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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穿著桔黃色游泳衣的姑娘是誰?

那個穿著桔黃色游泳衣的姑娘是誰?



編者按:《今天》2016年春季號已經面世。收錄楊慶祥、陳梓鈞、夏笳、劉洋、飛氘五位作家的科幻小說專輯、青年實踐評論小輯、細讀與詩評、唐克揚小說集等欄目內容。「今天文學」將陸續與大家分享新刊文章,敬請關注。

桔妖


奧里其先生住在莫諾良卡,一個靠近北極圈的小村。在這個寒冷的小村子裡,稀稀拉拉地只住著四五十戶人家,村裏有一個衛生所,一家雜貨鋪子和一所小學,奧里其先生的父親曾經是這所小學的校長。年輕的時候,奧里其先生在莫諾良卡是一個時髦的,出了名的人,四十年前,他雖然並不在村裏居住,但是村子裡所有上年紀的人都關心著這個小夥子的一切,那是因為奧里其先生去了紐約城。


再回到莫諾良卡的時候,奧里其先生已經是一個非常和善的白髮老人,接替了他父親在村裏的職位。他會講很好聽的故事,會拿三流的魔術來哄沒見過世面的小孩,雖然奧里其先生的故事和戲法都是老一套,大夥卻老是被他忽悠得四六不著。在每年的聖誕節,奧里其先生都會在他家舉辦一次盛大的派對,向村子裡所有的小孩們開放。那天潔白的桌布上,照例放著一大桶他自釀的樺蜜酒,那天,總會有一二十個孩子流著口水,醉倒在他家的火爐旁邊,最後得讓他們的父母一個個領回家。


只有我是個不同尋常的小孩——我從不愛喝那些甜膩的樺蜜酒,也不在那些瘋瘋癲癲爭搶玩具的小孩子中間。奧里其先生逗那些小朋友的時候,我愛在他的書房裏閑逛,看他積滿灰塵書櫥裏的漂亮畫冊。看著這些畫冊,我開始懷疑他是否真地去過紐約城,因為我發現,他講的故事常和書本上的有些出入。書上說,北緯三十四度的地方不該像莫諾良卡那樣冷,可是他卻告訴你,紐約和莫諾良卡一樣,是一個冷颼颼的乾淨的白色城市,你要是問他,書上說的和他說的究竟哪一個對,他就會打一個哈欠說,再多來一杯樺蜜酒。

在我九歲的那一年聖誕節,我溜進了奧里其先生家的臥室。我打開一本我從來沒看過的書,書頁裏卻滑落出一張褪色的「立拍得」照片,照片上,有一位長著金色頭髮的漂亮姑娘,正迷人地向我笑著。她的身上穿著一件炫目的、桔黃色的游泳衣,游泳衣上還看得清一顆顆晶瑩的水滴,她的身後是一片陽光下的沙灘——我們莫諾良卡的人,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碧藍的熱帶的海洋。那個晚上我端詳著那張照片,端詳了很久……當一次次添加的柴火慢慢地燃盡,睜不開眼睛的小孩個個都呼呼大睡了,我還一直纏著奧里其先生,要他講一個新的故事,關於那個穿桔黃色游泳衣的姑娘的故事。奧里其先生看出了我的疑惑,可他再次報以意味深長的一笑:


「我答應你,等到你足夠大的時候,我就講一個你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故事。」


終於,我長到了十五歲,鎮上的中學已經不能滿足我的好奇心,這次要坐汽車再坐火車,到離我們一百英里以外的公立學校去讀高中。奧里其先生為我舉辦了盛大的歡送會,他親自站在門口,彬彬有禮地送別所有應邀前來赴宴的客人,可是我沒有走,我躲在他家的衛生間裡面。等所有的人都走光了以後,我悄悄地從火爐旁邊閃身出來,輕聲地問他:


