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三俠

作者 劉紅敏

說到「俠」，大多數人可能想到金庸、古龍、梁羽生等大家武林小說中的眾多主角，刀槍劍影，俠骨柔情，讓人回味無窮。那麼，到底什麼是俠呢？《辭源》里說：「舊時指打抱不平、見義勇為的人」；司馬遷的《史記·遊俠列傳》說「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即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由此，重信守諾與輕生重義逐漸成為俠的標配。回到今天我們要談的話題，可能有人要問了，曹公筆下小女兒情思多，怎會與「俠」這個字扯上關係呢？當然，曹公筆下恁多人物，上至皇親貴族下到市井走卒無不包含在內，廟堂之高者如皇帝、貴妃，江湖之遠者如千里之外芥豆之微的村婦，在多姿多彩的紅樓世界裡，擁有俠氣質的人我以為主要有三個：劉姥姥，柳湘蓮，倪二。今天就來說說這紅樓三俠。

人情俠：劉姥姥

記得張愛玲在短篇小說集《傳奇》一書的扉頁上寫到：「在傳奇裡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劉姥姥的故事也不失為普通人的傳奇。曹公在《紅樓夢》開篇即告訴讀者，劉姥姥，人如其名，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且看作者如何描述：

「且說榮府中合算起來，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餘口人，一天也有一二十件事，竟如亂麻一般，沒個頭緒可作綱領。正思從那一件事那一個人寫起方妙，卻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這一家說起，倒還是個頭緒。」

這樣，當時正貧困的劉姥姥就去賈府求援，古人說打秋風，古意為「因人豐富而抽索之」，也叫「打抽豐」，即依據名義、借一定關係跟人索要錢財的現象。劉姥姥很會盤算，先去找了周瑞媳婦，周瑞家的在鳳姐跟前正得寵，也想在劉姥姥面前賣弄一下自己的臉面，因緣際會，劉姥姥就見著了「真佛」鳳姐，還得到了二十兩的救濟金，這筆銀子對於當時青黃不接的劉姥姥來說簡直雪中送炭。第二年，劉姥姥家裡糧食瓜菜頗豐，就帶了一些給賈府嘗鮮，這次進大觀園，劉姥姥靠著自己的人格魅力獲得大觀園眾人的喜愛。可惜，八十回稿件中只有二進榮國府，按照曹公的布局，劉姥姥應該是有三進榮國府的，且看十二釵中巧姐的判詞：

「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自古以來，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當繁華落盡，賈府衰落，鳳姐卻無能為力保全自己唯一的女兒，她一貫誇耀的娘家人忘仁負義無人伸援手救助甥女，自家子侄只顧自己的利益狠心拋棄姊妹，眾叛親離之際，精明的鳳姐才明白只有劉姥姥可以託付，只有受過賈府一點點恩惠的毫無血緣的劉姥姥，寧可傾家蕩產也要救出巧姐。

一進榮國府，我們為劉姥姥的卑微而嘆息，二進榮國府，劉姥姥的逢迎讓我們開心，讓我們悲傷，曹公高筆，喜中含悲，真是「含淚的微笑」。這樣一個真真實實的普通人，在三進榮國府顯示出了俠的特質，竊以為知恩圖報是俠精神的一種，如果用物質衡量，劉姥姥為救巧姐所付出的金錢遠遠超過自己當年得到的賈家的恩惠，乃至會傾家蕩產；如果用精神衡量，這樣一位積古的老人，家裡也算小康，本應安享天年的年紀，卻為報答恩情而奔波，這份真心、這種狹義之情難能可貴，是多少銀兩都換不來的，這一點只需想一想同劉姥姥一樣受過賈府恩惠的賈雨村的表現就知道了。

冷麵俠：柳湘蓮

與劉姥姥的熱情不同，柳湘蓮是冷淡的，所以又稱他冷麵二郎。這個人頗像古時的江湖俠客，一身武藝，性格豪爽，好結交朋友，不只有才藝，而且生的極美，如果生活在現代社會，肯定也會是一個擁有眾多粉絲的當紅小生吧。

柳湘蓮身上的俠氣是公認的，其與呆霸王薛蟠的關係演變是很好的見證。一般的印象中，俠總是代表正義的一方去懲罰那些欺壓他人的人，柳湘蓮就是那個敢於懲強扶弱的人。薛蟠，讀過《紅樓夢》的都知道，這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拿人命不當一回事，更兼有眾多不良癖好的人，當柳湘蓮察覺薛蟠的圖謀時，並不懼怕薛家的勢力，而是乾淨利落的教訓了薛蟠，打得薛蟠如泥鰍般求饒不迭。數年後，再遇薛蟠，薛蟠當時遭遇強盜，生命和財產都受到嚴重威脅，面對一個曾經對自己圖謀不軌的人，柳湘蓮並沒有棄而去之，而是拔刀相助，救了薛蟠，薛蟠感念柳湘蓮的恩情，二人便結為兄弟。懲強扶弱，這邊是柳湘蓮，一個冷麵俠客。

