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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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必須承認，有些詩人、詞人之所以取得巨大成就，是跟他（或她）的坎壈遭遇是分不開的。在詩方面，假如杜甫、元好問沒有經歷國破家亡的悲慘遭遇，他們的詩很難達到這麼高的成就，也就寫不出那麼多沉鬱悲涼的作品，獲得「詩史」之譽；在詞方面，若李後主、李清照不經歷這樣的國破家亡，那他們在詞上的格局定然會小得多，成就、高度也會大打折扣。清代詩人趙翼在《題元遺山集》中，寫過兩句：「國家不幸詩家幸，話到滄桑句便工。」在某種程度上是有道理的。

當然，我們也不能這種觀點絕對化，有的詩人、詞人不經歷這樣的滄桑巨變，照樣也能寫出第一流的佳作來。像陶淵明，他的人生非常平淡，然而他的詩歌成就卻是巔峰級的。我國詩歌史上，屈、陶、李、杜是公認最高成就的代表。此外，像杜牧，一生也很春風得意，照樣能寫出風流蘊藉、豪邁俊朗的經典作品。孟浩然甘於平淡，人生軌跡非常簡單，而詩作高妙脫俗，後人難以企及。晏殊身為宰相，富貴安閑，寫出的詞作照樣富於深度和感染力，是詞史上重量級的人物。

不過，我們也得明白，有些詩人、詞人的經歷明顯分為前後不同的時期，並且這種不同的分期，確乎對他們的生活、創作產生了翻天覆地的影響。大多數情況是人生到了危難之際，而詩詞得到了升華，作品有了一種更高境界的提升，甚至飛躍。除了前面舉到李煜、李清照之外，在他們之後的文天祥、陳子龍也是典型代表。我這裡稍微提一下文天祥，大家所不知道的方面。

我們在初中就學過文天祥的《過零丁洋》，那絕對是第一等的佳作，是用生命寫成的。後來也許還接觸過他的《正氣歌》、《金陵驛》《酹江月》等經典名篇，這些確實是詩詞中的上品。我們在課本或選本上接觸的這些作品，大概會給我們一個根深蒂固的印象，大家會想當然地認為文天祥的詩詞，質量絕對是很高的，不會有什麼太差或平庸的作品。然而按照史實的記載，他早期生活，奢華安逸，衣食豐厚，聲伎滿堂。

他現存的早期詩作，確實質量很一般。錢鍾書看過後，在《宋詩選注》里評價道：「他在這個時期里的作品可以說全部都草率平庸，為相面、算命、卜卦等人做的詩比例上大得使我們吃驚。」甚至寫了大量的「廣告詩」。然而，國難之際，挺身而出，以崇高的民族氣節自勵，最終捨身取義，後期的作品，錢鍾書也有評價：「大多是直抒胸臆，不講究修辭，然而有極沉痛的好作品。」我們看到的名篇都是他後期的作品。

當然，前期詩詞的平庸，也並不妨礙他的人格偉大；後期詩詞的傑出，反而愈加襯託了他人格的偉大與精神境界的崇高。李清照早期詞，雖不至於平庸，然而質量、深度與後期詞比，還是有遜色之處的。南渡的經歷，國破家亡的滄桑之變，使她的詞變得極為沉鬱、深厚，甚至沉痛起來，這種深刻的感發力，卻是前期詞不能比的。比較著名的就是我第一次課提到的《聲聲慢》、《永遇樂》、《南歌子》、《武陵春》等。這裡重點看一下《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李清照自從安葬丈夫之後，追隨流亡中的南宋朝廷，一路顛沛流離。亡國之痛，喪夫之痛，避難之際，半生所藏金石書畫喪失殆盡，境況悲涼之極。當她的生活稍微安定下來，回思一切種種，萬千滋味，欲說還休的難言之痛鬱積於胸，書而為詞，再加上高妙的文字駕馭技巧，這樣的詞豈能不震撼讀者，豈能不震爍千古？杜甫有兩句說：「愁極本憑詩遣興，詩成吟詠轉凄涼。」一個人在極度愁苦的時候，希望寫詩來排遣愁苦，然而寫成之後一吟詠，不但不能排遣愁苦，反而愈咀嚼愈凄涼。

這是深摯之極的語言，一個人如果沒有這樣的經歷，無論如何矯揉造作，雕琢修飾，不會寫出這樣的情懷和感受。而這兩句，如果移來形容李清照可以換成：「愁極本憑詞遣興，詞成吟詠轉凄涼。」李清照這首《聲聲慢》，我們單是一口氣讀完，就能感到滿紙凄涼，何啻一個「愁」字。

「尋尋覓覓」，這是一種什麼狀態和感受？通過這四個字，你可以看出作者在悵然若失地尋找著什麼，又好像丟失了什麼。那種茫然、孤苦、失落的境遇簡直讓人心酸。似乎，一切的幸福，一切的美好，一切的溫馨，都成遙遠的回憶，被遺失了，被丟落在某個地方，她要努力地把一切都找回來。這不再是之前那位青春、美麗、活潑、俏皮、瀟洒的少女了，而是一位老婦在極端悲涼、落寞的環境里，撿拾記憶中幸福的碎片。

