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不再,「畸人」已逝——蔡東小說論
蔡東小說集《我想要的一天》
綴玉聯珠的「連環短篇」制式,在世界文學史中不乏「前本」。喬伊斯的《都柏林人》,與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都是紮實的嘗試。師陀作於40年代的《果園城記》,也差可附於此列。他們都是以一組故事,勾勒「一時、一地、一群人」的生存狀態,以「郵票一般大小的土地」之上的悲喜劇,作為變遷時代全部歷史的提喻。在這一線索上,蔡東的小說正可視為一串「深圳-留州」的系列故事,一部中國版的「小城畸人」(儘管更多是在「反諷」的意義上成立)。也只有在這樣的參照視野里,我們才能把握住蔡東最好作品的獨創性所在,並將圍繞她的寫作而生出的種種似是而非的「概念」與「問題」逐一澄清。我們將看到,無論評論家出於何種善意的期許,蔡東並無意為「城市文學」代言,也無意以「小說」爆得社會理論家的「大名」。儘管「城」與「人」的關係,無疑是蔡東寫作的核心問題,城市空間對於人性、人格、人情的形塑、限定、磨損、扭曲,也是貫穿蔡東每一篇小說的線索。但與探討問題的「論世」熱情相比,她真正的興趣還是在於「志人」。對她而言,寫作的動力源於對「人」的關情。男人和女人情感的攻守與進退、溝通的艱澀與欣喜、超越的可能與無望,於她有著最為持久的吸引與敬畏。
從「畸人」到「畸形」
蔡東筆下眾生,幾乎都是程度不等的精神潔癖。他們的故事,往往始於逃離「不喜歡的一天」的衝動。在他們身上,都「閃爍過理想主義的星光,有一種拒絕的力量:我不幹,或我不需要」。在他們看來,世道紛亂如魏晉,於是傾慕言則玄遠冷雋、行則高簡瑰奇的名士風度。在最高的理想中,他們會成為莊子筆下超越塵囂的「畸人」——「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大宗師》),不同流俗,而與天道相通,「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然而,莊子的「畸人」畢竟是吸風飲露的聖人,而蔡東捏出的小人兒,不過是些不徹底的凡人,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城市核心家庭中的飲食男女。他們無法掙脫社會規訓之下的日常秩序,於是在理想的相繼崩潰中,陷入深淺不一的精神危機。蔡東執著於書寫當代人的精神癥候,她往往以筆下人物理想/現實、出世/入世的悖論扭結作為發力點,在最為敏感和脆弱的「結合部」反覆擊打。
蔡東是寫掙扎的高手。掙扎的不只是三個年輕人春莉、高羽、麥思(《我想要的一天》),還有短期出家的林君(《出入》),逃往山林的勞玉(《凈塵山》),往生不得的康蓮(《往生》),他們的逃遁最終都會落網。痴男信女們絕望地發現:我想要的每一天也不是我的,我僅僅度過了它。到了這裡,我們終於可以理解標題隱藏的完整意義——「我想要的一天:不存在」。這是蔡東以筆剖出的精神癥候:現代人不僅失去了對更高價值的實踐能力,也失去了對另一種生活的想像能力。後者才是更深刻的失望,因為別無選擇。在這個世界裡,沒有超越的「畸人」,只有在單向度的流水線中被扭曲而成的各種「畸形」。
這真是徹骨的絕望。好在,問題並不在這裡停止。比如那些失敗的男人,無疑是以肉身作為「畸形」的註腳。然而若在字裡行間細加體味,蔡東對他們的態度,並非廉價的哀其不幸,也非激越的怒其不爭,而是在悲憫中夾帶欣賞。在蔡東眼中,男人們的失敗,也同時是他們的偉大處。對於他們的言語志量,她實有著深沉的敬愛。這就讓蔡東的寫作,超越了狹隘的感傷情緒,和粗暴的社會批判,而具有了更深層次的問題意識。畢竟,人性的實質,最終不是個別的性格問題,而是「我」與歷史、時代、社會的關係。
消逝中的「故鄉」
