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看看從未出版過的伍爾芙作品

通往心靈的文字

譯者序（節選）

2013年我赴美訪學時在圖書館碰到了這本名為《存在的瞬間》的作品。國內曾經出版過以《存在的瞬間》為名的伍爾芙的譯作，然而這本書呈現的內容卻迥然不同。該書的全部文字都不是伍爾芙試圖要發表的，有些寫於她創作生涯的練筆期，有些則寫於她創作生涯的晚期，但是這些文字的共同點卻非常鮮明：真誠而坦率。因為伍爾芙從未想到要發表，因此文字全是她發自內心的最真實、最質樸的呼喊，絕無半點雜質。這些文字是伍爾芙去世之後，甚至是伍爾芙的丈夫倫納德去世之後，從倫納德後來的遺孀手中所得到的寶貴資料。編輯將這些充滿語法和書寫錯誤的稿件整理完善，才有了這部直通伍爾芙內心的絕美文字的問世。

伍爾芙

因此，這部作品是伍爾芙親手書寫的自傳，是她對自己的生活軌跡的細膩描述和坦誠追憶。這些文字涉及她母親、她同母異父的姐姐斯黛拉、同母異父的哥哥、同父同母的姐姐范妮莎，以及她所交往的一些朋友等等。這些自傳筆觸婉轉優美，字裡行間透露出詩一樣的情懷。讀著讀著就好像走進了一位絕世獨立女子的內心世界，既能感受她難言的美好，又能體會她深深的不安。伍爾芙把自己和這世界的關係通過文字細膩地展現出來，把她心中的起伏與渴盼也細膩地展現出來。感謝這些文字的最終問世，使讀者有幸得以如此細緻、如此貼近地感受伍爾芙。

我們先看看生活到底帶給伍爾芙什麼樣的創傷吧。所謂天妒英才，此言果然不虛，不然為何美麗出眾、才華卓越的伍爾芙偏偏經歷如此痛苦的人生？她生活的家庭實在複雜。她的父親母親在結婚前分別有一次婚姻，父親的婚姻留下了患精神疾病的勞拉，母親的婚姻留下了三個孩子：喬治·達克沃斯、斯黛拉·達克沃斯和傑拉爾德·達克沃斯。她的父親母親婚後又生育了四個孩子，即范妮莎·斯蒂芬、索比·斯蒂芬、艾德琳·弗吉尼亞·斯蒂芬（即伍爾芙）和艾德里安·斯蒂芬。伍爾芙的母親在她15歲的時候去世，同母異父生的斯黛拉承擔起了照顧家人的重擔，伍爾芙對斯黛拉也漸生依賴。而斯黛拉卻在母親去世後不久因病離世。不幸的是，索比也在正當青年、前程大好的時候去世了。伍爾芙的父親在妻子去世後脾氣暴躁、無力自處，最後也抑鬱而終。親人們的相繼離世給伍爾芙的精神造成了極大的傷害，她很早就體驗到了生命中珍貴的東西無法抗拒地離去的悲哀。

而更令伍爾芙的生命悲傷暗淡的是她同母異父的兩個哥哥對她和范妮莎的性侵。這兩個哥哥對外以充滿犧牲精神和善良體貼的形象出現，獲得外人的認可和讚美，實際上市儈庸俗，品質卑劣，他們不僅侵犯兩個妹妹的精神自由，甚至對兩個妹妹實施性侵犯，給她們造成了肉體與心靈的極大傷害，成為伍爾芙一生永遠揮之不去的哀傷之源。有評論認為伍爾芙有精神問題，有人認為伍爾芙與姐姐范妮莎有同性戀傾向，有人還認為……伍爾芙這一株絕世獨立的美麗的幽草，為什麼除了要承受生命中如此的哀痛，還要承受世人無端的猜疑？

