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乒總教練劉國梁：擔心輸也擔心沒得輸，想休息但是停不下來
澎湃新聞記者 彭瑋 實習生 周夢竹
位於上海郊區的青浦體育館距離市中心大約40公里，地鐵換公交到達需要兩個半小時以上。但11月1日下午，這個容納800多人的場館座無虛席，門票被「黃牛」炒高4倍以上。
賽前一個小時，已經有大批「迷妹」趕到現場，海報拉開了，橫幅打起來了，相機也嚴陣以待——即將上演的不是巨星演唱會，是一場地道的中國乒乓球俱樂部超級聯賽。「迷妹」們正為支持選手馬龍還是許昕糾結不已，「手心手背都是肉！」
類似的場景，40歲的國乒總教練劉國梁還在適應中。兩周前的10月18日，這場聯賽開賽的第二場，他特地飛來上海看許昕的表現，到場後他就開始觀察場內觀眾：一年前，他還在為這個「世界上最強的乒乓球聯賽」門票白送也沒人看而困惑不已，如今，低價票早被搶光，前排票價翻了幾番。
當別人在撇清賽事火爆與選手顏值之間關係時，劉國梁已經在研究「粉絲經濟」了。他的另一位弟子張繼科的微博粉絲已經超過755萬，叫他「老公」的粉絲送來的禮物塞滿了賓館房間；而他本人，也在今年奧運後開通了微博，至今粉絲數已近百萬，粉絲昵稱他為「劉胖」。
門票火爆的乒超聯賽今年依舊沒有等來冠名贊助商，粉絲經濟能否拯救乒超聯賽還是未知數。但「劉胖」想看看迷妹們在想什麼，「否則你被時代拋棄了，還回頭說這個時代不愛你。」
擺在這位曾經的乒乓球大滿貫得主面前的難題，是怎樣把一個「誰也贏不了」的比賽變得更鬆弛、更貼近大眾。至於坊間流傳的「退役」傳聞，他反問：我什麼時候說過要退役了？
末了，他補一句：想休息下，但總是走著走著就停不下來，也會感到孤獨和高處不勝寒。
2015年05月02日，江蘇省蘇州市，2015蘇州世乒賽男單1/4決賽賽況。劉國梁在場邊。 文內圖均來自 視覺中國
「贏習慣了，就怕輸了」
乒超聯賽第二場，接近晚八點，胖乎乎的劉國梁從主席台的一側走上去，從步入賽場到落座，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球台上的交戰。而觀眾也屏息看著一個許久沒分出勝負的球，如何在空氣和摩擦力的作用下彈跳飄飛，似乎沒人注意到這位國乒總教練的出現。
一局罷了，球員下場與教練員交流，看台上有人喊了一聲「劉國梁」，觀眾紛紛投來注目，場上瞬間又熱鬧了起來，劉站起來揮手致意。
時間倒回里約奧運會。一位台灣地區網友看到轉播視頻中的劉國梁後，隨即在網路論壇上留言：「中國隊後面那個胖子是官員嗎？看樣子整場就他不懂撞球（台灣對乒乓球的叫法）。
「不懂球的胖子」成了「網紅」。由這個「不懂球的胖子」執教的中國乒乓球隊，最後包攬了里約奧運乒乓賽事的四塊金牌。
里約奧運會後，劉國梁2013年在隊內訓話的一個視頻在網上瘋傳：20分鐘里，他花2分鐘表揚了老隊員的高風亮節，然後用18分鐘「懟」張繼科：「張繼科，你責任心不提高，你就是曇花一現，早晚被捧殺。」（懟，讀duì，在此指批評的意思）
現在坐在澎湃新聞記者面前，劉國梁解釋說，那是2013年打內部（世乒）直通賽的視頻，「當時媒體也在場，這樣的訓話在平時也很平常，是吧。」他喜歡在話語的結尾處加上「是吧」或者「對不對」，即使在「懟」你，態度仍然謙和。
劉國梁「懟人」是出了名的。里約奧運大獲全勝，他也不忘賽後在微博上敲打隊員，「奧運會後風光無限的張繼科，與奧運前逆境崛起的張繼科，你們更喜歡哪一個呢？冬訓前你們捧著他再飛一會兒……放飛是能力，落地是本事！」
10月中旬，劉國梁先後在微博里發布國乒男隊失利集錦和張繼科狀態低迷的比賽視頻。他事後坦言，這是科研教練組為了備戰奧運做的。