概而言之,蔡東屬於「深耕細作」的作家類型。她迷戀細節的風景,喜歡在小說的深層肌理中植入高密度的具象。這些細節稍縱即逝,往往與故事主線若即若離,卻暗中推動著敘事的潛流,為小說洞開了表面之下的另一個世界。在當下快餐化的閱讀環境中,這樣的寫作當然是奢侈的。她的小說讀來輕鬆,卻都不是容易的作品。它們不能提供簡單的快感,也從不強求理解,只是安然地娓娓講述。但當真正的讀者帶著足夠的耐心前來,它們必將報以幽然心會的喜悅,以及河出伏流的吞吐之力。
「故鄉」留州——「他鄉」深圳,是蔡東為筆下人物的遷徙與逃離,構建的精確而又具有高度概括力的空間坐標。當它與當代歷史的時間橫軸疊加成系,在「留州—深圳」之間循環往複的雙城記,無疑是頗具典型意義的「中國故事」。但如果更進一步,以「城市」作為尺度打量蔡東的寫作,則需要小心辨析其中的內在傾向。如果與世界文學地圖中的巴黎、都柏林等著名城市相較,我們可以發現,與普遍的觀點相悖,「實名」制的深圳,在蔡東筆下並沒有獲得實體化的對待。沒有區域、沒有街道、沒有沿革,沒有風景或風俗的描寫,看似具體的深圳,似乎只是一個來歷不明的象徵式存在。作為改革開放的窗口,深圳享受著現代化帶來的經濟成就,然而作者的關注重心,卻在於它「移民城市」的身份。每一個主人公來到這裡,都攜帶著留州的原鄉印記。因此,與其說蔡東的小說是深圳故事,不如說是「留州人在深圳」的故事,是具有當代特徵的「僑寓小說」。與深圳的興起相比,留州的變異,顯然傾注了作者更多感情。
春莉「離鄉」時的決然,與麥思「返鄉」時的幽怨,都在在昭示著,對於懷抱奮鬥之心的年青人來說,留州絕非久留之地。然而儘管如此,在每一個故事展開的同時,留州依然是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還鄉」的故事有不同的講法,「到鄉翻似爛柯人」是一種,「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是一種,「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又是一種,但「年少做英雄夢,垂老歸溫柔鄉」的落葉歸根,無疑早已凝固為民族心理的「集體無意識」。無論這一生中有未做過英雄,總還有故鄉的一片青山、一塊凈土,可以接納你的倦怠之身,了此餘生,或入土為安。
蔡東的憂懼也由此而來,「城市化」是一個趨同性的過程,留州和深圳漸成一體兩面之勢。在象徵的意義上,留州是深圳的前世,深圳是留州的後果。大一統的現代化進程,吞噬著獨特的性格與參差的美感,也威脅著人與城的依存關係。在《往生》當中。「發展」和「進步」改變著留州的面貌,也改變著人們的情感樣式與日常生活。即使年逾花甲的一對夫妻,也不免捲入來勢洶洶的歷史進程。
如果說,《往生》中的老夫老妻心之所系,還是如何「活」得更好,那麼《福地》則是關於怎樣「死」的思考。在慎終追遠的傳統鄉俗中,「死」是比「生」更大的事。《福地》的主人公傅源,45歲,在深圳打拚多年,已是小有所成。最近卻接連被噩夢所擾,因為不久前摯友呂端過世,臨終遺願是回老家下葬。但呂端親友從實際出發,把他葬在深圳的百齡園。此後傅源常感惴惴,似乎呂端魂無所依,同時兔死狐悲,亦有身世之傷。於是在大堂叔去世之時,他執意回鄉千里奔喪。直到與父親一起站在自家的祖墳邊,聽到高粱生長的聲音,傅源才終於覺得自己「開闊,浩大,有來歷」。因為有知禮兒、擋事兒的鳳嬸子,大堂叔的喪禮終得圓滿。堂弟傅安實現了父親的願望,卻禁不住唏噓:「我把父親送回來,我兒子還會把我送回來嗎?」這也是傅源的恐懼,臨別之前,他再次來到祖墳前,在榆樹下向北而坐。遠處的土地上,一條新的公路將要興修,一戶人家正在遷墳。
這一代人的「回鄉」之旅註定是艱難的,因為「故鄉」本身正在飛速消失。人們正在脫離原本深植的「福地」,成為「無根」的漂浮存在,復刻生產的「畸形」之人。所謂的「同質化」,其實是由地及人,失去了屬於自己的「田」,精神氣度的「奇」便無以附麗,這是卓爾不群的「畸人」難以產生的社會動因,也是我們,每一個當代中國人,在變革年代的歷史命運。