「奧里其先生,請告訴我,紐約也像莫諾良卡這麼冷嗎?」


向火爐走過來的奧里其先生,臉上一臉憂鬱的表情,和他五分鐘之前的模樣完全不同,看上去就像是換了個人。顯然,他沒有料到家裏還躲著一個人,更沒有料到我還記得當年他的諾言。那一瞬間,他的回憶像是收音機指針,在他的表情裏調過許多個截然不同的頻道……遲疑了片刻,奧里其先生很鄭重地說:

「是的,我沒有誑你。」


「那麼,那個穿著桔黃色游泳衣的姑娘又是誰呢?」


奧里其先生叼上了他的煙斗,彷彿沉浸在悠悠的往事之中。


「好的,你今年十五歲了,在紐約,你也算是個成年人了。」


我去紐約的那一年,拿的是我們政府的獎學金,那是一個交換學生的項目,只有很少的一點錢。因為這個,我不僅是我們這個村子第一個去過紐約城的人,還是第一個走出鎮子搭飛機的人。儘管村子裡的人們並不確定我在那裏能幹什麼,所有的人都為我高興,他們走了很長的路,把我一路送到五個英里外最近的公共汽車站。

確實,紐約一向不是個很冷的地方。可是我抵達紐約城的那個十年,美國的北方異常地寒冷,地質學家們認為,這是人類文明史上不多見的一個「小冰期」,那真是一個奇怪的年月,冬天的紐約城一片白茫茫,沒有一點點生氣,那個十年因此催化了一批優秀的室內劇,以及許多被窩裏的綿綿情話;但是一到夏天,一切就驟然改觀:稍縱即逝的夏天雖然短暫,卻猶如陽春一點也不炎熱,那一陣子城市的生活說不上的愜意。


你知道那種景象是什麼樣子嗎?那就有點像我們這裡的物候變化——當春天到來的時候,北極圈以南的冰雪漸漸消融,白茫茫的大地上浮現出墨綠色的苔原,這綠色的一線慢慢向北推移,推移。在冬天,紐約就像一片永久性的凍土帶,只在每年夏天,地表才能融化薄薄的一層,它像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越是低等的生物反倒是越有希望存活……在鋼筋水泥的山嶺之上,融化的雪水滲透不下去,有的地方格柵陣列,街道井然,就像是沒有生氣的無垠的荒野;有的地方卻峰巒起伏,猶如山嶺,那些高聳起的並非冷峭的岩石,而是表面在低溫裏漸漸崩裂的晦暗的摩天大樓。


在這幻覺的景觀下面,生機在緩慢而不停地蘊育著,光明泄漏了它們的秘密……有的地方湧出連片的湖泊,從無數中庭和大廳,燈光的河流注入了空間,像是人工建造的灌溉系統,定時地澆灌室內那些枯萎的生命;還有的地方,鮮艷的色彩和柔軟的質地綴合成片,它們在不經意的地方悄無聲息地延展,窄巷連著天井,逐漸吞沒了所有的過道和走廊,就像是一場自發而起的暴動。


那一陣子,北方的小麥都因為寒冷大面積欠收,美國政府不得不從國外進口了大量的麵粉,南方卻不同尋常地暖和,很多要下雪的地方卻終年溫暖如春,一些尋常條件下難以培育的珍稀水果,像出產在波尼尼西亞的雪梨和奇異果,現在都可以在美國的南方種植;而且只要撒下種子,它們就一個勁地瘋長,好像連施肥都用不著。這些水果出口到歐洲和亞洲的利潤之高,以至於本來種莊稼的農田裏都開始改種水果,那些本來種水果的地方更不得了,佛羅里達的桔子樹大豐收,運到紐約以後,帶來了一場桔子的瘟疫——所有人都想著法兒怎麼利用這些過剩的水果,於是有桔子幹,桔子糖,桔子乳酪,桔子餡餅……現榨的桔子汁多得買不完,就便宜賣幾角錢一大桶,或是乾脆白送,那個十年,連紐約所有酒會的名稱,都改成了「水果的狂歡」。