伍爾芙

王國維說過「天以百凶成就一詞人」，對伍爾芙而言，所有的傷害與苦痛成為她創作的基石。創傷是真實而殘酷的，而伍爾芙卻硬是讓滿是傷痕的生命開出花來。她從未以邏輯而思辨的頭腦為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世界下定義，從未試圖分析她的世界，她只用心在感受。在她的文字中，所有印在她記憶中的「存在的瞬間」都是柔軟而美好的。伍爾芙用每個呼吸、每個細胞熱愛著這個世界，熱愛著自己的生活。她對即將發生的戰爭充耳不聞，對生活的創傷不予理睬，她一直想對世界展露笑容。《存在的瞬間》中有一些文字著重描述了伍爾芙在聖艾夫斯的生活細節，字裡行間充滿了對生活的熱愛，似乎伍爾芙周圍的一草一木都對著她微笑。然而，伍爾芙在聖艾夫斯的生活是充滿陰影的——她正是在聖艾夫斯生活期間遭受到同母異父的哥哥的侵犯。

然而，伍爾芙對於這種痛苦回憶的文字僅限於這短短的幾行描述，雖然有這些傷害，但伍爾芙卻固執地認為聖艾夫斯的回憶是美好的，是歡樂的。因為她用敏感而細膩的心感受著世界每一縷美好的陽光，每一抹美好的顏色，每一種美好的聲音。她的心幫助她找尋到美，記住了美。

伍爾芙

伍爾芙無疑是世界上最優秀的女性作家之一，翻譯完她親自書寫的傳記，更加了解了她的優秀，也更加了解了她的悲傷、她的細膩、她的憤怒。她用一個個瞬間組合成生命的體驗，讓生命凝結成一幅印象派畫作，所有的污濁與醜惡消隱在朦朧中，剩下的全是散發著香味的微妙感覺。如果你讀過她的作品，那一定要讀讀她自己的傳記，這是她自己對生命的解讀，一切的作品皆能從這些文字中找到源起；如果你沒讀過她的作品，那就更應該讀讀這些文字，這是一個天賦不凡、一生遭遇令人唏噓的女性的內心獨白，在這裡你可以看到她的心的顏色。

儘管承受了許多苦痛，而她的心的顏色從未單調過、蒼白過。在伍爾芙看來，生活五顏六色，她的內心也因此充滿色彩。她想到母親，首先想到的就是母親裙子上紫色紅色的花朵。住在聖艾夫斯的屋子裡，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美麗的鵝黃色窗帘。她在《往事札記》中這樣說：

如果我懂繪畫的話，我將給我最初的記憶塗上淡黃色、銀白色和淺綠色。回憶里有淡黃色的百葉窗，淺綠色的海和銀白色的西番蓮。

從這些細微之處可以看出，伍爾芙以她最美好、最細膩的心靈熱愛著世界。她眼中的世界永遠因細節而美好，因當下而可愛。她從來沒有站在山峰上仰望星空，她一直站在地上俯視花的脈絡、葉的紋路。或者說，伍爾芙對觀察世界的角度從一開始就與眾不同：她站在月桂樹上俯瞰草尖上的螢火，而不是站在草尖上仰望星空。她筆下的世界不是浪漫主義詩人奇幻縱橫、激情橫溢的世界，也不是現實主義作家筆下陰鬱黑暗、世俗疲憊的世界。她從一粒水滴中看陽光，從一縷花香中品味人生，從一抹鵝黃中尋到美麗。可以說，伍爾芙天生就是一個超然絕世的作家，是作家中的作家，因為她用全部的心去寫作。你可以羨慕她、嫉妒她，但就是無法模仿她。她是一株風中搖曳的絳珠草，敏感而優雅地搖擺不停，戰慄不已，風中的每一縷輕盈氣息她都無比敏感地捕捉到，她的心因這些氣息或狂喜、或哀傷。她柔弱的心其實無比堅定，無論你怎樣傷害她，她都執著地要過濾掉這些凡俗的東西，只凝神於那些美妙的、倏忽即逝的動人瞬間。這株小草就是這樣獨特，這樣絕世，它從不模仿，從不抄襲，從不迷亂，它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搖曳和綻放。