「現在大家看的時候可能感受不深，畢竟已經贏完了，但在比賽之前勝負未定，這會讓他們親身體驗到這種失利的痛苦和沮喪，」劉國梁說，「你越贏，贏習慣了，就怕輸了。其實發這個也是提醒自己，激勵整個球隊，激發憂患意識。」
2012年11月23日，上海，劉國梁參加中國國家乒乓球隊主帥競聘。
「執教最大的一次失敗在於高估了自己」
「居安思危」，在安與危間的陡然轉變，劉國梁深有體會。
他6歲打球，13歲進國青隊，15歲破格入選國乒隊； 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20歲的他包攬男單、男雙冠軍； 2000年，他又摘走世乒賽男單冠軍，成為中國男子第一位乒乓球大滿貫。
2002年，劉國梁正式退役，成為中國男乒的一名教練員。到2003年，27歲的他正式擔任中國男乒主教練，成為最年輕的「少帥」。
《乒乓世界》雜誌資深記者夏娃報道國乒超過20年。她評價說，「劉國梁有非常強的責任心和使命感，他當運動員和教練員都經歷過特殊事件。」
夏娃所說的特殊事件是指：1999年，劉國梁成為中國第一位世乒賽、世界盃和奧運會男單「大滿貫」得主後，技術和狀態都達到了高峰，此時他卻遭遇了職業生涯的「滑鐵盧」——興奮劑風波，獨自承受壓力的他兵敗吉隆坡世乒賽。直到賽後，國際乒聯才致函中國乒協，還了劉國梁一個清白。
而另一事件則是2004年雅典奧運會前夕，男雙臨時變將，由馬琳、陳玘替換下王勵勤、閆森。隊內進行了異常殘酷的競爭，觀戰的除了國乒隊員和教練，只有夏娃，「打到最後球員都哭了。」當年奧運會預選賽結束第二天，劉國梁發燒了，夢到這四個隊員打了一宿的雙打。
2004年雅典奧運會是劉國梁執教後的首次大考。劉國梁將兩度被退回省隊的陳玘招到國家隊，而正是陳玘在雅典奧運會上與馬琳搭檔獲得男雙金牌。但是那一屆奧運會，王皓在決戰對陣韓國選手柳承敏時敗下陣來，中國丟掉了男單金牌。
12年過去，這也是劉國梁執教男隊後唯一一次讓奧運金牌旁落。劉國梁曾說，這是他執教最大的一次失敗，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他人。
現在，國家隊里他罵的最多的就是張繼科。「之前馬琳、王皓也罵得比較多。一般來說，對他們期望越高，要求就越高。」
王皓說，被罵的當時，他和馬琳也有想不開，委屈，但事後覺得這是劉國梁對球員的關心和要求。到後來甚至發展成依賴，「有時他不說兩句，我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習慣帶著壓力去打球了。」
2015年03月23日，四川省成都市，中國女隊備戰世乒賽。
「擔心輸，也擔心沒得輸」
里約奧運結束後，今年9月，劉國梁在上海出席一個商業活動中吐露心聲，「里約結束了，對我來說是一個解脫，壓力真的很大……我天天給隊員當心理教練，可是誰能給我當？」
「畢竟已經贏了十幾年了，就怕輸了。」他對澎湃新聞記者說。
新京報記者孫海光還記得，今年三月世乒賽結束，結束在新聞中心的採訪，他跟著劉國梁一起出門打車，外面下著瓢潑大雨。在路邊等著車，劉國梁不禁向他吐露：「一個多月沒帶孩子了。白頭髮越來越多了，人熬累了，肚子也熬大了。」
在奧運村時，劉國梁每天事情落定後都找執教中國香港隊的哥哥劉國棟一起在操場上走幾圈，哥倆聊聊天，把擔憂壓力說說，「畢竟他不是代表中國國家隊吧，又是自己的親哥哥，是吧。這種傾訴會好一些。」
憂慮讓他經常失眠。國乒男隊教練秦志戩在隊中負責指導馬龍，此行他同劉國梁一起來滬觀戰，看他少言寡語、常神情緊繃， 「三秒沒睡著就算失眠。」
中國乒乓長盛不衰，劉國梁總結有兩大原因，一是舉國體制，一是教練優勢。「但現在說舉國體制也是一種束縛。」比如在推廣乒乓球中，不能冒失去金牌的風險。