我遇到桔子公主,那個照片上的女人,就是在這樣的一個酒會上,酒吧裏放著震耳欲聾的音樂,可喝得太多的水果酒,讓我胃裏一陣突如其來的噁心。那是一個巨大無比的派對,入口處站著一個衣冠楚楚的檢票員,他從皮鞋到頭頂都一絲不苟,偶然一轉身來,背後卻背著一個巨大的、毛茸茸的泰迪熊,身後的鐵架子上,站著一隻囂張的花毛鸚鵡。像所有莫諾良卡的人們一樣,我的個頭不高,所以檢票員特地要去我的駕駛證和護照,好好地打量了我一陣。


在這樣的一個化妝派對上面,每個人都要給自己起一個別致的名字,打扮成一種水果或或者植物的模樣,模樣越奇怪越好,恨不能男的都扮成女的,淑女們扮成妖精,本來就很妖的妖精們再扮成同性戀。每個人都端著一個古怪的尿壺模樣的酒杯,說著不三不四的下流話。我實在是想不出什麼新鮮花樣,就在自己頭上扎了一朵朵女士們化妝用的棉球,和女同屋借了條灰綠色的裙子,在裙子上再紮上枯黃的草葉,頸子上圍上一條灰色亞麻的披肩。


那時候我看見了她,一個比我高出一頭的金髮女郎,本來是白皮膚,像是在日光浴室裏曬得黑黝黝的——她的打扮更加奇特,但卻絕不是像我這樣拼湊來的。她橙紅色的裙子膨大而寬鬆,上面綴著大條的褶子,不是當時流行的克里斯蒂安?迪奧的A型線,她塗著閃閃發光的、火一般熱烈的眼影,半裸的胸口有一條沉甸甸的綠松石項煉,一閃念間,我的腦海裏閃過夏天的莫諾良卡,蔥翠的灌木叢中有隻北極狐……後來我才明白,她其實是要打扮成一隻桔子的模樣,笑語盈盈地,她正向我的方向走來,但是卻並沒有看我,顯然並不打算和我說話。


在角落裏,我一個人已經坐了很久,羞怯的我,壓根不知道怎麼和美女們打交道,以至於從前的派對,我自始至終都說不來幾句話,認識不了一兩個人。我想這一次我可再不能羞澀,於是我鼓起全部的勇氣站起來,冷不丁地攔住了她的去路,「你好,我是莫諾良卡的北極棉花」。


在我的身後,有個男人已經在笑著向她招手了,她因此正加快腳步……可是她拋過去的媚眼卻不幸被楞楞的我擋住了,我是如此突兀,以至於差點撞上她的臉。她楞了一下,退後一步,上下地打量著我,依然笑容可掬,眼神裏卻流露出一絲矜持,「對不起,北極棉花先生,請問我認識你嗎?」


以往,這種情形下我就該被問得瞠目結舌,面紅耳赤了,可是這次,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膽子,我變得油嘴滑舌起來:


「正因為是不認識你,我才要和你說話呢!之所以舉辦這個派對,不正是為了這樣的目的嗎?」


她依然是那麼笑容可掬,眼中的神色卻變得有些柔和了:


「我怪喜歡你的裝扮呢!你可以告訴我嗎,你從哪裏來,你的化妝又是什麼意思?」


這一下我來了精神,也不再覺得有什麼尷尬了,我滔滔不絕地告訴她:


我是一個來自莫諾良卡的研究生,我的專業是研究植物生理。莫諾良卡在亞北極——在地理上,人們通常把北緯60度的北邊,又還不到北極圈之間的地帶叫做亞北極。如果你搭上飛機從紐約飛去,就會在阿拉斯加的安克雷奇迤北看到一叢叢時而濃密,時而稀疏的黑線,它們是低矮的匍匐在苔原上的人類世界最北的森林,叫做樹線,莫諾良卡就躲在樹線的後面,那裏是生活的極限。