但凡故事中的人物，寫書的彷彿總要把愛情摻進去，所謂俠骨柔情，大概更能使人動容，恰如紅拂與李靖。素性豪爽、不拘細事的性格本可以快活人生，然而，冷麵俠的愛情卻是悲涼的，也是最讓人痛心的，在以寶黛愛情為主線的紅樓世界，冷麵俠的愛情只是眾多插曲中最悲涼的一支，完全由於誤會而引發的悲劇，致使尤小妹慘死，冷二郎遠走他鄉，不禁讓人想到金庸《天龍八部》中蕭峰與阿朱的遭遇，可悲，可嘆！

尚義俠：倪二

說倪二，不妨先來說說另外一個人——卜世仁。卜世仁是賈芸的娘舅，當時的賈芸一心想謀個工作養家糊口，奈何人情社會中，求人辦事是免不了的。賈芸先去找了同族叔叔賈鏈，求賈鏈給個差事干，卻許久不見迴音，後來才明白，賈鏈雖名義上是管事的，但大觀園裡一應具體事項安排都由鳳姐說了算，所以想要差事還得去求鳳姐，而賈芸這個人極懂人情世故，知道自己不能空手去見鳳姐，這便有了向舅舅卜世仁借銀錢的一幕，根據兩人的對話可知，賈芸極少向舅舅開口求援，頭一次請求舅舅幫襯下，按理說好不容易張一次口，一般的親戚碰到這種情況，就算不想借也會適當的表示些，但卜世仁卻明明白白的說了兩次意思：一，千萬別跟我借錢，上次借給別人的錢現在還沒收回來呢，況且我現在過得也不好；二，你整天無所事事，借了錢肯定又去胡鬧，還是不借的好。說完猶嫌不足，還說別家的老四早就發跡了云云，弄得賈芸一碰了臉灰。在我們身邊，賈芸們和卜世仁們並不少見，而賈芸的經歷極能引發一干人的共鳴，只有在困頓中向別人張口借過錢的人才能體會到到賈芸當時的尷尬與絕望。魯迅曾慨嘆：「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嗎？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曹公的經歷我們都清楚，賈芸和卜世仁大約是自己生活的真實寫照吧。

作為鄉土社會的基本禮儀，一般來人要走，主家總會說吃了飯再走罷，更何況是去親戚家，所以卜世仁例行的讓賈芸吃了飯再走，說完卻被他娘子一陣搶白，大致說：我們家沒有飯，剛買了半斤面還不夠吃呢，留下你只能挨餓，不然我們就得去別人家借米。夫妻倆配合之默契好像提前商量好了似的，而賈芸早就走的無影無蹤了。這樣一來，就有了尚義俠倪二的出場，平時賈芸與倪二也只是普通相識，跟倪二說了自己的遭遇，倪二聽完二話沒說便把剛收回來的銀子借給賈芸用，當賈芸表示要寫借據、還利錢時，倪二說了這樣一番話：「既說『相與交結』四個字，如何放賬給他，使他的利錢！既把銀子借給他，圖他的利錢，便不是相與交結了。閑話也不必講，既肯青目，這是十五兩三錢有零的銀子，便拿去治買東西。你要是寫什麼文契，趁早把銀子還我，讓我放給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又表示自己還有別的事，吃茶喝酒的那些虛禮就算了。真真一個重朋友、尚義氣的人，是市井之中的俠者，且看第二十四回曹公的回目「醉金剛輕財尚義俠」，尚義俠的稱號對倪二再合適不過。

古往今來，人們口中傳頌的大俠往往是英雄俠，是普通人的拔高，這些人可能存在於在大多數人的意念中，而不在我們身邊，金庸在《神鵰俠侶》中借郭靖之口表達了他心中的俠——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頗有點「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味道。可是，這樣的俠卻缺少了一分真實性與人情味，離我們普通人的生活很遙遠，讓人敬仰也讓人觸不可及。而《紅樓夢》中的三位有俠氣質的角色，無論是人情俠劉姥姥，冷麵俠柳湘蓮，還是尚義俠倪二，都讓人覺得這樣的人就在我們身邊，雪中送炭如劉姥姥之於巧姐，懲強扶弱如柳湘蓮之於薛蟠，輕財尚義如醉金剛之於賈芸，他們是俠者中的普通人，是普通人中的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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