自2004年雅典奧運會以來，國乒隊奪取了3屆奧運會12枚乒乓球金牌中的11枚，北京和倫敦奧運會更是包攬這一賽事金牌，在競技層面，國乒隊的成績已達到了巔峰。但在競技巔峰之上的乒乓球仍然沒有達到預期的價值。
比如，乒超聯賽一直標榜是世界上最強的乒乓球聯賽，聚集了最好運動員。但中國乒超聯賽曾出現3000萬總冠名權無人問津的尷尬局面，賽事贊助費更是不及中超的十分之一。
因為讓位於奧運的備戰，聯賽賽制被縮短；而為避免各俱樂部的外國球員提前接觸到中國選手打法，開賽時間也安排在奧運後，這使得運動員很難在乒超聯賽中體現出最強的對抗性和最高的競技水平，比賽的職業化程度較低。
2012年，國乒開始「第三次創業」。「未來乒乓肯定會往職業化、市場化發展。逐漸去政治化，大家參與感更強一些，更加鬆弛、更加貼近。」劉國梁說。
與前任蔡振華的「鐵腕治軍」不同，劉國樑上任國乒總教練後提出「人性化嚴格管理」。
「現在的球員不好管」，對平時訓練漫不經心，上場壓力越大打得越好的張繼科他會敲打；對待一貫紮實訓練的馬龍，就不會在賽前把話說重。
如今，張繼科、馬龍、許昕已成為國家乒乓男隊的三駕馬車，順利完成了乒乓國家隊的新老交替，但執教一支成績到天花板，金牌拿到手軟的球隊，會擔心輸，也會擔心「沒得輸」。面對之前「養狼計劃」的失利，他更多需要思考的是乒乓作為一項運動的出路。
王皓回憶，劉國梁執教國乒後最大的改變是首創世乒賽的直通賽，增強隊內競爭。2006年，任期內的劉國梁開創了「直通系列賽」和隊內積分制，一改國乒沉悶、刻板的形象。同時，國乒也會去學校、部隊推廣乒乓球。
當天觀看乒超聯賽時，劉國梁細心觀察到場觀眾，女生多，「都是迷妹。」
「你看這些姑娘們、粉絲們，天天追成這樣那樣的。原來還不太理解，現在就逐漸知道了，他們還真是這樣的。這是我老公，我注視他一舉一動。」
劉國梁說，過去乒乓球的推廣還是過分保守，也沒有意識到粉絲的力量。此時，乒超聯賽賽場主席台對面，助威球迷拉著的紅色橫幅寫著，「蟒蟒放心浪」，大蟒是劉國梁給許昕取的外號。許昕打球以善纏鬥著稱。
在他看來，往後發展成績提升可能沒有太大的空間。作為國球，乒乓球可以放得更開，更大膽一些。「這個可能帶來的風險就多，從成績上說就是金牌保險係數會受到很大的衝擊。」
他邊說，邊看著許昕。一不留神，許昕出現失誤，一個球直接飛了出去， 「但你想發展的話，這也是必然的。」
2016年8月17日，巴西里約，2016里約奧運會乒乓球男團決賽，中國3-1日本。
【對話劉國梁】：再大的壓力，別人也只能感受到一點點
澎湃新聞：你帶隊四次征戰奧運會，僅一塊金牌旁落，現在覺得輸得起了嗎？
劉國梁：我覺得輸得起，因為你已經贏了那麼多，沒有什麼輸不起。比賽就是遊戲規則，不是贏就是輸。只不過說水平高的運動員和教練員，就想辦法在自己手上贏的次數多一點。
但你一樣無法保證去贏，因為不管是個人，還是人家的國家和協會。大家努力是一樣的，只不過我們在各方面努力，比人家做得更好，所以我們才能夠經常贏。
澎湃新聞：有人說，在中國，國足誰都贏不了，國球誰都贏不了。
劉國梁：我覺得好是整體上的，我們的訓練備戰有系統性。
中國隊長盛不衰，我認為一個是舉國體制，一個是教練優勢。像別的國家偶爾出一兩個天才，他很難像我們每一波（球員）裡面，都有高水平的天才。
因為內部都很強大，所以強中選強，優中選優。這本身就是一個非常殘酷的事情。因為國際乒聯比賽規定的人數限制非常大，所以對我們來說，影響還是很大的。很多優秀的運動員，不能夠征戰奧運會這個舞台。我覺得人才損失也不少，但是沒辦法，這是遊戲規則。
澎湃新聞：執教這樣一支「常勝將軍」，主要壓力有哪些？
劉國梁：我想主要是國家的榮譽，國家的榮譽肯定永遠是至高無上的。特別是帶國字型大小的球隊，任何一個隊伍，任何一個人它只要帶上國字型大小就是到了頂級了，對吧。這是無形的壓力。