北極棉花是一種有意思的植物,它生長在纖細矮小的黑魚鱗松下面,樹蔭使得它們免受凍風的摧殘。每一株北極棉花都頂著一個小小的絨球,在青黑色的黑魚鱗松的枝葉下面白白一片,像是散落在苔原上的無數珍珠,實際上,它們就是用這些小球保護自己的種子的。在北極,即使是松樹也只好長得格外矮小,它們需要匍匐在地面上,像雪球一樣聚成團狀生長,這樣,不僅可以儘量多吸收地面反射的陽光熱量,而且還可以有效地抵禦能吹走房屋的狂風。您要知道,它們一年中只能生長幾個毫米,而且還得忍受零下二十三度的寒冷。


似乎是因為生命短暫,北極植物的花往往都格外耀眼醒目,不管是罌粟、勿忘我還是蠅子草,它們的花朵都嬌艷欲滴,像是有意招惹太陽的注目。比如北極罌粟,在它那十幾厘米高的纖細花梗上,頂著一朵朵杯形的花朵,就好似聚光鏡一樣,可以將太陽的能量聚焦到花蕊上,以提供生命孕育需要的熱量。這還不算完,在亞北極,大多數植物都是一年常綠的,不管是小灌木和石南科的植物,還是越橘、岩高蘭或酸果蔓,即使在冰雪之中,也是蔥綠的一片,只要春天一到,它們就迫不及待地進行光合作用繁衍後代,沒有按部就班,脫卸朽葉長出新芽的繁瑣儀式。很多北極植物靠根莖擴展就能夠繁殖,沒有「男」「女」之分,它們的生命裏沒有尋常的愛情,也沒有花朵和果實的區分——


一口氣說完這些,我才發現自己說得太多了。一般,在這樣的派對上,沒有人會討論什麼嚴肅的話題,男女之間要麼互相恭維,要麼來幾句輕佻調情的言語,而我顯然是犯了忌諱,聽的人手中的一杯酒都快喝光了,我還沒有停下來,他們沒準會覺得我很不識趣。我立刻打住話頭,不安地偷眼望她,彷彿是怕遭到她的嘲笑。


還好,她好像還算耐心,她的手中端著一杯橙色的桔子酒,一點都沒少,高腳酒杯裏暖色的液體微微地晃動著,折射出大廳裏五色斑斕的曖昧……我訕訕地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她一怔,像是本聽得入神正若有所思,她看看我,又看看自己,寬慰地笑了:


「你講得很好,我是來自庚斯布盧克的桔子公主,很高興在這個地方認識你,北極棉花。」


我還沒有說完,可是她用一個手勢,止住了我的話頭。我本來還想告訴她,我身上的草葉代表韌草——在莫諾良卡附近的苔原上,分布最廣的植物並非苔蘚,而是韌草,它們有點像溫熱帶常見的茅草,但卻異常矮小和纖細。它們喜歡堅冰之間難得一見的青黑的濕地,因此大量地生長在沼澤地區,但和那些單性生殖的北極植物一樣,韌草沒辦法開花結果,它們只會用醜陋的根莖往外無聲地蔓延……我在腦子裏咀嚼這些話的同時,她正拉著我的手走向一個深不可測的大廳,大廳的地面上鋪著光滑的、石灰華琢磨成的地磚,上面再鋪著波斯式樣的地毯,地毯上,絕不重複的紋樣交織成一個魔術般的花園,有些地方蔥綠,有些地方緋紅,放眼望去,一片斑斑駁駁,構成各種各樣富有立體感的圖案,就像是盤根錯節的韌草,在冰冷堅硬的凍土之上,形成了一層薄薄的草皮。(待續)


作者:唐克揚,生於1973年,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碩士,哈佛大學設計學院建築學、設計學博士,獨立策展人、建築師、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設計系副教授,威尼斯建築雙年展中國館策展人。開設唐克揚工作室。著有《紐約變形記》《從廢園到燕園》《樹》《長安的煙火》等。


題圖:Girl with Orange Dress,George Stefanescu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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