「掙扎」和「天真」——蔡東的左手與右手
蔡東的小說,內含著強烈的自我描述和自我分析的慾望。在她講述的很多故事裡,主人公都是對象化的自我,在蔡東將他們置於漸次緊繃的掙扎中時,他們也分擔著作者內心的憂懼。但在具體的操作時,蔡東有著遠超年齡的老練——我們幾乎不能在作品中找到她本人的原型,她的身影卻又無所不在。例如,在《我想要的一天》里,如同托爾斯泰寫作《安娜·卡列尼娜》時所做的那樣,蔡東把自己一分為三,分別投射在春莉、麥思和高羽身上。蔡東賦予他們以獨立的生命,而且愛著他們,並如我前文所分析的,寬厚地包容他們的軟弱與缺欠,尊重乃至欣賞他們的失敗。在這份超越同情的理解當中,實則包含著層層遞進的三種和解:主人公與他們的命運、作者與她的人物、作者與她自己。寫作對於蔡東來說,首先是與自己的和解,是一種「自救」,一種精神療愈的模式。
蔡東創造的故事,都與「掙扎」有關。而作者沉浸而又超拔出故事的創作過程,同樣是一種「掙扎」。在竹內好那裡,強韌的主體「通過『掙扎』而滌盪自身,再把滌盪過的自身從中拉將出來」,因而「掙扎」是「主體在他者中的自我選擇」,「是進入又揚棄他者的過程,同時也是進入和揚棄自身的過程」。蔡東通過寫作進行的「療愈」,即是通過如此這般的「掙扎」而實現。因此,儘管蔡東的筆觸伸向「人」與「城」的牽繫之中,但與《都柏林人》、《小城畸人》乃至《果園城記》相比,她的寫作具有強烈的內向性格。這樣的特質,有時不免被視為一種「階段性」的缺點。蔡東小說百轉千回後的蕩氣迴腸,需要心細如髮的閱讀,方能意會得絲絲入扣。然而我更在意的,是這種特質所內蘊的生長性,因為蔡東的寫作,高度仰賴對於日常生活的精細觀察,因而在對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追求中,便已隱含著對於世道人心的分析與闡釋——而這既是社會性的,也是歷史性的,同時仍然不失幽微與細膩的品質。
這是對於寫作更高層級的追求——讓人物承擔問題,卻絕不使人物注釋問題;以故事浸潤歷史,而絕不讓故事淪為背景。因此蔡東的小說,包含了一種自我消解的內質,「冷酷」到底後的「溫暖」,「深刻」至極後的「和諧」,都被蔡東令人驚異地捕捉,並予以直指人心的表達。再一次與托爾斯泰相似,蔡東相信素樸和天真的力量。她和她的主人公,心靈深處都有一種「拒絕長大」的東西。她相信這些東西,其實是內心尚未崩壞的部分,所以她願意盡一切力量守護和保存。因此,她珍視出於拒絕的掙扎,祝福不自量力的失敗,並將失敗相對化,努力為「失敗者」尋找繼續的理由與存在的根據。掙扎與天真、幽深與和諧、殘忍與溫暖,如同蔡東的左手和右手。她的寫作的極致,將在左右互搏的張力中達成。
偉大的作家都是一個充滿矛盾的複雜宇宙,但在任何意義上,他們都是上帝獻給世人的禮物。我一直記得哈羅德·布魯姆評論狄金森時所說的話:「當人們精疲力竭或神志錯亂時,就可以去閱讀那些大詩人之作,因為從最好的意義上說,它們可以安慰我們。」我要感謝蔡東,因為她的小說,曾經真實地安慰過我。我希望它們繼續向無窮的遠方伸展,從一張桌子變成大庇天下的屋子,安慰那無盡的人們。(文/ 趙天成)
(作者:趙天成,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博士生。)
轉自「小說月報」微信公眾號(xiaoshuoyuebaozz),騰訊文化合作媒體,未經授權,請勿轉載。
※裘山山:小說是我對生活的設問
※「冷門」的啟示 | 從鮑勃·迪倫看當代文學評獎
※李雲雷:我想寫出一個「江湖」的形成與消解,卑微生活中的豪氣
※阿來:她是森林中的存在│遲子建印象
※蔡駿:那一年,太陽照常升起│《白茅嶺之狼一夜》
TAG:小說月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