另外就是項目的關注度、社會的認可度、自我的要求和期望。所以為什麼國足、國乒人家會拿去對比，就在於這些裡邊都有相似的地方。我感覺壓力大呢，最主要是自我內在的，包括封閉的一些東西，因為你主帥壓力再大，你不能在運動員面前和公開場合面前體現，你永遠是只有自己面對。你可能感受到巨大的壓力，別人也只是能感受一點點吧。
澎湃新聞：作為國乒總教頭，融合團隊和集體的過程中有碰到什麼具體的挑戰嗎？
劉國梁：那肯定會有一些，因為畢竟我當總教練之前，這個位置已經空缺了九年。大家已經習慣了男隊管男隊，女隊管女隊了。現在這種模式跟以前幾個周期都不太一樣，可能會有一些不適應。
對我來說，最大的困難是怎麼把大家融合在一起。以前我們是隊委會領導下主教練負責制，我主抓男隊，施（之皓）指導主抓女隊。自從我當了總教練之後就改了，改成隊委會領導下的總教練負責制，總教練和領隊來共同訓練，共同抓。
在執行當中，大家會有一些過去習慣的東西、習慣的思維，這個是需要慢慢潛移默化地去引導，去改變。
在這個方面上，我覺得蔡（振華）局長還是給了我很大的幫助和支持。他以前也是總教練，所以他會在每個關鍵的節點上告訴我，可能會面臨什麼樣的問題，以及面臨哪些問題是正常的。因為大家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一種運行機制，你要去改變它的話，需要慢慢地去引導。
另外一個重要人物是孔令輝，他眼中看到的和習慣的模式是以前的主教練模式。但是我覺得在面對一些問題的時候，我們還是能夠最終達成共識。最主要是雙方之間的信任，因為從小一起長大。
澎湃新聞：網上流傳一段你訓話隊員的視頻，這些年誰被你罵的最多？
劉國梁：張繼科、馬林、王皓，這肯定是罵得最多的。因為你的期望值高，你對他的要求就高。所以你就是永遠會對他有一些不滿意，認為他可以再好，而且需要通過這樣的方式讓他們認清自我。
澎湃新聞：你在選人跟用人這方面，有什麼準線？
劉國梁：我覺得基本上還是屬於比較互補的，我不太會像有些教練會把每個運動員都塑造得跟他想像當中一樣，我不是。我還是因材施教，根據他的個性做一些調整。
比如說張繼科和馬龍，其實人家都在說，劉指導更喜歡誰？其實對我來說，兩個都喜歡。但是他們肩負的任務不一樣，性格也不一樣。但在管理上和鬥智斗勇上肯定跟張繼科會多一點。
澎湃新聞：還要鬥智斗勇？
劉國梁：運動員跟教練員永遠都是鬥智斗勇的。特別是越有本事，有個性的人，他往往這種裡面，越希望自我的東西能多一些。那你要去用什麼樣的方式方法，能夠讓他信服你。我認為這是很重要的。
像馬龍呢，他基本上還是挺乖挺聽話的，你讓他練他就練了，性格相對內斂一些。但是在比賽的過程當中，張繼科心理素質好一些，膽子也比較大，平時訓練不紮實，總有不安分，老蹦躂，但你要想怎麼去引導他，怎麼能夠開發他，怎麼發現一個不一樣的運動員。張繼科這樣的隊員，我們管他、壓他比較多，但是還是要講究一定的藝術性，在一定的點上。你得讓他心服口服，如果光是口服，心裡不服，他早晚有一天他會爆發的，我覺得這些方面上，更多的還是鍛煉一個教練的管理和教育才能。
澎湃新聞：現在帶的這些年輕人，跟你們當年相比是不是個性的東西更多了？
劉國梁：這是時代的發展，原來可能你個性的東西會收斂很多，十分的個性，你可能只能體現三分。
澎湃新聞：你體現幾分呢？
劉國梁：我當運動員，我覺得五分。五分是真正自我的。還有五分，不是真正自我的。
澎湃新聞：現在呢？
劉國梁：現在的我，三分。就是整體上這十幾年三分，但是奧運會以後，我也在轉變。我的思維模式和這個接受的東西也在轉變，所以現在呢，我基本上差不多回到原來的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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