「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一切都是清冷慘淡的，一切都是令人憂愁苦悶的，莫名的愁緒，莫名的失落，縈繞在心裡，彌散在周圍氣氛里。明代人茅映評論說：「十四疊字，情景婉絕，真是絕唱。後人效顰，便覺不妥。」李清照連用七組疊詞，這是一種創格，是絕唱，後人再用，便是東施效顰，矯揉造作了。也就是說，這種創格是不可複製與模仿的。一經模擬，便落下乘。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在這乍暖還寒之際，愁病之身最難調養。何況晚來西風緊急，三杯兩盞寡淡之酒又如何能夠抵禦呢？「敵」字用得好，以酒敵寒。後來《紅樓夢》里薛寶釵詠螃蟹，有兩句：「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這裡「敵」也用得很精準，並且見筆力。古代有個詞叫「酒兵。」出自《南史》里的一句：「酒猶兵也。兵可千日而不用，不可一日而不備。」

酒，就像軍隊、部伍一樣，有戰鬥力，故可用「敵」字，可以敵寒、敵腥、敵愁。唐代詩人唐彥謙有一句：「酒兵無計敵愁腸。」金代元好問寫過更妙的句子：「酒兵易壓愁城破。」他把「愁」比作頑固的城池，「酒」比作攻堅執銳的軍陣，最終攻破了「愁城」。所以你看古人寫詩填詞，格律雖然嚴格遵守，但表達方式可不呆板，很靈活，很生動。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正當作者傷心抑鬱之際，天闊雲低，陡然聽到一隻失群的孤雁傳來悲鳴，抬頭一看，那雁就好像以前的舊相識一樣。作者為什麼說雁是「舊時相識」？深秋之際，大雁從北方中原到南方來避寒，那中原就是作者的故土呀。雁從故土來，可不就是「似曾相識」么？這就像杜甫寒食節寫燕子，說「舊入故園常識主」一樣。另一方面，這失群的孤雁在悲鳴，就像尋尋覓覓的女詞人在凄涼地吟詠，雁之形象與詞人之形象，何等相似。

故而這「雁」對於詞人，必然是無比親切的，所以算得「舊時相識」。這前面寫景，寫到風，寫到雁，那是高處之景，仰視的角度。後面寫地上之景，是平視或俯視的角度。「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黃花散亂，在風雨中瑟瑟發抖，花之憔悴，一如人之憔悴。「如今有誰堪摘」，這個「誰」字問得好。「誰」字既可以指人，沒有人來摘，那更加襯託了詞人的孤苦無依之狀。「誰」字也可以擬人，指「菊花」，如今有哪一朵菊花還能摘呢？

這說明黃花憔悴得已不成樣子，無法採摘，在令人惋惜的背後，有作者個人形象的寄託和象徵意味。「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詞人手托香腮，徒然靜坐窗前，不知怎樣才能熬到天黑。然而，我估計即便熬到天黑，詞人也會再說怎麼才能熬到天亮。這是一種矛盾的心理。杜甫說「長夜沾濕何由徹。」晚上到處都是濕的，怎麼樣才能挨到天亮。其實，天亮也到處還是濕的，除非雨停了。就像李清照，除非她不愁了，才不再熬了。否則，就會想著怎麼挨過一天又一天。

陶淵明有兩句形容這種狀態，寫得更妙：「造夕思雞鳴，及晨願烏遷。」到了晚上，我希望雞快點打鳴，好快點天亮；到了白天，我又希望太陽趕快西沉，夜幕降臨。「烏」是指太陽，古代傳說中太陽中有「三足烏」，故用來代指太陽。為什麼陶淵明會這樣想？就是因為晚上不好過，白天也不好過，總之日子很難熬。就像清代黃景仁說的「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愁太多，就希望日神羲和駕著太陽車跑快點，讓愁苦的日子早點過去。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梧桐葉上下起了細雨，在黃昏的時候，一點一滴，一點一滴地打下來，這聲音很瑣碎，但聽得人總是很煩，很愁。這梧桐葉上的雨聲，能攪得人坐卧不寧，心緒難安。就像溫庭筠寫的：「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或者周紫芝描述的；「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用細密的疊詞，來形容細密的雨聲，淅淅瀝瀝，點點滴滴，把人的愁都給弄得細細碎碎的。

最後兩句「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自己的思緒紛繁浩茫，僅用一個「愁」字如何包括得盡。全詞至此，感情達到高潮，千頭萬緒盡在不言中。除了「愁」之外，還有什麼難以言說的情緒，這都留給讀者自己去思索，去回味。後人評價這首詞，有四個字：「頓挫凄絕。」這是至高的評論。寫詩能做到這種境界的，非杜甫莫屬；詞中能臻「沉鬱頓挫」之境的，一般是指周邦彥。李清照臻於此境，詞之高度絕非前期詞所能比擬。

關於填詞提高班課程的說明：

填詞提高班授課內容為詞的寫作與提高。課程安排上，有詞牌講解，名篇解析，創作實踐，作業賞評。創作方法上，著重心性上的培養，情緒點的拿捏，合體的鍊字，獨特的煉境、以及如何做到妥帖的對仗。並在古人詞的基礎上，拓展到現當代詩詞案例，追溯良好的擬境和創作經驗，針對不同學員量身定製合適的學習計劃，以求在綜合素質上有一個更大的提高。

課時為2個月，8次課，每周四晚上課，每課2小時。課後安排作業，作業擇時間，集中講評。開班時間初定為2016年11月中下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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