了，國際間的博弈還在進行中。卡斯特羅繼續以反美姿態出現，多位美國總統，從肯尼迪、福特，到里根、老布希、柯林頓等，都遭到過卡斯特羅的謾罵。在這70年來，卡斯特羅都是一副兇悍的戰鬥姿態：以前是與巴蒂斯塔政權，後來則變成美國政府……

有人稱美國中情局曾對卡斯特羅實施了600多次的暗殺計劃，都被挫敗，這些無法證實的傳言，都進一步延續了卡斯特羅的神話。

▍三

卡斯特羅就應該死在那個英雄與革命的時代。那樣，他將如他偉大的戰友切·格瓦拉一樣，永遠憤怒，永遠熱血沸騰，永遠忠於理想。

但是，多壽則辱。隨著時光的流逝，人們記住的是他的無助，他的失敗。在他的統治下，古巴成為世界上人均收入最低的國家之一。他的偉大的社會主義試驗，讓古巴走進了歷史的幽暗胡同。古巴政府實施計劃經濟。大多數的生產工具由國家控制，並且大多數的勞動力為公家所僱傭。古巴的經濟發展水平依然較低，按照官方數據，古巴人均國民年收入為5539美元，但大多數古巴人的月收入僅為20美元左右，消費受到抑制。到2015年為止，只有不到5%的古巴人接通了互聯網。有留學生撰文指出，哈瓦那馬路上汽車不多，基本上不會堵車；很多古巴人一家幾口都擠在小房子里。

這是評價卡斯特羅時無法迴避的方面。光是執政了半個世紀這一點，就讓人足以對他反感。古巴給了他時間，讓他展現執政能力。但是幾十年過去了。如果他認識到自己沒有治國能力，不能帶領古巴人民過上更好的生活，那他應該適時退位，將權力交給更適合的人選。但他沒有。我們都知道，領導人的更替制度，是現代政治非常重要的一環。一個領導人若長期執政，必然會產生利益集團，為這個國家帶來根深蒂固的腐敗。可是，卡斯特羅又搞終身制，又搞世襲制（把執政權給了他的親弟弟），這些舉措都犯下大忌。古巴的貧困，美國的經濟封鎖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根本原因，恐怕就在卡斯特羅身上。

新聞資料圖：貧窮是古巴的社會問題

一直到暮年，卡斯特羅依然穿著那身橄欖綠。從服飾上就可以看出，他的思維一直沒有扭轉過來。「軍人治國」從來沒有成功的案例，不管是美國二戰英雄艾森豪威爾，還是阿根廷的魏地拉，他們不了解經濟規律，不知道如何爭取民眾的支持，也不知道如何應對不同的政見。一味的「鐵腕」，只會讓國家邁入死胡同。卡斯特羅也是如此，他的失敗已是定數。上個世紀末，中國、越南等社會主義國家敏銳地意識到了時代的變化，適時搞市場經濟，搭上了全球化的列車，但卡斯特羅依然抱殘守缺，越發被時代拋棄。就連參加過玻利維亞內戰的法國著名學者雷吉斯·德布雷也說：「卡斯特羅是一位傳播者，一個非常有教養、精緻和熱情的人……不幸的是，隨著時光的流逝，他似乎失去了和現實的聯繫。」

我相信他始終抱有社會公正的理念；但不得不承認，他也成為了不少古巴人的夢魘。上個世紀60年代，古巴出現了幾次大規模的偷渡潮。數十萬古巴人冒著生命危險穿越加勒比海偷渡到美國。原來美國的邁阿密只是一個小漁村，因古巴難民的聚集，而變成一個大城市。可見，這是對偉大社會實踐的諷刺——如果一個政權逼迫人們冒死逃離的，必然是個可恥的政權。

對了，順便一提，就在昨天，邁阿密的流亡古巴人開始狂歡，慶祝卡斯特羅去世。他們揮著國旗、放著煙火，高呼「自由古巴」。

卡斯特羅一直是反美的姿態。作為一個三流小國，反抗世界第一強國，無疑符合英雄主義敘事。但是，也有人指出，這種「勇敢」只是一種表演，為他實現了利益最大化。他因為這種表演，可以保證自己在古巴的執政地位。而古巴人民呢，並沒有因為「反美」而獲得一絲利益，相反還吃盡了苦頭。

▍四

我的朋友圈也因卡斯特羅而出現了撕裂。有人黯然神傷，有人今晚加菜。一個專門研究國際關係的學者群，乾脆就直接開撕，群主不得不出來緩和氣氛。從兩個視角分別看待卡斯特羅，能看到不同的倒影——他或是英雄，或是獨夫。

「歷史的詭計」，這是雷吉斯·德佈雷的警告。「我認為我們在成為革命先鋒之前可能陷入歷史的詭計，沒有考慮到歷史的長度和真實的情境。」對於通過暴力革命創造新世界的說法，德布雷非常抗拒。

那一代的革命者及左派鬥士，或許都有這樣的宿命：從滿懷理想的熱血青年出發，最後卻走到了另一個極端。柬埔寨的波爾布特曾是留學巴黎的激進信徒，為了推行「無階級差別」、「無城鄉差別」、「無貨幣」、「無商品交易」的社會主義實踐，最後成為了20世紀最大的殺人狂魔之一；重信房子原來是日本赤軍的「紅色女王」，曾經領導左翼青年進行紅色革命，最後卻變成了國際職業恐怖分子，在以色列、菲律賓策划了多場針對無辜群眾的襲擊；羅伯特·穆加貝年輕時也是辛巴威的民族解放英雄，從1980年開始執政長達30多年，年逾90還緊握權力，辛巴威也成為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

卡斯特羅也不例外。從他摔倒的那一刻，我意識到，在人們的心目中，他已經從英雄慢慢活成了笑話。那個革命烽火的時代已經遠去，他與一眾左翼鬥士，都已經無家可歸。他們曾經譜寫過20世紀最恢宏、最壯麗的革命樂章，卻在這個時代成為了怪物，成為了棄兒。今年8月，穿著阿迪達斯運動服亮相的卡斯特羅，儘管宣稱「理想不死」，但已經氣喘吁吁了。看不到激情，更多的是蒼涼。

著名將領巴頓將軍說過一句話，「一個戰士最好的歸宿，就是在最後一場戰役中被最後一顆子彈打死。」作為曾經深愛過卡斯特羅的粉絲，我只能說，非常遺憾，那個傳奇英雄卡斯特羅，最好是死在那個風起雲湧的革命歲月，死在他33歲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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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立明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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