伍爾芙與她的丈夫倫納德

正是這樣卓爾不群的伍爾芙為我們留下了無比動人的作品，無論是早期的《夜與日》《牆上的斑點》《雅各的房間》，還是成熟期的《達洛維夫人》和《到燈塔去》，以及後期的《海浪》《歲月》和《幕間》，伍爾芙都是與眾不同的。 她的作品是她心靈感悟的另一種體現形式，是她情感世界的集中表達。正因為她的作品展現的是流動的、豐盈的、細膩的、 複雜的情感世界，因此解讀她的作品所需要的絕不僅僅是分析的頭腦和思辨的能力，更不是什麼枯燥的理論與原則，而是一顆能走進伍爾芙內心世界的心靈。伍爾芙並沒有接受過良好的教育，或者說她沒有接受過正規的教育，這也許正意味著她是個天才，常規的教育無法成就這樣的天才。她有超人的天賦， 同時她敏感而狂熱，對世界有超越凡俗眾人的大愛，而生命中又有許多眾人無法想像的極大缺憾。正是這些機緣造就了這個無法用常規理念進行解讀分析的伍爾芙。伍爾芙這些流淌於心間的文字，就像五彩繽紛的小河，向我們生動地展示了她變化、發展、猶疑、自信、沮喪的每一個細節和每一個過程。伍爾芙常在日記中說，她每一天不讀點什麼寫點什麼，對她而言就意味著生命的麻木、遲鈍和凝滯。也就是說，伍爾芙是如何成為伍爾芙的，她是如何讀書與寫作的，她的內心世界是什麼樣的，這部未曾問世的心靈隨筆能告訴我們一大半答案。

伍爾芙以極其敏銳、極其優雅的筆觸書寫她生命中的一個個瞬間。她知道這些瞬間在別人眼裡一定是無足輕重的，而在她這裡則成為記憶中永恆的財富。她在這些隨筆中提到，她是為了緩解寫作小說和其他作品的壓力而書寫這些文字的，因此 這些文字才是一個天才留下的真正痕迹，是我們捕捉和領略她的風采和魅力的直接材料。憑藉這些文字，我們既可以從伍爾芙紛繁富麗的文學作品中理出清晰的頭緒，更深刻地讀懂她鴻篇巨構的豐富內涵，也可以更細緻地參透伍爾芙敏感而豐富的內心世界，明白她的夢想與追求。可以說，這些原本不為發表而寫的隨筆，每個字都是伍爾芙天性的流露和內心真實情感的再現，是直通她心靈的文字。

《存在的瞬間》

（英）弗吉尼亞·伍爾芙著

劉春芳、倪愛霞譯

作者簡介

弗吉尼亞·伍爾芙（1882-1941），英國女作家、文學批評家和文學理論家，意識流文學代表人物，被譽為20世紀現代主義與女性主義的先鋒。兩次世界大戰期間，她是倫敦文學界的核心人物，同時也是布魯姆斯伯里派的成員之一。1912年與小說家、出版家倫納德·伍爾芙結婚；1917年，夫妻創建霍加斯出版社。1919年發表第一部意識流小說《牆上的斑點》；還創作出版了《達洛維夫人》《到燈塔去》《雅各的房間》《普通讀者》《一間自己的房間》等。1941年3月28日投河自沉。

譯者簡介

劉春芳，山東工商學院教授，博士。曾翻譯《奧威爾散文》《格列佛遊記》《喪鐘為誰而鳴》《南京的惡魔》《德國歷史中的文化誘惑》等十幾部作品，出版專著兩部，發表學術論文30餘篇。

倪愛霞，山東工商學院講師，碩士。2006年畢業於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語言文學專業。主要從事文學、宗教等方面的翻譯，多次承擔「亞沙會」等對外翻譯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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